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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娄师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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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才跑西郊转了一圈,再回来那是一个月以后了。京西百里,进山了。他跟山沟里寻访了半个月,香火没少捐,人没找着。钱也光了,人也瘦了,吃了村里不少鸡,人还当闹黄鼠狼呢。突然想起,是不是让人给耍了?这个气啊,一路跑着就回到北京。一百里的路,恨不得直接跑回来的。
一进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找白云观的死老道算账。
“他妈的,敢耍爷爷!”一把揪住老道,还没怎么着,被一群年轻的道士给揪住,腾云驾雾丢大街上去了,摔得这叫疼。
老道嘿嘿一乐:“就知道你回来得找茬。”
吴子才是捂着脸飞奔而去。大街上好些个人乐他,以前这张脸够狠,现在只嫌太显眼了。妈了个巴子的,这是道观么?假的吧?怎么老道比道上混的下手还狠。
他是一路跑,从白云观跑到广安门才敢喘大气。这一个月别的收获没有,长跑是练出来了。
有个人突然在他背上一拍,吓得他是激灵一下子,差点蹿起来。回头一看,大冬天拿扇子?是个师爷。一老头,穿得不错,看着挺精的。
“怎么着,不认识我?”那人乐呵呵地瞅着他。
“在认,在认……”吴子才眯起眼睛仔细瞅,认出是以前李鸿章的师爷的娄春藩,“哟,是您呀!”吴子才一抖袖子,学满洲人给娄师爷行了个大礼,“娄师爷!”
这人可了不得,绍兴师爷里头一号,给李中堂做过师爷,而且还不是只给李中堂当师爷,最多的时候同时给三个大官当师爷,那真是天下第一师爷。更厉害的是李鸿章还没倒台,他就给袁世凯当了师爷。谁该倒台,什么时候会倒,这人看得透透的。
但是吴子才敬重这个人,只为一出:八国联军来的时候,精的傻的都跑了,娄春藩没跑,陪着苦主,直到事情平了。为这个,吴子才觉得娄春藩跟自己是一类人。
“不敢。”娄春藩乐呵呵把吴子才扶起来了,“前一阵北洋军的管带不懂事,把二佛爷给得罪了,还望海涵哪。”
吴子才这一下受宠若惊,他是什么人?一个混混!人家娄师爷是什么人?瞅这意思,抬举他来了!他二佛爷何德何能啊?“哎哟,娄师爷,您这是……”
“哎,知道得晚啦。那天我听他们说抓了乱党,一瞅里面有你的名字。这二佛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能是乱党呢?赶紧叫他们放人,想着跟你解释解释,谁知一扭头你不见了。你这一个多月这是跑哪儿去了这是?”
吴子才一听这话,跪地上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惊得娄春藩一个劲往起拽他:“别介啊,您这是干吗?”
吴子才说:“师爷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要您说一声,小人这条命就给您豁出去!”
娄春藩反倒不爱听了:“你拿我当什么人呐?我用得着你给我拼命吗?站起来。”
“是是!小人糊涂。”吴子才站起来,有点困惑,“那,您找我?”
“真有事要你帮忙。”娄春藩嘿嘿一笑,“而且这事还跟你真有点关系。”
什么事儿呢?
敢情二佛爷出去溜达一个月,京城里出了件大事。
老佛爷钦命醇亲王载沣王爷为军机大臣,而载沣王爷一上台,就开始跟袁世凯较劲。为什么?因为新军也就是北洋军,除了一个镇的兵力在满洲都统铁良手里,其余的人都是袁世凯的心腹,朝廷觉得挺危险。
但是袁世凯把握北洋军不是一天两天了,用的教官都是德国人和日本人。袁世凯一想,领兵打仗,醇王爷载沣,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年岁也不大,他不行啊,就是打架,他也不行啊。就想着趁载沣王爷来视察军营的时候,显示一下武力,压王爷一头。德国人拳头狠啊,搏击术,一击必杀;日本人,空手道,嚯,哈!瓦片,一下劈碎一大摞。训练出来的军官,那精气神儿,那军威……
结果可了不得了,醇王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女的,往出一站,看得大伙儿挺流口水。王爷说了,就这点儿把式,我们家里随便来个女眷——就那么随手推了一把,德国教官飞房顶上去了!瓦片?小手轻轻往下这么一按,哗啦一下全碎成渣了!回手抱肘一撞,站得整整齐齐一队北洋军官,跟让风吹的麦子地似的,一瞬间东倒西歪趴得地上。
醇王爷拿茶水漱漱口,你这兵带得也不咋地,站不稳啊!
袁大帅差点儿没呛死!
后来派了探子一打听,合着载沣王爷早就找家里人帮忙去了。找谁啊?端亲王!
端亲王是出了名儿的崇尚武学的王爷,府中是高手如云。皇宫里最厉害的几个大内高手,都是端亲王举荐的。他自己家里的人也了不得,男女老少都尚武,而且拜的师傅也都了不得,全都是世外高人。他养得起,以诚相待,人家也愿意教。金蝉太极门杨禄蝉的大弟子王兰亭,烟霞逸士李瑞东,还有一些个八卦门、少林寺的顶尖高手,以及远近最有能耐的几位武师,都先后在端王府里当过教习,交谊匪浅。这些人里头随便找哪一个,那都是天下罕逢敌手的高人了。八国联军来犯,端亲王力主迎战,但是结果很是不好,被发配到新疆去,令人扼腕慨叹。现如今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端亲王家里专门派了个人过来帮忙,还是载沣王爷八百里加急求援,总之是端王府专门跑过来个女高手,给载沣王爷保驾护航来了。
这女的究竟什么身份?不好说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跟传闻里庙会上出现的女子应该是同一个人。长得也像,出现的时间和使用的手法,据描述都很像。同一时间,北京城里不可能出现俩这样的高手啊,那铁定是同一个人。
艾玉娇!
听到这儿,二佛爷差点蹦起来,眼珠子往外喷火。娄师爷这会儿有计较了,抖抖自己的衣襟,故意说:“哎呀,不好办啊。”
二佛爷瞪大了眼:“什么,娄师爷,您说什么不好办?”
“你也知道,我如今是袁大帅府里的师爷。如今是袁大帅不好办啊。带兵打仗是一码事,这武林里的事儿……”
“吓!一个丫头片子……您让大帅给我把洋枪,我听说那玩意儿挺厉害。”
娄师爷一瞪眼:“掌嘴!那成什么啦?”堂堂的大帅,能搞暗杀吗?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让人抓住把柄。再说了,那是王爷府里的人,能随便暗杀吗?
“吓!您瞅这急得我。合着这丫头片子还真不好整!”
“你动动脑子,要用枪的事情我找你干吗呀?”
“那您的意思是?”
“你好歹也混这么多年了,认不认识什么高手能出来帮帮场啊?要钱,还是要什么,有我,有袁大帅在后面盯着呐。”
“哎哟您瞅我这笨!”
二佛爷明白了。袁大帅名声不是很好,应该说比他二佛爷还要差上很多。武林里有侠名的人都不愿意给他袁大帅卖命。他又崇洋媚外,要说打仗搞军火,那是外国人领先,洋大人厉害;但是要说高手过招,外国人那差老鼻子了,真正的高手,他们那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啊!而且这事儿还更难——你说找哪个世外高人,人能愿意跟一个小姑娘较劲去啊?师太?流氓?愿意打小姑娘的,那能是高手吗?
二佛爷冷静下来再一寻思,敢情这艾玉娇不是一般的丫头,好家伙,住王府里呢,怪不得他找不着。以前想着从背后一板砖把艾玉娇撂倒,这事儿估计也是不太靠谱了。“高手……”他寻思着,“有了!高手!”
娄师爷问:“谁呀?”
“王五爷的夫人!王章氏!”
娄师爷一愣:“王五的夫人会武艺?没听人说过啊。”
“哎哟我的娄师爷!”二佛爷乐了,“这真正的高手,那都低调着哪!大刀王五!他老婆!”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他是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才好啊,吞了半天唾沫,跟那儿瞎比划,“咳,六合剑!六合剑知道吗?我亲眼瞅见过!大冬天那么一耍,雪花儿都进不去!稍微的下点狠手比划两下,那就叫剑气凌云!”
娄师爷半信半疑:“真的?”
“那能有假!”二佛爷咽了口唾沫,“王章氏嫁给王五才十五六岁吧,那练武的年头不比王五少!外面的人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真打起来,那不定谁赢哪!”
娄师爷惊道:“真有这么厉害?”要说功夫跟大刀王五不相上下,那兴许真能成!何况是女人对女人,赢了也光彩,让人说不着欺负女人;就算输了,也不至于落个让女人给欺负了,太寒碜人。但是,王五的夫人,人家凭什么来帮袁世凯的场子呢?
二佛爷眼珠一转:“这事儿有门,王五那把大刀,庙会上让军爷们给没收了,您得让人给我!”
娄师爷一合扇子,“就这么办!但是有一样,得让我提前见识见识。”
二佛爷抖起来了。
什么叫峰回路转?什么叫山不转水转?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爷我又回来了?
二佛爷再回厂甸那可不得了。前呼后拥,带的都是北洋军!手里拿的枪那是一水儿的汉阳造,脚上穿的,那都是德国靴子!二佛爷第一件事儿去拜火神庙,第二件事儿就是带人奔自己家。一群混混听说二佛爷在白云观露过脸,想着他得回来找茬,在那儿打麻将等着他自投罗网呢。只要二佛爷一进门,就打他个找不着北,让他再也不敢在这片露头。结果谁自投罗网啊,嗬,二佛爷一脚把门踹开,一群人都吓傻了——带军队来的!
二佛爷不打愣的,不打狠的,不打有仇有怨的,专打坐床上的二愣子。上去就是一个大耳贴子。人都纳闷,干嘛打二愣子啊?
“操你妈!老子的床是你能坐的吗?你他妈也配!”打得二愣子哭爹喊娘,专打他一人儿,踹地上不停地踩。旁人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以为二愣子跟他结的仇最深。二愣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认倒霉吧。
旁边儿有人抬过一个帆布卷儿,二佛爷打开了,青龙偃月刀往手里一握,那是寒光四射。
“瞅瞅!”二佛爷一声喊,“老爷我的宝刀又回来了!还在这儿杵着?等着老子手起刀落,挨个儿把你们的狗头斩了?都他妈给我滚!”
一群混混屁滚尿流地跑了。不得了啦!二佛爷不得了啦!这下可完喽!半盏茶的工夫,从菜市口到缸瓦市都知道了,半个南城的人都在那儿瞎咋呼。有的说二佛爷参军屡立战功修成正果,有的说二佛爷拜了袁大帅当干爹,有的说二佛爷当了驸马,总之,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啊。
娄师爷一直在那里皱着眉头看热闹,等着二佛爷把门一关,娄师爷问:“在哪儿呢?”
吴子才把床铺一卷,露出金漆大字来了。“德荣感化,义重解骖!”敢情他把那两块匾当床板了。
娄师爷就哎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二佛爷别人没打,就狠抽二愣子呢,合着是嫌他一只脚踩在床上了。踩床上,就是踩这“德荣感化”的匾呀!要说这二佛爷有点儿邪的啊。
二佛爷恭恭敬敬把两块匾给摆好喽,一撩衣摆,冲着牌匾磕了个头:“王五爷,小人今日起了心,想要叨扰贵宝眷,也是情非得已。”
娄师爷在一边听着话里这意思,嗯,这不是王五爷您不在了嘛,您要是在,就直接找您干这活儿了。
磕完头瞅瞅娄师爷,娄师爷点点头:“挺好,还放你这儿吧。”
“这……还放我这儿?”
“什么这啊那啊?在你这儿放了也好几年了,不放你这儿,让人一说,合着这匾是袁大帅给拿走了,我娄春藩说得清吗?这离谱的事儿,也就你干得出。”
“是,是。”二佛爷凑过去跟娄师爷说,等会儿咱们这么这么这么着。
娄师爷嘿了一声:“跟这几个字上睡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长德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