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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灰烬与泥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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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戏班驻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玉簟秋妆间里那惊悚的发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最初的死寂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是每日清晨固定去给玉簟秋送热水的小丫头。
她手中端着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热水四溅,整个人瘫软在妆间门口,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内,面色惨白如纸,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混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惊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闻讯赶来者倒吸冷气的声音,将原本沉寂的院落搅成了一锅沸粥。
人们挤在妆间门口,探头探脑,又被那室内诡异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脸上交织着恐惧、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玉大家……玉大家她……”
“怎么会这样?昨晚还好好的!”
“那衣服……那妆……是中了邪吗?”
“是冤魂索命啊!红戏衣索命来了!”
各种猜测和恐慌的言论在人群中迅速发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不安。
苏娘子闻讯赶来,挤进人群,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软,全靠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她的目光急急扫视,直到在人群外围看到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尚算镇定的云鸢,才略微定了定神,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忧虑——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会将戏班推向何方?又会将她的女儿卷入何种境地?
班主王班主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连外衣都未曾穿好,趿拉着鞋便跑了过来。
当他看清妆间内的情形时,那张精明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眼中除了惊骇,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预见到灭顶之灾的恐惧。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
他强自镇定,嘶哑着嗓子驱散人群,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他命令两个胆大的老伙计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再进去。
然而,这短暂的秩序并未能维持多久。
日头刚爬上屋檐,将金色的、却毫无暖意的光芒洒向院落,一阵更加嚣张、更加沉重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鲁的喝骂声,打破了戏班内部脆弱的平衡。
赵爷去而复返,而且带来了比昨日更多的手下,一个个手持棍棒,面色不善,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王胖子!给老子滚出来!”
赵爷人未到,声先至,吼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大步流星地闯进院子,三角眼一扫,立刻注意到了玉簟秋妆间外的异常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气氛。
“哟嗬?这是怎么了?死人了?”
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一把推开试图上前解释的王班主,径直朝着妆间走去。
守在门口的老伙计还想阻拦,被他身后的打手粗暴地推搡开。
赵爷站在妆间门口,朝里面瞥了一眼。
当看到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和玉簟秋脸上诡异的妆容时,他眉头猛地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并非纯粹的惊讶,倒像是……某种印证了的阴沉。
随即,他脸上迅速堆起更加蛮横的神色。
“好啊!王胖子!”
他猛地转身,手指几乎戳到瘫软在地的王班主鼻尖上,“你们这破戏班,果然是个丧门星!唱戏就唱戏,还搞出人命来了!还是这种邪门的死法!晦气!真他妈晦气!冲撞了老子和这片地头的风水,你说怎么办吧!”
他根本不给王班主任何辩解的机会,唾沫横飞地吼道:“废话少说!出了这等凶事,你们戏班也别想开了!要么,立刻拿出五百两银子,作为抚恤和压惊的费用,要么,老子现在就报官,把你们全都锁进大牢!再把这晦气地方一把火烧个干净!”
五百两!比昨日的三百两还要贪婪!而且,报官?云鸢心头一紧。
戏班地位低下,卷入人命官司,有理也说不清,更何况玉簟秋的死状如此诡异,一旦官府介入,严刑拷打之下,不知会牵连出多少是非,整个戏班都可能万劫不复。
王班主面如死灰,只知道磕头作揖,语无伦次地哀求。
赵爷带来的手下们开始趁机起哄,有人已经动手推搡戏班的人,有人则开始肆无忌惮地翻捡后台值钱的行头和道具,场面一片混乱,哭喊声、斥骂声、砸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
云鸢被混乱的人群挤到了角落,她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这颤抖半是真,半是伪装。
她低下头,用散乱的头发遮住半边脸,目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借着身体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扫视着被破坏前的妆间入口附近,以及那些被赵爷手下踢翻、践踏过的杂物。
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勘查,只能用这种近乎卑微和惊恐的姿态,匍匐在混乱的边缘,寻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门边那个被打翻的紫铜小香炉上。
香灰泼洒了一地,混入了泥土和脚印。
但在那灰黑色的余烬中,几点未曾燃尽的、颜色深褐、质地似乎与寻常戏班所用线香不同的香料块,引起了她的注意。
戏班常用的多是廉价的檀香或芸香,气味单一,而这几块残骸,颜色更深,似乎还夹杂着某些细微的、说不清的杂质,散发着一股极淡的、与妆间内残留的甜香略有相似,却又更加沉郁怪异的气味。
这不是戏班的东西。
她心脏微微加速跳动,借着一次被推搡的趔趄,身体不着痕迹地靠近那片狼藉,手指飞快地在地上一抹,将一小撮混有特殊香块的灰烬藏入袖中。
紧接着,她的视线又移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棂是木质的,因为年久,有些缝隙。
赵爷的一个手下正粗暴地用棍棒敲打着窗框,似乎想检查是否有什么暗格。
就在那棍棒敲击的瞬间,云鸢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在内侧窗棂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里,嵌着几点干涸的、硬质的粘土渍。
那粘土色泽暗红,质地与她昨日在赵爷靴底看到的极为相似,绝非戏班周围常见的松软黄土。
城南琉璃厂的红泥……竟然出现在了玉簟秋妆间的窗棂内侧!
一个清晰的结论,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云鸢的心神——
玉簟秋绝非自杀,也非意外!这是精心策划的他杀!凶手来自外部,利用了某种她尚不知晓的、可能与那特殊香料有关的手段,进入了这个看似密闭的房间,制造了这起诡异的“红戏衣索命”现场!而那枚银簪,那窗外的魅影,城南的谢府,赵爷的适时发难……这一切,都像是一条条隐形的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
凶手是谁?目的何在?这特殊的香料和红泥,又会将线索引向何方?
云鸢蜷缩在角落,将头埋得更低,袖中藏着香灰的手指紧紧攥起。
周遭的混乱与喧嚣仿佛离她远去,只剩下内心深处那冰冷而清晰的判断,以及一股寒意彻骨的危机感。
戏班的命运,她自身的安危,似乎都系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灰烬与泥渍之上,指向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未知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