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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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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如同指间沙,悄然滑入二零一三年的夏天。
  距离那次无疾而终的一审离婚,已经过去了近三年。这近一千个日夜,表面上,吴馨和陆硕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的平衡。
  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是令人艳羡的组合——成功的企业家妻子与知名的学者丈夫,儿子聪慧,家底殷实。只有吴馨自己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与冰冷。
  这三年来,她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母兽,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深深埋藏起来。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歇斯底里,也不再试图与陆硕进行无谓的沟通。她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近乎疯狂地投入到公司的扩张中。
  “馨晨物流”的规模在她的操持下又上了一个台阶,车辆数量增加了近一倍,业务范围也成功拓展到了邻近省份,甚至还斥资购置了一块地皮,准备筹建自己的物流园区。
  事业,成了她最坚实的铠甲,也是她唯一的避难所,抵御着内心深处那片因背叛而冻结、从未消散的寒冰。
  她在忙碌中寻找存在的意义,用不断攀升的业绩数字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陆硕也确实“安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那场法庭上的对峙和随之而来的舆论微澜,显然让他有所顾忌。
  教授的头衔、成功学者的光环、社会活动家的形象,这些他苦心经营的面具,他舍不得沾染上半点污渍。
  他按时回家,扮演着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甚至会主动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在亲朋好友面前对吴馨也表现得体贴有加。
  然而,这种“好”带着一种刻意的表演痕迹,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少了从前的自然温情。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家务和孩子,像合租的室友,客气而疏离。卧室里,即使同床,也是异梦,中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偷过腥的猫,总会再次循着味道而去。当外界的风头渐渐过去,当吴馨的“温顺”和“专注事业”被他误解为妥协和麻木,陆硕骨子里的不安分又开始蠢蠢欲动。
  最初的征兆,是他又开始频繁地“外出考察”和“参加学术会议”。频率越来越高,时间也越来越长,常常一走就是三四天,甚至周末也不见人影。电话时常处于无法接通或占线状态,短信回复得迟缓而简短。
  偶尔回家,身上会带着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从前的香水味,问他,他总是含糊其辞,用“应酬场合难免”、“同行女学者的”之类的话搪塞过去,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仿佛吴馨的多问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打扰。
  吴馨那颗本就未曾完全放松的心,再次敏感地绷紧了。曾经的创伤如同蛰伏的野兽,在嗅到熟悉的气味后,悄然苏醒,在她心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更加沉默,观察得也更加仔细。
  她注意到他换了一款新手机,密码设得更加复杂;注意到他偶尔接电话时会下意识地走到阳台或书房,压低声音;注意到他近期购置了几套价格不菲的新行头,风格明显年轻化了许多。
  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陆硕又拖出了那个他常用的行李箱,声称明天一早要去邻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论坛”,为期三天。
  他收拾行李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切和隐隐的兴奋,甚至难得地亲自拿起熨斗,细心地熨烫那件他很少穿的、价格昂贵的浅灰色亚麻衬衫。
  吴馨的心猛地一抽,她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私家侦探老陈提供的那些照片里,他和乔林林在一起时,似乎就穿着类似款式、同样质地的衣服!这个细节,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的眼里,也扎进了她的心里。
  在他拉上行李箱拉链,拎起来即将出门的那一刻(他习惯提前一晚去酒店住,以便“养精蓄锐”),吴馨终于没能忍住。
  她从客厅的阴影里走出来,静静地站在玄关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夕阳的余晖透过旁边的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怨念的鬼魅。
  “又是考察?”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斤的重量,在寂静的玄关里回荡,“这次是去哪里?具体什么论坛?和谁一起?”
  陆硕的脚步顿住,皱起眉头,脸上迅速堆起被打扰的不悦和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不是早就跟你提过了吗?省教育学会牵头组织的年度高峰论坛,在邻省省会,很多业内顶尖专家都会去。流程表不都给你看过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敷衍和驱逐的意味,“你怎么又来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三年了,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吴馨的身体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她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陆硕那双试图躲闪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他虚伪的灵魂深处。
  “陆硕,”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最后通牒般的决绝,“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如果你再做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们之间,就真的彻底完了。这一次,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她死死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慌乱,一丝愧疚,哪怕只是一丝因被揭穿而产生的犹豫。然而,都没有。
  陆硕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随即,那表情就被一种混合着嘲讽、恼怒和被冒犯的冷笑所取代。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索性将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吴馨,语气充满了挑衅和居高临下的鄙夷:
  “吴馨,你还有完没完?三年了!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非但没改,还变本加厉了是吧?我做对不起你的事?证据呢?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拿出证据来!凭空污人清白,谁给你的权利?离婚?呵,你除了会用离婚来威胁我,你还会什么?除了会管理那个破公司,你还会什么?”
  吴馨的心,随着他一句句冰冷刻薄的话语,一点点沉下去,沉到那漆黑冰冷、不见天日的海底。
  他不仅毫无悔意,甚至如此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她的“疑神疑鬼”上!巨大的失望和屈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我不是在威胁你,”她一字一顿,努力压制着声音里即将失控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想维护就能维护的。信任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完整了。”
  “家?”陆硕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算计和彻底的冷漠,他终于撕下了最后的面具,“你现在想起家了?行啊,你不是口口声声要离婚吗?离呀!我告诉你吴馨,离就离!谁怕谁!你以为我还在乎这个空壳子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是指着吴馨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她的脸上:
  “但是,你别忘了!‘馨晨物流’!是我们婚后的共同财产!是从那辆破二手货车一起干起来的!按照《婚姻法》,至少有一半儿,得分给我!少一分都不行!你听清楚没有?!”
  他终于图穷匕见!不再谈感情,不再谈孩子,开口闭口,只有钱,只有他自认为应得的那“一半家产”!
  十六年的相伴,无数个日夜的扶持,曾经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最终竟然只浓缩成了这冰冷、贪婪的一句——“一半家产”!
  吴馨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她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倚靠着背后冰凉的墙壁,那冰冷的触感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眼中只有利益的男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穿着发白衬衫、眼神清澈、在筒子楼里为她摇扇的年轻讲师重合在一起。
  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寄托了所有青春和梦想的人,早已死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住墙壁,问出了那个她觉得自己无比愚蠢、无比卑微,却又不得不问、给彼此最后机会的问题,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陆硕……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还要不要……小晨?”
  这是她给这段婚姻,也是给她自己十六年的付出,最后的机会。
  陆硕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彻底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可笑的幻想。
  “家?”他冷笑,语气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寒的“坦率”,“吴馨,事到如今,我们就不必再互相折磨、自欺欺人了吧?我也累了!是,我也想离婚,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宣布一项早已决定、不容置疑的通知,语气冷酷得如同法官宣判:“儿子,必须归我。这是我们陆家的血脉,不能跟你。至于财产,我刚才说了,一半,这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少一分,这婚就别想离!你自己考虑清楚!”
  “儿子归你?”吴馨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母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个母亲守护幼崽时才有的决绝!
  “你休想!陆硕!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这些年,你真正管过小晨几次?你给他做过几顿饭?参加过他几次家长会?你知道他现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吗?你除了会在他面前摆摆父亲的架子,时不时用你的大道理教训他,你尽过什么实实在在的责任?你现在想要儿子?你配吗?!你拿什么来要儿子?!”
  “我不配?难道你配?”陆硕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瞬间恼羞成怒,脸色涨红,“要不是你整天忙着你那个破公司,忽视家庭,忽略我的感受,我会……我会在外面寻找安慰吗?儿子跟着你,整天看你这副女强人的样子,能学好?能有什么阳刚之气?这件事没得商量!”
  “破公司?呵,陆硕!”吴馨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而变得尖利,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抽搐,“没有这个‘破公司’,你能有今天这样挥霍的资本?你能在人前维持你成功教授、社会名流的潇洒形象?你住的这套大房子,你开的这辆好车,你身上穿的名牌,你在外面应酬一掷千金的底气,哪一样不是这个‘破公司’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你现在倒嫌弃它是‘破公司’了?你吸着它的血,还要砸它的锅?”
  “那也有我的一半功劳!没有我早期的支持和关系,你能起来得那么快?”陆硕脸红脖子粗地咆哮回去,试图在道理上占据上风,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看不到尽头的拉锯战。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个看似温馨奢华的家,映照得如同一个没有温度、充满虚伪装饰的舞台。
  两人就财产分割和儿子抚养权的问题,争吵,谈判,再争吵,再谈判。从客厅到餐厅,声音时高时低,充满了攻击与防御。
  陆硕咬死“一半家产”和“儿子抚养权”不放松,甚至开始细数公司哪些客户最初是他介绍的,哪些项目他“间接”提供了帮助,哪些资产“理应”折算成他的份额。他的算计精准而冷酷,仿佛在瓜分一件与己无关的战利品。
  吴馨则强忍着心如刀割的痛苦,据理力争。她翻出公司创立之初的出资证明、银行流水,拿出历年来的经营报表、纳税记录,用清晰的数据和事实,试图证明公司几乎完全是她一人心血浇灌,陆硕并未参与实际日常经营,更多的是享受成果。
  而对于儿子,她更是寸步不让,那是她的命,是她在这段彻底失败的婚姻中,唯一不容侵犯、必须誓死守护的底线。
  他们翻着旧账,互相用最刻薄的语言指责对方,将最后一点可怜的、早已名存实亡的夫妻情分,放在唇枪舌剑的砧板上,反复剁砍,直至彻底化为齑粉。
  吴馨的泪水早已流干,喉咙因为长时间的激动争辩而变得沙哑疼痛。只剩下麻木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弥漫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看着陆硕因为激烈的算计而显得格外亢奋、冷漠甚至有些扭曲的脸,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陆硕。
  那个陆硕,或许早在第一次背叛发生时,就已经死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被欲望、利益和极度自私驱使的空壳,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可怕的对手。
  最终,这场耗尽彼此所有心力、尊严和最后一丝温情的谈判,在午夜时分,在没有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彻底陷入僵局。两人都精疲力尽,却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陆硕狠狠地瞪了吴馨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充满了厌弃。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玄关上的车钥匙,用力摔门而去!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震得整栋房子仿佛都颤抖了一下,也彻底震碎了吴馨心中对这段婚姻最后的、一丝一毫的留恋。
  空荡荡的、一片狼藉的房子里,只剩下吴馨一个人。她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面,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灵魂。
  玄关那盏孤零零的射灯,投下她更加孤单、渺小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着,像是她此刻内心的写照。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在她心头疯狂地蔓延、滋长。
  最后一丝夫妻情分,在今夜,被陆硕亲手,用最残酷、最贪婪的方式,彻底了结,斩断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伪装的和平已经结束。战争,现在才真正开始。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挽回那早已腐朽的爱情和婚姻,而是为了争夺,为了生存,为了守护她生命中仅存的最宝贵的东西——她呕心沥血打拼的事业心血,和她视若生命的儿子。
  窗外,夏夜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和远处模糊的喧嚣吹进来,却吹不散这满室的冰冷、绝望与决绝。
  吴馨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浓稠的黑夜,眼神里,先前所有的痛苦、挣扎和迷茫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冰冷如铁般的坚定。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这场仗,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