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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活风 ...

  •   风停了,夜色沉如铁。舒涵的营帐立在最北端,离王帐一里之外。火光映不及,雪地里只余一盏孤灯。

      阿史那思摩策马而来,雪声被蹄声压得极轻。他下马时,没有立刻靠近,只静静看着那一方微弱的灯火。

      帐内传来药香与轻微的咳声。她还病着——那是上次赴唐营时落下的寒疾。
      思摩在帐外站了许久,才低声唤:“王女。”

      片刻静寂,帘内传来她平静的声音:“进来吧,思摩将军。”

      他掀帘而入,暖气与药香扑面而来。她披着白裘坐在炭炉旁,头发半挽,眼中有疲色,却不见慌乱。

      “你来问和约之事?”她轻声道。

      思摩点头:“可汗令我探你之意。三年缓兵……有人说这是唐人的诡计,也有人说是你与唐皇旧情未绝。”

      舒涵抬眼,目光淡淡,既不怒,也不避:“你呢?你信哪一种?”

      思摩沉默。他的手微微收紧,半晌才道:“我信……你想救人。但我不懂,为何要救。”

      舒涵垂下目光,指尖拨了拨炉灰,火星轻轻炸开:“因为我知道,灭一个国很容易,救一代人很难。”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某种让人不安的笃定。

      思摩皱眉:“这话……不像突厥的说法。”

      舒涵微微笑:“因为我不是突厥的‘未来’——我只是知道‘未来’的突厥。”

      那一句话,让思摩一震。他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

      “王女,”他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舒涵抬头,烛光在她眼中闪动,仿佛映着千年的雪:“我是个看过太多尸骨的女人。”

      她顿了顿,目光落向炉火:“我见过一座座城因胜而亡,也见过太多王死在他们自己的功业里。有人称那是命,我只知道——那叫愚。”

      思摩久久无言。他忽然想起她曾在帐前对风立的模样,那时她说:“若我死,风会替我去。”

      那不是狂妄,而是悲悯。

      风又起了,吹得帐帘轻轻晃动。舒涵抬手压住案上的书简,那是她抄写的唐律——字迹清秀,页角被风掀开。

      “思摩,”她轻声道,“你若信我,替我记一件事——三年后,无论突厥强弱,都别再起兵南下。草原若要存,就让它先学会‘停’。”

      思摩望着她,眼中复杂:“你这是在为唐说话?”

      “不,”她摇头,声音平静,“我是在为草原求活。”

      外头的风呼啸着掠过,像有无数亡灵在夜色里低语。
      思摩行了一礼,转身欲出,忽又停下,低声问:“你说你看过‘未来’的突厥,那未来……还有我们吗?”

      舒涵静了片刻,目光柔软下来。
      “有。”她轻声道,“只是那时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她没有再解释。思摩走出帐门,风雪扑面,他回头望去,那一盏孤灯仍亮在夜色深处,像一颗倔强的星。

      他忽然明白——她不是神,也不是叛徒。她只是个站在千年之外,看见了他们命运的人。

      四月底草原初春,北境又重新迎来了和平,营地内炊烟袅袅,火光在帐篷里温暖地跳动。

      舒涵披着浅灰斗篷走进什钵必的帐中,帐内已摆好矮桌,木碗和泥土制的杯盏散发着炊烟香。

      图尔娜正把热腾腾的羊肉汤从炉火旁端出来,四岁的贺逻鹘在桌边蹦跳着,用小手抓着面饼,嘴角还沾着汤汁。

      旁边不到一岁的苏鲁娜咿呀学语,抱在什钵必怀里,小手时不时挥向舒涵。

      舒涵微微低头行礼,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宁静。

      听见脚步声,图尔娜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人怔住了。那一瞬间,仿佛时间倒退了几年。

      “——舒涵?”

      她放下勺子,笑意带着一点哽咽,“天哪,真的是你!”
      舒涵也笑了,眼里泛着水光:“是我。你一点都没变。”

      图尔娜快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仿佛隔了许多岁月才重新相触。
      “你变瘦了,”图尔娜轻声说,“是不是在长安也没吃好?”

      舒涵笑着摇头:“我在那边啊,吃得太精细了,倒不如这草原上的味道让人想念。”

      什钵必在旁边看着,笑着摇头,招呼她们坐下:“好了,别光站着,汤要凉了。来,一起吃饭。”

      贺逻鹘也注意到舒涵,他歪着头,好奇地盯着舒涵:“父亲,她是谁呀?”

      什钵必笑着开口:“贺逻鹘,这位是你的姑母。”

      舒涵微笑,蹲下身,柔声说道:“我是你姑母啊,小家伙。”她轻轻伸手,让苏鲁娜的小手碰到贺逻鹘的手。

      贺逻鹘瞪大眼睛,指了指苏鲁娜,又看看舒涵:“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吗?”

      舒涵笑得更柔和了:“是的,我们都是家人。你和苏鲁娜、还有你父亲、母亲,都在我的心里。”

      什钵必在一旁看着,眼神柔和而温暖:“舒涵虽然离开北原很久,但她一直关心你们,也关心草原上的每个人。”

      图尔雅递给舒涵一碗热汤,轻轻说:“你离开这么久,我常想,你是不是还记得这里的味道?”

      舒涵低头抿了一口,热气氤氲,她的眼神柔了下来:“当然记得。这里的汤有奶的香气,也有草原的风味。长安的汤再精致,也喝不出这个味。”

      图尔雅笑了,微微靠在一旁的毛毯上:“我就知道。长安的人太讲究,连孩子都不许弄脏衣服。”

      舒涵也笑,声音轻轻的:“承风若是到了这里,肯定早就跟贺逻鹘一起爬到马背上去了。”

      图尔雅眨了眨眼,“是啊,他们年岁相仿,相差不到一岁,肯定能玩到一起去。”

      “嗯,”舒涵点头,手指在碗沿轻轻敲着,“五岁了。聪明,可是太懂事。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再野一点。”

      图尔雅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问:“那有弟弟妹妹吗?”

      “有个妹妹,取名明书,还不到一岁。”舒涵的声音更轻,“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极了她父亲。”

      什钵必在一旁添了柴火,听着两人的对话,低声道:“有孩子的人,心总是软的。你们女人啊,比我们男人勇敢多了。”

      舒涵转头看着火焰,微微一笑:“勇敢不一定是打仗赢了,而是能守护住自己的家人,无论在长安还是草原。”

      图尔雅轻轻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会再见到他们的,对吗?”

      舒涵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会的。我一定会回去。”

      火光跳跃在两人的脸上,照出那份心照不宣的理解。她们都知道,这一去一回,不只是路程,更是命运的两端。

      四月末春雨微冷,长安的天灰得像洗过的铁。
      含元殿外,宫人匆匆,太监持伞而行,檐下水声淅沥,像在替谁低语。

      案上堆着文书,最上面那一封——正是突厥王帐送来的回信。

      “顺国可汗颉利奉表,愿守三年之约,遣使入唐,通茶马互市。”字迹刚劲,印玺未干。

      李世民静静看着那枚突厥金印,指尖微微一顿。
      房玄龄侍立一侧,低声道:“陛下,突厥真愿守约,实为幸事。只是——”

      “只是舒涵。”李世民接过话头,声音极轻。

      房玄龄拱手:“她今为突厥王女,出入王帐,议国之事。朝中多言——陛下之旧宠今为外臣,理当革封号,以明国体。”

      殿内气氛微冷。烛火映在李世民的面上,光与影交错,他却神色不动,只淡淡道:“你怎么看?”

      房玄龄犹豫片刻才答:“臣以为……人臣不可涉两朝。此举虽情有由,然理不容。若不明正典刑,恐为天下口实。”

      李世民垂眸,未答。他缓缓取出一卷旧信,那信纸已泛黄,边角被风磨得起毛。

      那是舒涵写的信:“臣妾去北方,非叛,非附,只为息兵。若陛下疑我,愿除名去号,以平天下心。”

      他看着那一行字,指尖轻轻颤了颤:“朕有时觉得,她或许早知今日之局。”

      房玄龄抬头:“陛下?”

      李世民轻声道:“朕未宣北伐之策,军议皆密。可她在出发前,却言‘若南兵起,三年内必雪染朔州’。那时我未曾多想,如今看来——她仿佛……早知。”

      殿中一静。雨声打在窗棂上,像鼓点。

      房玄龄心中一震,却不敢多言,只低声道“或许是慧心之悟。”

      李世民轻轻摇头:“慧心?她写信时连我朝粮调、兵屯之数都言得分明——她怎知?”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对自己说。
      “朕未让她听政,未让她理军。可她看穿我军的动向,看透朕的忧惧。她说——‘唐强则天下得息,唐乱则万国起兵’。那是未来的言辞,不是今世的预言。”

      他抬眼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隐约的恐惧与怅惘:“她像是从未来来的人。”

      房玄龄跪下,急声道:“陛下慎言!”

      李世民闭上眼,叹息一声:“放心,朕不信神,不信鬼,只信人。只是……”

      他停顿片刻,声音极轻:“若她真知未来,那她所背负的痛,朕怕连天命都不忍看。”

      风卷起窗帘,案上的信被吹起,轻轻翻了一页。那一页正写着她的字:“风若再起,愿君记我——非为梦,乃为愿。”

      李世民看着那行字,良久无言。
      他终于提笔,在奏章上写下三字:“缓废诏。”

      房玄龄抬头,愕然。
      李世民淡淡道:“她既以身和国,便以国守她。她的名,不在宫,也该在史。”

      烛光摇曳,雨声渐密。他抬头望向北方,仿佛隔着千里雪原,能听见那一缕风声。

      “她说的‘未来’,也许……不是岁月,而是心。”

      五月初,风吹过阴山的雪谷,带着微微的水声。那是春的第一个信号。

      舒涵住在风帐,她既非唐使,也非突厥王女。
      在族人眼中,她是“能令风息的女子”。

      她立在高处,望着远方。那些昔日的战营,如今在化雪的土地上竖起了帐篷与木桩——那是“市”的雏形。

      帐中立了三面旗:一面代表东帐牧民,一面代表西帐织户,一面代表南帐商旅。
      那是她的构想——“以帐治族,以市养兵,以利驭人”。

      什钵必带着几分疑惑地问:“你真信,交易能比刀更强?”

      舒涵笑了笑,手中握着一枚铜钱:“刀能守三年,钱能养三世。”

      什钵必听后默然,半晌才道:“那三年后呢?”
      舒涵望向天际,雪线如刀:“三年后,草原若真要亡,也要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逼成亡国的奴。”

      从那之后,舒涵的名,传遍十部草原。牧人称她“白裘之主”;汉商称她“风市的女宰相”;而李世民在朝堂听报时,只淡淡一句:“她在为草原疗伤。”

      五月的雪终于化了。草原的河水开始解冻,风也不再带刀。
      突厥王庭外,牛羊低鸣,孩童在雪地上追逐——那是许久未见的安宁。

      舒涵靠在帐门前,一手执笔,一手支着脸。阳光斜斜照进来,她的案上摊着一卷信纸。
      这次,她没有写“奏”,也没有写“策”。

      她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写给我亲爱的儿子——承风

      风在草原上奔跑,星辰在夜空下低语。
      有一天,老爷爷种下了七粒灵葫的种子。
      第一粒落在火山口,第二粒落在冰川上,第三粒落在金色的沙漠中,第四粒随风飘向大河,第五粒藏进深林,第六粒被鹰衔上高山,第七粒……落在爷爷的心上。
      ……

      她笔耕不辍地开始写第二个故事:承风,北地的夜很长,风穿过雪原时,会发出像呼吸一样的声音。
      母亲常在火堆旁写信给你——因为火光让我记得,世界上有光。

      从前,有个名叫普罗米修斯的人。
      那时,天神宙斯把火藏在高高的天上,不许凡人使用。
      人们在黑暗中生活,寒冷、饥饿,夜里只能依靠星星取暖。
      ……

      五月长安含元殿,夜深如墨。烛光在案上微微跳动,映出李世民的侧脸。

      李靖低声禀报:“陛下,北地王女来信三封,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缓缓伸手,将信打开。第一封,是七粒灵葫的故事;第二封,是普罗米修斯盗火;第三封,则是舒涵希望孩子读《山海经》中的奇异山海与勇气。

      起初,他只是轻轻扫过字句,眉头微蹙,像在思索字里行间的深意。可越看越觉得心头一暖。

      信里没有策略,没有权谋,也没有责备——只有风雪中的母爱,和一个母亲想让儿子勇敢、好奇、善良的心意。

      他轻轻合上信,指尖在纸上停留片刻,眼神却渐渐柔了下来。

      “她啊,恐怕只是——想孩子了。”

      风过殿檐,烛火微颤。那信纸上稚嫩的童话文字,被烛光照得温柔又脆弱。

      五月中旬,长安初夏,宫中杏花已谢,风从御沟吹来,带着微凉的水气。

      羽明宫的庭院里,李承风正趴在案上,用稚嫩的声音念信。

      “然后啊,葫芦七兄弟各有神力——大哥力大无穷,二哥千里眼,三哥刀枪不入……”

      他一边读,一边笑,声音清亮。
      “娘亲说,做人要像七个葫芦娃那样,团结、不怕妖怪。”

      侍读太监听着,心底一阵感慨,低声道:“娘娘在外,仍记着殿下,真是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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