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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纵容 ...
兵部贪墨的余波尚未彻底平息,闽州军报便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御前。
在峨州、抚州安分了近两年的雀岭军,竟出其不意,以迅雷之势东进,一举拿下了闽州。也幸而这支起义军并无水师,被天堑沧江死死隔断在南岸,未能继续北上。
萧翊当即便自请挂帅,前往平乱。然而龙椅上那位却以“体恤武靖侯辛劳,当静养为宜”为由,轻飘飘地驳回了请奏,转而随意点了一名武将前去。
——看似体恤,实则不过是明晃晃的的忌惮。
萧琮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半步之处,官道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碾成污浊的冰泥,寒气顺着靴底往上渗。
萧翊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失落,忽然开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体谅,我等安心受着便是。”
萧琮低低应了一声:“是。”
自知晓母亲往事后,他面对父亲时总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往日纯粹的敬畏与追随里,掺入了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他亦知晓父亲不可能不清楚谢砚冰的存在,更明白自己收留谢砚冰意味着什么。
萧翊的面容依旧冷硬如石刻,看不出丝毫波澜。父子二人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路行至兵部官衙门前。
萧翊突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琮儿,目之所及,未必为实。有些人,有些事,需得看得更清些,莫要被表象迷了眼,平白为人作了棋子,损了自身,更累及家门。”
萧琮垂下眼帘,恭敬应道:“孩儿明白。”
萧翊不再多言,摆了摆手:“就送到这,你回去吧。”
与父亲分开时沉郁的心情,在萧琮踏进自己院子的那一刻,便被眼前的景象冲散了几分。
今日未曾落雪,但冬日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只是吝啬地照着。庭院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古树下,谢砚冰裹着一身白狐裘,脸埋在毛领里,怀中抱着个汤媪,坐在一张小椅上,就着天光翻阅手中的书卷。
像只偷溜出来晒太阳的雪狐。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蓦地抬头,见是他回来了,手忙脚乱地将汤媪和书往椅上一搁,起身便要往屋内溜。
萧琮眉心一拧,几步便追了上去:“谢漱玉!大夫再三叮嘱你吹不得风!你昨日是如何答应我的?”
谢砚冰被他逮个正着,只好露出个心虚的笑,讨好道:“哎呀我的好世子,我当真要在屋里憋得长毛了,就出来一了小会儿,你看我裹得像个球似的,哪里就能受风了?”
他似乎怕萧琮不信,主动将两只手从狐裘里伸出来,塞进萧琮手心里,“你摸摸,手还是暖的呢。”
指尖触及的肌肤确实温热,萧琮面色稍霁,捏了捏他的手,不容置疑地说:“手暖也不行,快回去。”
说着,顺手拿起椅上的汤媪和书册,半揽半推地将人往屋里带。
谢砚冰又被他“押”回了卧房。
他醒来已十余日,肩上伤口愈合得七七八八,虽仍有些气虚体弱,但也不似初醒时那般绵软无力。
奈何府医一句“切忌受风”,便被萧琮当成了金科玉律,硬是拘着他在屋内,连房门都难出。
他稍提想换个院子,萧琮便神色不愉,抿唇不语,至于离府之事,更是提也不敢提。
他闷得发慌,连床栏上那点雕花纹样都快能默画下来了!
今日好不容易盼到萧琮随父入宫,才溜出去透了不到一刻钟的气,谁知萧琮回来得这般快。
他颇有怨气地瞪着那个将他捉拿归案的人。
萧琮对上他那眼神,倒有些想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糕点。
谢砚冰眼睛霎时亮了。他连着十几日不是清粥便是寡淡的羹汤,此刻见了香甜软糯的点心,几乎移不开眼,那点怨气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立刻拈起一块便送入口中。
他刚满足地咬下一口,萧琮却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糕点重新包好,收了回去。
“诶!”谢砚冰忙道,“大夫明明说过,这几日我可以稍多用些……”
萧琮语气平淡:“鉴于有人不听大夫的话,私自跑出去吹风,剩下的没了。”
真是独断专横!
谢砚冰气结,却无可奈何,只能小口小口、万分珍惜地将手中那块糕点吃完,又悄悄去觑萧琮的神色,敏锐地发现他眉宇间的沉郁,便问:“今日面圣,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萧琮遂将闽州急报、雀岭军东进,以及皇帝如何驳回萧翊请奏、另点庸将的事情简略说了,末了问道:“父亲总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若龙椅上是一位……识人不明,罔顾局势的君主,这样的‘忠’,还有必要坚守吗?”
谢砚冰说:“古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君者代天牧民,其根基在于天下万姓,而非一人之喜怒,一家之尊荣。若本末倒置,便是失了为君之道,又如何能要求臣民盲目效忠?
萧琮若有所思,继而问出了埋藏许久的疑问:“二十年前的《新治策》,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革新?”
这些时日,两人对此事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此刻他骤然问起,谢砚冰却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点了点萧琮手中那包糕点:“想知道啊?再给我吃一块。”
萧琮:“……”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谢砚冰褪去那层的清冷外壳后,不仅不再疏离,甚至过于灵动狡黠,与他最初认识的方外高人判若两人,反而让他觉得更加真实、更加喜欢。
谢砚冰以为他不悦,连忙见好就收:“我同你说笑的,世子想知道什么,我岂会隐瞒?”
“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可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了。世子,劳烦你去把门关严实些。”
萧琮仔细将门扉合拢,落了栓,方回到桌边坐下,专注地看向谢砚冰,等待他的下文。
谢砚冰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世子既问,我便姑妄言之。依你之见,当下朝野内外,积弊几何?”
萧琮沉吟,梳理着思绪:“首要之弊,在于吏治。卖官鬻爵,贪墨成风,如李呈、杨秉谦之流,蠹国害民。其次,军备废弛,空额吃饷,兵甲不修,边患频仍却应对乏力,将士寒心。再者……国库空虚,赋税沉重,然层层盘剥,民力已竭。”
谢砚冰颔首表示认可,随即引导他看向更深处:“世子所言,皆是表象。可知吏治为何败坏至斯?军备因何废弛?国库又为何空虚至此?”
萧琮蹙眉,他隐约感觉到更深层的原因,却难以言明。
谢砚冰不再卖关子,将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向他剖开:
“其一,在于土地。权贵豪强,兼并无度,无数农户失地沦为佃户或流民,朝廷税基由此崩坏。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
“其二,在于税制。正税之外,加派层出不穷,‘辽饷’、‘剿饷’名目繁多,官吏更从中渔利,敲骨吸髓。百姓辛劳一年,所得尚不足缴纳赋税,唯有逃亡或硬而走险。此乃驱民为盗之苛政。”
“其三,在于军制。军屯被侵占,士卒粮饷被克扣,更有宦官监军掣肘将令,冒领军功。如此军队,何来战力?空耗国库,徒具其表。”
他顿了顿,看向萧琮:“世子可知,那些被逼反的流民义军,那些啸聚山林的所谓‘匪寇’,其中多少本是安分守己的农户?”
萧琮想起那些面黄肌瘦却目光凶狠的义军,默然无语。
谢砚冰继续道:“其四,在于科举与选官。寒门难以上达,权贵把持仕途,即便有才学之士,若无背景依附,亦难有作为,或同流合污,或沉沦下僚。朝堂之上,尽余唯利是图、结党营私之辈。”
“其五,”他声音微沉,“在于中枢。君上……耽于享乐,求仙问道,不朝不政,致使权柄旁落,阉宦弄权,忠良蒙冤,此乃万弊之源。”
他寥寥数语,却似一把利刃,将朝野上下的脓疮尽数揭开。每说一条,萧琮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末了,他问:“那……依《新治策》,又当如何革除这些积弊?”
谢砚冰知他已听进,缓缓道:“《新治策》之要义,在于‘规制权力,均平天下’。”
“对应世子所见之弊,新治之策,首重‘清丈田亩,抑制兼并’。重新勘定天下田土,将权贵隐匿之地收归国有,或分予无地流民,恢复民生,稳固国本。”
“二为‘改革税制,摊丁入亩’。废除诸多杂派,将丁银摊入田亩之中,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使赋税公平。”
“三为‘削藩镇,整武备’。裁撤冗余卫所,整顿军屯,革除宦官监军之弊,选拔良将,唯才是用。”
“四乃‘改科举,广纳贤才’。不止于诗赋经义,需加考算学、律法、农工、水利等经世致用之学,选拔真才实学之士,而非空谈之辈。”
“最后乃‘抑宦权,肃朝纲’。限制内廷干政,明确司职,肃清阉党,使朝政重归清明。”
“其所求非为一家一姓之江山永固,而是为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欲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劳者得其食,少者有所教,老者有所养。欲使律法公正,而非权贵之玩物;欲使边关安稳,四夷宾服。”
“所以,”萧琮缓缓开口,“你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昭雪二十年前的冤案……”
谢砚冰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昭雪是必须偿还的旧债,但前行是为了不再产生新的冤屈。我们要的,是一个不会再有忠骨蒙冤的太平年景。”
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干涩。谢砚冰放下杯盏,瞥了眼陷入沉思的萧琮,心下微叹。
方才对萧琮剖析时弊、阐述策论,字字恳切,句句属实,他问心无愧。然而,真实之下,隐藏着不曾宣之于口的谋算。
事实上,闽州的突袭,背后亦有他推波助澜的影子。
阮思齐已将物资送到抚州,沈世宜前日的密信再次提及东进之议。若能拿下闽州,雀岭军便能将沧江以南大半疆域连成一片,牢牢掌控在手。届时,只需厉兵秣马,积蓄力量,便可剑指江北。即便京城棋局失利,他们也能在南边继续积蓄力量,甚至另立新朝。
这提议极具诱惑。北境狄患时有反复,南方义军烽火再起,可龙椅上那位呢?他忌惮萧翊已到了近乎愚蠢的地步,宁可让北境兵权牢牢握在鄞州镇守总兵手中,也绝不肯轻易放萧翊回去执掌大局。每次都是等到边关烽火燎原,局势糜烂到无法收拾,才不得不急遣萧翊前去救火。如今萧翊刚从鄞州血战归来,永熙帝是决计不可能再允他离京掌兵。
至于闽州……天高皇帝远,在永熙帝眼中,不过是块无关痛痒的化外之地,丢了也就丢了。只要战火不烧过沧江,不危及中州腹地,不惊扰他的金丹大道,他便依旧可以安稳地坐在龙椅上,平衡着可笑而脆弱的朝局,做他长生不死、天下太平的美梦。
一个蠢到了极点的东西。先帝子嗣不丰,竟让这等败类凭着几分血脉坐上龙椅,真是苍生之劫。
所以,他这次同意了沈世宜的提议。眼下时机正好,确实是雀岭军扩张的良机。另外,出于私心,他还想借此再推萧琮一把,让他亲眼看看,龙椅上的君主是如何因一己私心而罔顾疆土,他父亲这样的忠臣良将又是如何被猜忌、被闲置。
他不想与萧琮背道而驰,更不可能放弃谢知白的遗愿。既然无法背离,那便只有诱导他一步步地与自己走上同一条路。
此外,关于新治学派与雀岭军的关系,他决定暂且压下。
他认识萧琮,远比京城初遇要早得多。
永熙二十一年的秋天,谢知白病骨支离,学派内外重担已落在他肩上。
萧翊奉旨率军南下,镇压势头正盛的雀岭军。官军势大,沈世宜部岌岌可危,他不得不亲赴抚州前线,与沈世宜一同筹划应对。那一仗打得极其惨烈,最终雀岭军侥幸惨胜。
伤亡惨重,流血漂橹。
在那场战役的尾声,他们曾经隔着尸骸,隔着硝烟,隔着不可逾越的立场鸿沟,遥遥相望过一眼。
他怎么也料不到,两年之后,会在京城与萧琮生出这般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他不敢赌。
他不敢用两人之间来之不易的牵绊去赌,赌萧琮在得知他不仅是新治遗孤,更是曾与他刀兵相见的“叛党”同谋后,会如何抉择。
所以,他宁愿将这个秘密死死捂住,能捂多久,就捂多久。
思绪从冰冷的算计中抽离,谢砚冰抬眸,见萧琮仍拧着眉苦苦思索。
他不愿见这少年郎如此愁眉不展,便故意放软声音:“世子,我讲了这么久,口干舌燥,脑子也空了……再让我吃一块,好不好?”
萧琮回神,对上他那双水润无辜的眼。他无可奈何,重新打开那个油纸包,拈起一块品相完好的糕点递过去。
谢砚冰得偿所愿,眉眼弯起,探身过去,就着萧琮的手,低头小心地衔走了那块点心。
几缕青丝自肩头垂散,不经意间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的颈项,肌肤在室内暖光下显得异常白皙,几乎晃眼。
萧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只觉得那抹白比糕点还要细腻温润,喉间莫名一紧,迅速移开了视线。
谢砚冰慢吞吞将糕点吃完,又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这才注意到萧琮略显闪躲的眼神,不由疑惑:“世子怎么了?”
“没什么。”萧琮压下心头燥意,“你还想吃吗?”
他突然这般大方,反倒让谢砚冰心生狐疑。
莫不是又在考验他是否遵从医嘱?
“不吃了,”他摆出乖巧姿态,“我很听大夫的话的。”
“好吧。”萧琮将纸包重新折好,视线却像是被牵引着,再次落回谢砚冰颈间。
那片白皙肌肤上恰好缀着一颗极小的的痣,如同雪地点墨,此刻被毛茸茸的领子环着,若隐若现。
他莫名觉得牙齿发痒。
谢砚冰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忍不住出声:“世子?”
萧琮蓦地回神,寻了个借口:“无事。只是觉得冬日倦人,我今日也无别的事了,你要不陪我躺一会儿?”
谢砚冰不疑有他,欣然应允:“好啊。”
两人于是倒进柔软的衾被中,萧琮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他的腰身,将人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发顶:“快睡。”
这情景莫名熟悉,谢砚冰一时想不起在何处经历过,但他确实有些懒洋洋的,便顺从地闭上眼。
然而,不过片刻,他便感觉到拥着他的人动了动,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肌肤,继而一个柔软的触感轻轻印在了他的脖颈上。
谢砚冰倏然睁开眼,眉梢微挑:“干什么呢?”
萧琮被他抓个正着,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讷讷道:“……我错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砚冰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戳了戳他滚烫的面颊:“想亲直说就是了,何必这般迂回?”
萧琮眼睛一亮:“真的可以?”
“反正门都被你闩上了。”
萧琮受宠若惊:“漱玉好像有点太纵容我了。”
谢砚冰主动仰了仰头,将咽喉更清晰地展露在他眼前:“世子大可以得寸进尺一点。”
得了他明确的许可,萧琮哪里还会客气。
他如愿以偿,再次吻上那截脖颈,用齿尖在那颗小痣上不轻不重地磨蹭,引得怀中人轻轻一颤。
灼热的唇瓣顺着颈侧线条缓缓游移,细致地拂过敏感的耳垂,又辗转至线条清晰的锁骨,留下点点嫣红。
……
一个时辰后,萧琮将方才遣人买来的妆粉与黛砚递到谢砚冰手中,自己则乖顺地坐在旁边,看着他对着镜子小心遮掩那些过于显眼的红痕。
他方才颇有些得寸进丈,此刻看着谢砚冰微红的眼尾和略显凌乱的衣襟,忐忑不安:“漱玉,你这般纵着我……会不会不太好?”
谢砚冰手上动作一顿,从镜中瞪了他一眼,脸颊绯红,羞赧之下,举起手中那小刷子作势要敲他。
临到头却没舍得落下,只嗔怪道:“得了便宜还卖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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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