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弦定理》栖蕴

18、可视的距离

　　那束“星空”在沈酌的工位上盛放了将近两周。

　　深蓝与银白的花瓣逐渐失水、卷曲，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被沈酌小心地收进了原来的包装纸里，没有扔掉，而是带回了公寓，放在书桌的一角。

　　变成干花后，颜色沉淀得更加深邃，依旧带着那份笨拙而执拗的意味。

　　主动发送照片的行为，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持续扩散。

　　秦屿的信息明显变得更加频繁和大胆。

　　不再仅仅局限于学业和日常分享。

　　他开始发送一些意味不明的句子。

　　【学长，今天天气真好，感觉很适合散步，要是你在就好了。】

　　【我们食堂今天有菠萝包，没有上次给你买的好吃。】

　　【学长，你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这些话语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试图撩开沈酌严密防护的心防。

　　沈酌依旧很少回复，尤其是对这类明显超出界限的话语。

　　但他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无视。

　　他会看。

　　每一条都看。

　　有时是在工作的间隙，有时是在深夜回到公寓后。

　　看着那些文字，想象着屏幕那头秦屿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敲下这些句子。

　　是期待，是忐忑，还是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的勇敢？

　　这种无声的“阅读”本身，已经成为一种默许的回应。

　　项目在新模型的指引下进展顺利，瓶颈被突破，进度大幅提前。

　　组长拍着沈酌的肩膀，毫不吝啬地赞赏，暗示实习结束后转正的机会很大。

　　一切都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沈酌发现，自己预想中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似乎被另一种更急切、更陌生的情绪稀释了。

　　他开始更频繁地查看日历，计算着实习结束、返回学校的日期。

　　那个日期，被他在心里标记了一个无形的、高亮的符号。

　　这天晚上，他刚结束一个阶段的代码提交，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秦屿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沈酌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视频通话。

　　这与文字、语音甚至照片都不同。

　　那是实时地、面对面地，看到对方的表情，听到对方的声音，感知对方的呼吸。

　　是比任何方式都更直接的入侵。

　　理性在尖叫着拒绝。

　　太近了。

　　超出了他目前所能掌控的安全距离。

　　他的指尖悬在红色的“拒绝”按钮上方，微微颤抖。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屿的样子。

　　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样子。

　　在图书馆里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的样子。

　　在雨天的伞下，小心翼翼靠近的样子。

　　在电话那头，带着睡意说“我会想你的”样子。

　　还有……那个用力抱住他，心跳如擂鼓的样子。

　　悬停的指尖，最终落向了绿色的“接受”键。

　　仿佛有自主意识。

　　屏幕亮起，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

　　秦屿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

　　他似乎是在宿舍里，背景是有些杂乱的书桌和墙壁上的篮球明星海报。

　　头发看起来刚洗过，柔软蓬松，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卫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锁骨。

　　看到沈酌出现在画面里，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星。

　　“学长！”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点点的电流杂音，却无比清晰和真实，“你真的接了啊！”

　　他的笑容大大地绽开，露出一口白牙，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和兴奋。

　　沈酌看着屏幕里那张鲜活、生动、仿佛带着温度的脸，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紧张。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他调整了一下手机的角度，让自己出现在画面中央，背景是他公寓简洁到近乎冰冷的墙壁。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干涩。

　　“学长你还在公司吗？不对，这背景……是你住的公寓？”秦屿好奇地打量着沈酌这边的环境，目光敏锐。

　　“嗯。”

　　“看起来好干净啊，跟学长你一样。”秦屿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又凑近屏幕，仔细看着沈酌，“学长，你好像有点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他的关心直接而自然，毫不掩饰。

　　沈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没有。”

　　“肯定有！”秦屿语气笃定，“黑眼圈也比之前重了。工作是不是还是很忙？”

　　“还好。”沈酌顿了顿，看着屏幕里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充满担忧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比之前好点了。”

　　“那就好！”秦屿立刻又开心起来，“我就说学长你最厉害了！什么难题都能解决！”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最近的事情。

　　高数期中考成绩出来了，比及格线高了不少，语气里满是“求表扬”的意味。

　　篮球系赛进了半决赛，可惜输了，有点遗憾。

　　还加入了学校的志愿者社团，周末去敬老院帮忙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充满了沈酌世界之外的热闹和烟火气。

　　沈酌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单音节。

　　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

　　他看着秦屿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偶尔舔一下嘴唇的小动作。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感觉，在胸腔里缓缓流淌。

　　原来，隔着屏幕“看见”，是这样的感觉。

　　比想象中，更具有冲击力。

　　“学长，”秦屿忽然停了下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我这样……会不会吵到你啊？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沈酌看了一眼时间，确实不早了。

　　但他发现自己并不想立刻结束这通通话。

　　“不会。”他说。

　　屏幕那头的秦屿，眼睛更亮了。

　　“那……学长，你能给我看看你那边吗？就……窗户外面？”他提出了一个有点孩子气的请求，“我想看看深圳的晚上是什么样的。”

　　沈酌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拿起手机，走到公寓的窗边，将摄像头对准窗外。

　　“哇……”秦屿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好多灯啊，好亮……感觉像未来世界一样。”

　　确实，深圳的夜景繁华而冰冷，与北方大学校园的宁静截然不同。

　　“学长，你一个人在那里……会觉得孤单吗？”秦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沈酌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那片璀璨而陌生的光海。

　　孤单吗？

　　在接到那束“星空”之前，在接到这通视频之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

　　他习惯了独处，甚至享受孤独。

　　但此刻，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带着呼吸声的询问。

　　他发现自己无法给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有些东西，一旦见识过它的温暖，就无法再回到绝对的冰冷。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摄像头重新转回自己。

　　屏幕里，秦屿正认真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手机屏幕的光，也映着他的倒影。

　　很小，却很清晰。

　　“很晚了。”沈酌移开视线，轻声说。

　　“啊……对哦。”秦屿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学长你早点休息！不许再加班了！”

　　“嗯。”

　　“晚安，学长！”

　　“晚安。”

　　挂断视频。

　　公寓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城市的噪音，隐隐传来。

　　沈酌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屏幕上似乎还残留着秦屿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带着心疼的“会孤单吗”。

　　他发现，可视的距离，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疏离感。

　　反而将那个远在北方的变量，拉得更近，更清晰，更……无法忽视。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束已经变成干花的“星空”。

　　然后，拿起手机，第一次，主动地、没有任何由头地，发送了一条消息。

　　【不会。】

　　发送。

　　他想，秦屿会明白这两个字，回答的是那个关于“孤单”的问题。

　　也标志着，他内心那座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