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铁胎 ...
-
李东京的判决下来了,死刑,立即执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过期菜单。我关掉电视,屋里只剩下吉他音箱的嗡鸣。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但心里还是像塞了一把湿漉漉的锈。
我认识东京,比认识苏末晞还早。那时候,他还是“刚哥”身边的人。刚哥,我那搞灰色产业的大哥,身边总围着些奇人异士。东京就是其中一个,他跟刚哥一起练过忍术,不是电影里那种花架子,是真讲究潜行、追踪、一击毙命的古流阴忍。他手指细长,指关节异常灵活,能用特制的“键针”悄无声息地打开绝大多数锁。那时候的他,眼神里有股狼一样的狠劲和机警。
后来不知怎么,他离开了刚哥那个圈子。再听到他的消息,就变得很碎片化了。有人说他在六本木当男公关,靠那张忧郁的脸和一手好钢琴哄富婆开心;有人说他在新宿的拉面店后厨一蹶不振,整天醉醺醺地洗盘子;更离谱的是,有段时间他好像还干过共享单车的维修工,就是那种骑着三轮车,满大街找坏车修的老师傅。
我一度以为,他就这么废了。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最终被生活磨掉了所有棱角,像一颗生锈的齿轮,卡在了社会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甚至有点可怜他。
直到他杀了苏末晞的孩子。
直到我在调查这起案子的碎片信息里,拼凑出另一个李东京。
我想起大概半年前,刚哥牵线的一个慈善晚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末晞也去了,她那时刚在圈子里崭露头角,像一颗突然闯入银河的陌生星辰,吸引着各种目光,好奇的,算计的,贪婪的。
然后我就看到了李东京。
他穿着熨帖的旧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着一杯香槟,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偶遇”了苏末晞。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落魄艺术家的忧郁与关心。
“苏小姐,最近天气转凉,多注意身体。”他的声音很温和,眼神里也看不到丝毫当年的狠戾,只有一种……过于完美的关切。
我当时只觉得有点突兀,没多想。现在回想,他那份关心,精准得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
更早之前,苏末晞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说有个叫李东京的人,莫名其妙送了她一张共享单车的年卡,说是“绿色出行,体验生活”。她当时只觉得这人有点怪,也没在意。
献殷勤。跟踪。摸底。
所有这些碎片,在他举起屠刀之后,被一条冰冷的逻辑线串联了起来。
他不是废了。他是沉入了更深的水底。
他离开刚哥,那些看似落魄的职业——男公关、拉面店伙计、维修工——全都是绝佳的伪装。男公关能接触到三教九流,获取信息;拉面店是听八卦的好地方;共享单车维修工……可以毫无痕迹地穿梭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监视,定位。
他一直在扮演。扮演一个失败者,一个边缘人。而他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日本某个财阀麾下,一条深度潜伏的“鼹鼠”。他的任务,就是监视苏末晞这个突然出现的“变量”,评估她的威胁,并在必要时……清除威胁。
他送给苏末晞的共享单车卡,或许里面就嵌着定位芯片。他在慈善晚宴上的“关心”,是一次近距离的风险评估。他后来的癌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某种任务需要下的苦肉计,甚至,是长期接触某种放射性或化学毒物导致的必然结果——如果他负责的“业务”包括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危险品。
他一直都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倒影,映照着苏末晞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包括刚哥,可能都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或者,是他用来接近目标的跳板。
我以为我看到了他全部的落魄和挣扎,其实我只是看到了水面上那一点点可怜的涟漪。真正的他,像一条潜伏在深海的怪鱼,直到咬钩的那一刻,才露出布满獠牙的巨口。
他现在被判了死刑。但他背后的影子,还在水里。
我拿起吉他,即兴弹了一段极其不和谐的旋律,像是金属在摩擦,又像是某种东西在一点点崩坏。
李东京,你用你的死,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这堂课的名字,叫做轻敌的代价。
李东京的案卷里,那个名字——“安娜”——不再像冰锥,而是像一枚古老的兽牙图腾,带着蛮荒的气息。他的前女友。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案子从一杯浑浊的烈酒,变成了一碗掺着致幻蘑菇的浓汤。
我挖出来的信息带着毛皮和篝火的味道。
安娜。没有父名,没有姓氏,就像冻土原上突然出现的白狼。据说她来自西伯利亚苔原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部落,是部落里最后的萨满之一。她不是战士,她是自然的信使,是祖灵与现实的桥梁。
李东京在莫斯科求学时,在一个极尽颓废的艺术沙龙里遇见了她。那时他还是个敏感忧郁的青年画家,而安娜,穿着朴素的麻布长裙,颈间挂着狼牙和雷鸟羽毛,眼神清澈得像能看穿灵魂。在那些嗑药磕到神智不清的所谓艺术家中间,她是唯一真正能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人。
传闻说,安娜的力量与狼紧密相连。她能召唤狼灵,能与野兽沟通,能在梦中漫游。她不是用枪炮战斗,她用的是诅咒、预言和古老的守护灵。李东京就是被她身上那种原始、纯粹、强大的力量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
命运的轨迹,在这里被神秘学的力量粗暴地改写了。
我猜想,安娜选择李东京,或许并非偶然。她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了命运的丝线,看到了他与远东之地某种强大力量(或许就是苏末晞)未来的纠缠。李东京那艺术家敏感而易于塑造的心灵,正是她施加影响的绝佳容器。
她教会他的,不是格斗与潜行,而是如何倾听风的声音,如何解读火焰的预兆,如何与自己的“动物灵”沟通,甚至可能是一些基础的、但极其危险的诅咒与守护仪式。她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萨满世界的种子,也或许,留下了一个长期的“灵视”契约——通过李东京的眼睛,她能看到他未来所见的景象。
直到他遇见了苏末晞。
我几乎能感受到李东京第一次见到苏末晞时,灵魂的震颤。吸引他的,不是她像安娜(她们容貌或许并不相似),而是苏末晞周身萦绕的那种近乎神性的、秩序化的强大灵光,与安娜那种野性的、混沌的原始力量,形成了某种镜像般的呼应。她们是同一维度、不同极点的存在。
这就能解释他后来的追求。那不仅仅是任务,更是一个迷失的、被萨满前女友开启了灵视而变得混乱的灵魂,在面对另一个更耀眼的光源时,产生的本能趋近与探究。他送给苏末晞共享单车卡,或许是因为他在车轮转动的韵律里感受到了“风灵”的流动;他在慈善晚宴上关心她,可能是在用萨满的方式“感知”她的能量场。
而黄万千呢?他后来囚禁苏末晞于“栖心园”,以他特种兵的敏锐和对超自然领域的了解(既然有749局,他必然知晓这些),他是否也从苏末晞身上,感应到了一丝与那个传说中的西伯利亚狼灵萨满“安娜”同源而异质的能量频率?这是否加剧了他对苏末晞既想控制又想研究的复杂心态?
最终,黄万千叛国,成为俄罗斯间谍。这背后,是否不再是国家间的博弈,而是他与安娜代表的那个古老萨满力量体系达成了某种黑暗的协议?他献上情报,换取……换取力量?换取知识?或者换取安娜帮他解决某个超自然层面的麻烦?
李东京至死都带着安娜的烙印。他杀那个孩子,是任务,是否也夹杂着一种扭曲的萨满式的献祭思维?我们不得而知。
安娜,这位狼灵萨满,她就像西伯利亚的烈风,吹动了李东京命运的经幡,也将黄万千卷入了一场超越世俗权力的交易。她本人远在苔原,却通过她播下的种子和契约,让遥远的东方,上演了一幕幕混杂着现代科技与原始巫毒的悲剧。
我放下手中那份仿佛带着松脂和野兽气息的想象档案。李东京不是死了,他是完成了一次失败的萨满仪式,灵魂被反噬得支离破碎。而黄万千,他以为投靠了新的主人,也许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一个更古老的、由祖灵和狼群看守的狩猎场。
废弃工厂的顶楼,月光在生锈的钢铁上流淌,如同冰冷的水银。
那是苏末晞生命中一个罕见的裂隙。无处不在的窥视、黄万千以“庇护”为名的囚禁、牧渊深不可测的布局,以及灵魂深处“纷争开始了”的永恒低语,几乎将她的意志磨蚀至透明。她需要一个锚点,哪怕这个锚点本身就由毒药铸成。
沈厌——那条蝰蛇,就站在那里。他有着一头在晦暗光线下也难掩光泽的金色短发,轮廓深邃,结合了东西方的某种优点,俊美得极具攻击性。他周身散发着詹姆斯·弗兰科式的、堕落的艺术气息,以及毫不掩饰的、想要将她吞噬的欲望。苏末晞清楚他的全部底细,他的恶,他的毒,他童年的杀机。但在那个夜晚,这种赤裸的、不加伪装的危险,反而比那些精致的谎言更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真实”。
“你信命吗?”他问,声音像砂纸摩擦着金属。
命运?她本身就是对命运最大的反叛。苏末晞没有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我信。命就是——你今晚会躺在这张铁桌上。”
后来,她确实躺了上去。金属的寒意刺入骨髓,与她体内阴火的灼热无声交锋。沈厌俯身,阴影如幕布垂下。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时,却停顿在半空。
“可惜……”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遗憾与如释重负的情绪,“你太危险了,苏末晞。我不得不……采取更稳妥的方案。”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类似金属唇膏管的物件。
苏末晞瞳孔微缩,身体本能地要做出反应,但一股极细的、带着苦杏仁气味的喷雾已迎面而来。力量瞬间被抽离,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沈厌那双微向下斜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未能完全掩饰的忌惮。
他终究,不敢真正触碰她这团阴火。
……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工厂顶楼空无一人,只有铁桌的冰冷还烙印在背上。身体的异样和空气中残留的苦杏仁味,证明着那不是梦。
她并不知道,在她昏迷后,几名身着“何海涛生物科技”制服、动作精准得像机械的技术人员悄然出现。他们将她移至一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设备旁。为首者看着基因序列比对结果,对阴影中的沈厌低语:
“匹配完成。母体:苏末晞。父系基因源:‘齿轮’核心序列。‘铁胎’胚胎植入程序,启动。”
沈厌面无表情地颔首,凝视着设备中苏末晞沉睡的侧脸,金发下的眼神复杂难明。
“有了这个‘纽带’,或许才能真正束缚住这柄利刃。”
……
数月后,苏末晞感知到腹中那个同时蕴藏着冰冷金属性与阴毒生命力的“铁胎”时,眼神是一片沉寂的冰原。
她认定那是沈厌的骨血,是那个混乱夜晚留下的因果。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其纳入自己命运的棋局之中。
她所不知的是,这“铁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冰冷的造物,是她与那试图将万物“齿轮化”的冰冷意志,被强行结合的产物。沈厌,不过是个连亲自播撒恶种都不敢、只敢在旁协助的懦夫。
而后来李东京的闯入与杀戮,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竟歪打正着地摧毁了这个象征着“操控”与“人造宿命”的符号。
这个秘密被埋藏在工厂的锈迹与黑暗中,直到苏末晞最终直面“齿轮”本体之时,她才恍然彻悟——她与这个世界的战争,从根源上,就比她想象的更为幽深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