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淘气小虎

8、成败

　　深夜，许家的隐青瓷坊灯亮如白昼。

　　窑门终于冷却到能开启的程度。

　　许音和老陈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期待。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尘土气息和一种近乎凝重的寂静。许音深吸一口气，朝着守候一旁的工匠们点了点头。

　　沉重的窑砖被一块块小心搬开，露出窑室内叠放的匣钵。热浪虽已消退，但余温仍炙烤着靠近的人脸。

　　最初的几个匣钵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打开。老陈头戴着厚手套，捧出第一件瓷器——那是一件绘着“风雪山神庙”的玉壶春瓶。然而，瓶身之上，预期的湛蓝青花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沉闷的灰黑，釉面亦显得干涩失透，毫无光彩。

　　老陈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是又刻深了几道皱纹。他沉默地将那瓶子放到一旁，动作沉重。

　　紧接着，第二件、第三件……连续几件作品被取出，不是颜色发黑发暗，便是釉面开裂、或是胎体歪斜，分明是烧造过程中温度或气氛控制略有偏差导致的失败品。

　　许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原本亮晶晶的眸子此刻暗沉如水，脸色铁青。周围工匠们也屏息凝神，方才的期待已化为一片压抑的失望。老陈头更是额角见汗，喃喃道：“怎会……明明看火色都极好的……”

　　窑室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许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压下所有情绪，声音沙哑却稳定：“继续开。全部开出来。”

　　工匠们依言继续操作，动作愈发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当又一层匣钵被打开时，一名年轻工匠忽然“咦”了一声。

　　老陈头立刻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窒。他几乎是抢过那件瓷器——一只绘着“婴戏图”的斗笠碗。

　　碗身胎骨坚致洁白，釉面莹润如玉。而其上以苏麻离青描绘的孩童嬉戏图，发色浓艳如蓝宝石，深处竟泛出些许紫意，那青料晕散自然，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孩童的活泼动态与画面的朦胧美感，既见笔意，又有窑变之功，竟是前所未有的成功！

　　“成了……成了！”老陈头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双手几乎捧不住那只碗。

　　许音上前，接过那碗仔细查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釉面的温润光滑。他眼中的阴霾瞬间被喜悦驱散，但依旧强自镇定：“继续，看其他的。”

　　接下来的开窑过程，如同开启了宝藏。一件件瓷器被取出，大多胎釉完美，青花发色幽蓝深邃，晕散如画，将张开彦画稿中的意蕴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件“林冲夜奔”的笔筒，青花发色更是完美，人物衣袂仿佛真的在风中飞舞，悲怆之气扑面而来。

　　失败的，仅有最初那寥寥几件。

　　许音与老陈头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再也抑制不住笑容，那之前的铁青脸色早已被兴奋的红光和汗水取代。老陈头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少东家！成了！”除了这两个字，他似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许音重重地点头，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他抚摸着那件完美的笔筒，眼中光彩重生。

　　“是啊，陈叔，”他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我们成了。”

　　天刚亮，许复观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他抚摸着一件件胎骨细腻、釉色莹润的器皿，苏麻离青料发色湛蓝深邃，晕染如墨，同样是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好！好！太好了音儿！”

　　一转头，却见儿子许音站在一旁，虽眼神发亮，精神亢奋，但眼底那抹淡淡的乌青和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却逃不过他的眼睛。许观复心头一紧，故意板起脸道：“一夜未睡还不赶紧回去歇着，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许音却摇了摇头，强打着精神：“父亲，有件事需立刻去办。”

　　“我们得拟一份名单，要快，将临州城内素有名望、能引领风雅的名士、贤达，一一列出，挑几件出色的成品，即刻以‘雅赏’之名送至府上。赶在万隆窑反应过来之前，让这些人先看到、认可我们的东西，先声夺人。”

　　许观复闻言点头道：“此事确乃当务之急，我这就去吩咐……”说罢便和管家走向后室，临走前还不忘嘱咐许音快回府休息，许音连连称诺。

　　“还有一事，”许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暖意的笑意，转向旁边，“卓哥儿。”

　　“少爷。”卓哥儿立刻上前一步。

　　“你此刻便跑一趟齐府，去见齐棱。就说……”许音略一沉吟，笑意加深，“我窑里新出了几件玩意儿，还算能入眼。让他叫上卫珣、侯雨文、沈聿修他们几个，今晚酉时末，霁月楼雅间，我设宴。”

　　卓哥儿心领神会，利落地一躬身：“是，少爷！小的这就去，定把话给齐小少爷带到！”说完，正要转身一溜烟地刚跑出两步，却听许音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且慢。”

　　小厮赶紧刹住脚步，回转过来，垂手听令。

　　许音沉吟一瞬，才抬眼吩咐道：“这样，你去齐府传完话后，再绕一趟张知州府上通传一声，若是张公子方便，便一并请了，若他得闲，敬请光临。”

　　卓哥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