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浮光泡影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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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一名女子喃喃自语，随后轻轻摇晃着臂膀，闭目唱起歌谣。
明明是一首摇篮曲，你却醒了过来。
很温柔、很悲伤的声音，还怀揣着……恐惧。
你难以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
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脚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地面。
你尝试向那名女子伸出手。
没有碰到□□的感触。
手笔直地穿过女子的胸膛、穿过女子身后坚实的墙壁。
我这是变成幽灵了？
你这样想着，收回自己的手。虽然什么都没碰到，但你还是仰着头，捏了捏手腕。
自己碰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一声响亮的啼哭唤回你的注意。你低下头，与女子怀中的婴儿对视。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这孩子的不同寻常——他的哭泣并不是无意义的。
这话可能有点难以理解。婴儿的哭泣本来就是有意义的。饿了、渴了、要排泄、要陪玩……还不会说话的婴儿用哭声向父母表明自己需要的一切。
他什么也不需要。
他不饿也不渴，不需要排泄也不需要陪玩。
他其实……意外的平静。
你看向他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停止了哭泣。那名女子显然没有察觉到，她正因婴儿的哭泣变得慌慌张张，甚至她自己也哭了起来。极为凄楚细小的哭声，呜呜咽咽。比那孩子的哭声真切的多。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她的决心。
她用衣袖擦去泪水，拿出藏匿许久的小刀，闭上眼用力挥了下去。
所有的哭声都消失了。
小刀停在半空。
女子睁开眼，发现那孩子正注视着她、注视着那把小刀。她一直在用力，却始终刺不下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把下唇咬出了血。那溢出的血珠是整片空间中最为明亮的事物，像珍珠一样浑圆、像月光一样温润、像花朵一样甜美。
母亲的面容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滴血。
那滴血融入了黑暗。
小刀脱手了。
女子无力地跪坐下，抱着孩子无助地哭泣。
【你为什么要出生！？】
【我为什么会生下怪物！？】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她柔弱的身体发不出控诉，可她的心不同意。她一定要找到什么方式来发泄自己的哀愁与愤懑。
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哭泣。哭泣并不可耻，是哭泣使我们活到现在。
女子大抵哭累了，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直至彻底消失。她再一次唱起摇篮曲，和刚刚那首不一样。她唱了很多首，孩子始终没有闭上他的眼睛。
母亲的痛苦好像并没有感染到那个孩子。母亲的痛苦安慰了他。当母亲抱着他再一次起身时，他没有哭泣。
烛火照出黑影。攒动的黑影与摇曳的烛火，地面上的小刀反射着冰冷的光。
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了。他并不想让你看到具体发生的事。
你不知道一个婴儿该如何独自茁壮成长。
此后的画面并不清晰，你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刀光与火影。是自这孩子出生时便与他紧密相连的刀光与火影。
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日月星进队」「五虚将」
藤原北家直属的征伐队精英联手攻之，却被他悉数剿灭。
不，你描述错了。
他并没有志得意满。
完成这些事，于他而言，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只是这一日他的记忆格外清晰。
今日是新尝祭。
新尝祭是日本古代祈求五谷丰登的重要宫中祭祀活动。其规模与庄严程度，仅次于天皇一世一次的大尝祭。
新尝祭在深秋举办。
深秋的平安京——了无生机。
新尝祭是在向神明祈求生机。
向两面宿傩祈求五谷丰登，显而易见他做不到。
在傍晚举行的夕之仪和在深夜举行的晓之仪都还未开始。两面宿傩坐在神嘉殿外临时搭建的祭台上，身边随行的人只有他的仆从里梅。
之所以是临时搭建的祭台，是因为往日新尝祭祭祀的都是如天照大神这般并不真实存在的天地神明。而两面宿傩，他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世间的人物。
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商讨出要如何祭祀两面宿傩。一切看起来都很简陋。该敬献的谷物、酒水、海产、山货，这些通通都没有。
两面宿傩的食物是人类。
血祭对平安时代的人们而言，亦是非常遥远的事。文明滚滚向前，不会倒退。
平安京内再愚蠢的官员也不会堂而皇之把人类当做食物敬献给两面宿傩。牛羊在人类眼中并无差异。人类在两面宿傩眼中也并无差异。吃起来不错的话，两面宿傩也许会在往后余生里不断回忆这种滋味。
你觉得自己把两面宿傩想得过于多愁善感了。至少在你体验的这段岁月里，两面宿傩并没有特意记住谁、忘记谁。
都如过客。
不知何时他的身边便站着里梅、只有里梅。
你笃定天皇不会来。
按照流程，天皇需要亲自将新谷、神酒、海味山珍等供物一一献给神明，之后天皇会亲自品尝这些食物。
“神人共食”，天皇与神明一同享用新尝的恩惠。两面宿傩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餐桌上能够进食的只有两面宿傩。
来的人好少。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出名的人物。你并不能离开两面宿傩太远。你也不想坐在祭台上。于是你飘到树上坐下，托腮发呆。
做阿飘唯一的好处就是能飞。
过去多少年了？
你不太清楚这件事。
你连自己是谁好像都不太清楚了。
这样的生活，难道要一直延续下去？
那太无聊了。
两面宿傩无不无聊呢？没有对手的人生，会很无趣。
罢了，他的想法又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说不定他很享受这样的孤独。
而你的孤独，才是真的孤独。
你在这个时代，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迄今还没有疯，已是你心智极为坚韧的结果。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你听到有人在念叨着“唐果子～唐果子～”。
是……一个女人。
宿傩大人一直在看一个方向。里梅并没有出声。他闭上眼睛。这些卑贱之人竟妄图以卑贱之物收买宿傩大人，简直不可饶恕。
宿傩大人没有动怒，里梅就不会动怒。一切皆按宿傩大人的想法来。
“没事的，有我在！！你不孤独！！”
啊咧，那个女人是扑到两面宿傩身上了吗？她是你见过的最为勇气可嘉之人。
两面宿傩今日究竟在想什么？完完全全心如止水。他不是喜欢吃女人？
“退下，贱婢！！”你听见里梅嫌恶的说。那女人大笑了起来。“我看该退下的人是你吧？从今日起，将由我站在那个位置。”女人站了起来，她有这样的自信你倒真想夸夸她。这世道女子能混出名堂并不容易。
“我的话，绝不会让他露出那般……寂寞的眼神！”她甩着头发，满脸笑容。完全不知自己冒犯了两面宿傩。
她裸着身体，只披了一件单衣。你可以看见那道从胸部蔓延到大腿外侧的伤痕。
是两面宿傩的招式。
女人直挺挺地倒下。立刻有人涌上来将她带走。你看见了她脸上迷醉的神情。
你并不是很懂她的脑回路。
她这是……喜欢两面宿傩的强大？
那只能证明她自身不够强大。
你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两面宿傩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里梅也没有……哦，里梅还是在意的，他对这个要染指宿傩大人的女人痛恨至极，甚至不想把这个女人送给两面宿傩吃。
以里梅的实力，单独干掉那个女人还挺困难的。
而且两面宿傩也没叫他那么做。
两面宿傩今日一直一言不发。等到更深露重，你困得打瞌睡时，有另一名女子踏月款款而来。
这名女子给你的感觉很熟悉，也很讨厌。
她身上的巫女服格外繁琐。
“成为神明的感觉如何？”这是她见到两面宿傩的第一句话。
“与其成为神明，不如挑战神明。”这是她见到两面宿傩的第二句话。
“神？那不存在。”这是两面宿傩的回答。
“不，祂存在。且你赢不了祂。”她用的是老套的激将法。
激怒的是里梅。
“放肆！”
两面宿傩护住了里梅。
这个女人比白日那个女人更危险。
你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巫女所说的“神”是什么。可那真的是神吗？那明明就像一个自动运行的程序。
程序？
毫无欲望、超脱世俗。
怎么不算是“神”呢？
画面又变得断断续续。
两面宿傩并没有杀死神，你如何杀死一个虚无缥缈的事物？
而人打败了两面宿傩。
你终究还是见到了有名的大人物。
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他完全不复故事中的意气风发。
是人都会老去，而安倍晴明垂垂老矣。
人们在两面宿傩的身下跪了太久。
既是蝼蚁，便该匍匐。
恐惧是人的天性，然而战胜恐惧亦是人的天性。
咒术师与咒灵，要互相对抗。
安倍晴明要在死亡降临前祓除世间最大的祸害。仅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平安京内也多的是无法依赖的庸才。
他的心路历程你无从得知。只是在这样一个年纪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他的心性仍是风雅矜贵的少年。
安倍晴明隶属阴阳寮，藤原北家的征伐队与他无关。他只是要做一件咒术师本应做、早应做之事。
谁会相信招安来的和平？
安倍晴明的身边站着很多少年。
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名白发少年，他的名字是五条——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五条这个姓氏，好像不是现在就出现的。
你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安倍晴明是典型的式神使。
「咒灵操术」，在强大咒灵多如繁星的平安时代，你可以想象这般术式会有多么强大。然而比术式更为强大的是人本身。安倍晴明曾经也有傲人的体魄。即使老去，他能运用的也有自身的智慧。
正因为他老了，他的智慧才更加夺目。
围猎食人野兽，是人类早在远古时代就学会的事。
非以武取胜，而以谋取胜。
这样的计策对两面宿傩只能使用一次。
而他们并没有祓除两面宿傩。
安倍晴明的神情是坦然，还是悲伤？
他好像望见了数千年后的未来。
他在看着你，你无比确信。
【后继者。】
你恍然惊起。
最后的刀光与火影中，两面宿傩的一生，到此为止了。
【我无意冒犯您。】
【你的术式失控了。】
这不应当。
「鉴」的能力被你分离了出去。你根本再也无法查看他人的记忆。
不，不是记忆，而是意识。
你没有狡辩也没有解释。
即使强大如两面宿傩，也会迎来一场终局。
［我对我的人生没有感到有任何值得后悔的地方。］
一夕之间，我失去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理所当然是一个不幸的人。
然而我的不幸不止属于我自己。
这样的不幸属于全世界。
为何而降生、为何而死亡？
生死的意义，本身不存在。
【我该醒了。】
你向两面宿傩表明这件事，他什么也没说。
既然拾回了理智，那些狂乱的呓语自该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浮光泡影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