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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雪覆盖华北平原(三) ...

  •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2008年的大年初八,本想着睡个懒觉的李军辉被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的他从被窝里艰难地伸出一只胳膊,左右摸来摸去,总算是摸到了手机。眼睛迷迷糊糊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李军辉嘴里嘟囔着:“谁啊,这么早就打电话?”然后按下了手机的接听键。“喂?你找谁哩?”李军辉疑惑地问道。
      电话那头说话像舌头打了结,不清不楚的。“啊,我,我找……你……”

      李军辉更加困惑了,问道:“你哪位呀?找我干啥?拉货吗?”李军辉以为是哪位老板需要找他拉货,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穿着衣服,一只手拿着手机。

      “拉货?拉什么货啊?你不是租房吗?我租房啊哥,昨儿中介大姨介绍的,我王浩……”电话那头的男孩儿吐字不清地说着。

      “啊?对对,你好你好,咋了,你要过来看房子是吗?”李军辉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我,我都到楼下了,你在哪啊,哪个房间啊,我找不到……”电话那头说话的语气像是喝醉了一样。

      “啊,你都到了啊,行行,我出去接你。”李军辉没有多想,只是急忙从床上穿好衣服,披上了军大衣,穿了双棉拖,向着门外走去。李军辉出门的瞬间,冷风袭来,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颤。

      走出房门的李军辉,看到阳光刺破连日的阴霾,连枯树上的麻雀都叫得格外欢实。单元门口修车摊的老大爷用冻僵的手收拾着什么东西,他的铁皮工具箱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刮了一夜的寒风也在清晨时分停下了脚步。李军辉感叹道:“今天真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呀!”
      李军辉和修车摊的老大爷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老大爷则继续摆摊。李军辉向着路边的方向左右观望也没见到一个人,就又拿起了手机,拨通了电话。

      李军辉问道:“哎你好,我咋没看到人啊?你在哪嘞?”

      电话那头的王浩浩说道:“马上,马上到,我走路过来的,很近,你等我一下,我过马路就到了……”

      李军辉挂掉电话后,又向着马路边缘走了几步。

      刚刚走到马路边缘的李军辉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男孩儿从不远处路口走进了小区路边。

      李军辉在距离王浩浩一百米左右的距离看到王浩浩时,他看到从胡同口走进来一个非常瘦的男孩子,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重估计不过一百斤,模样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那男孩儿边走路边左右地观望着这片老小区。随着越走越近,王浩浩也看到了站在路边等待的李军辉。

      王浩浩抬起右手打了个招呼,便有些摇晃地朝着李军辉走来。随着王浩浩越走越近,李军辉逐渐地看清楚了王浩浩的样子:白皙的脸庞上有长得极其清秀的五官,一头锡纸烫的中长发型,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在早晨的阳光下,白的有些刺眼。穿着一条黑色修身九分西裤,脚上一双和路边积雪一样雪白的高帮帆布鞋虽然沾着许多星星点点的污渍,但仍然是一股时尚的气息。看着看着,王浩浩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李军辉跟前。

      王浩浩此时也在仔细的观察着李军辉。

      李军辉有些尴尬地用手裹紧了一下军大衣,军大衣散发着隐隐的机油味道。李军辉想到自己穿着个军大衣,又下意识的看了脚上的一双棉拖鞋,同样是年龄差不多的同龄人,李军辉只觉得自己土到家了。

      “哥?是…是你吧?我租房的……”此时的王浩浩站在李军辉面前,歪斜着身子,眼神迷离,笑嘻嘻地问道。李军辉在冬日清晨明媚的阳光下,如此近距离地第一次看着王浩浩的脸,看到了他脸上憔悴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身体瘦弱,像只被雨淋透的流浪猫。头发有些凌乱,身上散发出烟酒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就好像这个男孩儿是在烟酒坛子里泡了几天的大白菜一样,腌入味了。

      “是哩,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要觉得合适再说嘞……”李军辉回过神来说道。

      “是哩呀?好嘞,走吧!”王浩浩学着李军辉的口音说了一句,虽然眼神迷离,但却是一直笑嘻嘻的。

      说话间,李军辉带着王浩浩向着单元门走去。走路期间,李军辉路过正在出摊的修车老大爷,给老大爷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就带着王浩浩走进屋里了。

      李军辉打开房门,把王浩浩请进了屋子里,随手拉开了灯,给王浩浩介绍起了屋子内的具体情况。王浩浩进屋后倒是不客气,一屁股歪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摇晃得越来越明显了,感觉就好像随时能睡着一样。

      “好了哥,我没那么多事儿,不用介绍那么详细,你就说哪间房给我住吧?”此时的王浩浩变得更加迷糊了,甚至身体都坐不稳了。

      正在详细介绍房子具体情况的李军辉被王浩浩的话打断了,脸上有些惊诧。“就是那个房间。”李军辉边说着边走向了自己住的次卧,王浩浩摇晃着紧随其后。

      李军辉走到自己住的房间门口,打开了房门。“啊,就是说,如果你确定租的话,就告诉我哪天,我会搬去沙发……”

      “扑通一声”,李军辉话还没说完,只见王浩浩一个翻身躺在了床上,嘴里嘟囔着:“好的哥,这间是租给我的,谢了……昨晚上班喝了一晚上酒刚下班,酒劲儿上来了,我先躺下了……”

      王浩浩倒向床上时,羽绒服擦过李军辉的脸——那股混合着香水、烟酒和呕吐物的味道,像腐烂了许久的玫瑰花。

      瞬间惊呆了的李军辉像木头一般站在床边,话还没出口的嘴巴大张着,眼睛也瞪得大大的,说道:“可是我的被子、枕头……”

      “奥对了哥,你说钱…钱呀,对不起我忘了,给你……”已经趴在床上的王浩浩似乎没了一点力气,十分费力的抬起胳膊,摸索了一会儿才伸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拽出来了一把百元大钞,裤兜里还滑出来一部诺基亚最新款半智能手机。李军辉注意到王浩浩的智能手机,他之前在一个批发店老板手里见过,据说要六千元才能买到。他目测王浩浩掏出来的现金至少也有五六千元,皱巴巴的钞票里夹杂着几张会所名片。

      “哥,你看出几个月的房租给你,多少钱,你自己拿一下,我,我实在不行了,困死了……呼呼~”躺在床上的王浩浩话还没说完,竟然打起了呼噜。

      李军辉哪见过这架势,十分无奈的他也没有办法。钱,李军辉也没敢动,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心地善良的他还是决定先让王浩浩睡一觉,醒酒了再说清楚吧。站在床边的李军辉看着王浩浩瘦弱的可怜,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王浩浩未压住的一半被子拽起来,正好能盖住王浩浩一半的身子,转身走出了房间。

      坐在客厅沙发的李军辉因为屋内十分暖和,他脱掉了军大衣,身上只穿着秋衣秋裤和脚上的一双棉拖。李军辉拿起手机,给中介大姨打去了电话。中介大姨听了李军辉的描述后,也是哭笑不得。

      “哎呀,辉儿啊,要不我过去,把他叫起来,还是怎么着嘞?”大姨在电话中说道。
      李军辉停顿了一会儿,说道:“额…没事嘞大姨,我能处理,等他醒了再说吧。我就是担心别有啥事儿嘞。”

      大姨语气坚定地说道:“放心!肯定不会有啥事儿,他们老板我都认识。这孩子我经常见他在这边走来走去,就是晚上喝酒太多了,迷糊了,别的没啥事你就放心吧!”
      两人挂掉电话后,李军辉看看手机屏幕,显示07:58。

      李军辉心里说道:“得嘞,今天又碰上个这么个小家伙,活儿也别去干了。在家等着吧,就当过年又多休息了一天嘞!”继续坐在沙发上的李军辉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机播放着广告。

      李军辉发着呆,突然,他内心冒出个大大的问号:“不对呀,大姨不是说他拿不出两千块钱单独租房吗?我看这男孩儿挺有钱的啊,刚才他至少从兜里掏出来五六千哩……”
      李军辉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一边犯着嘀咕,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煎熬地坐着,大概过了半晌。

      “妈呀,渴死我了,我快要被渴死了,谁来救救我……”在沙发上刚要迷糊着的李军辉,突然听到卧室内传来的反复喊叫声,被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靠,这还找了个大爷,这要是搬过来后天天这样醉醺醺的谁受的了啊……”
      李军辉边嘟囔着,边从茶几的玻璃壶里倒了一碗凉白开,端着碗走向了卧室。

      “我靠!你啥时候把衣服脱了!”走进房间的李军辉瞪大了双眼,看着身上只有一条内裤的王浩浩,头朝外的趴在床边,两个胳膊已经耷拉到了床底下。床尾处的地上是他的羽绒服、西裤、秋衣秋裤……

      “你不是废话吗?我哪天睡觉不脱衣服啊,再说宿舍这么热,空调开得那么高……对,谢了赵经理,那个V888包房的客人感谢你介绍……”王浩浩费力地抬起头,眼睛挤开了一条缝,摇摇晃晃地伸手接过了李军辉手中的那碗凉白开,喝水时双手有些颤抖不稳,碗里的水从他嘴角滑落出许多,流在他的胸前,划出透明的水珠。

      王浩浩将一碗水一饮而尽后,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至此,再没睁开眼看李军辉,倒头又睡了。

      “什,什么宿舍啊?什么赵经理……我靠,你到底是哪路神仙啊……”李军辉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儿,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语气被气到提高了八度,李感觉自己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李军辉再次返回了客厅,眼睛盯着卧室的门口方向,摇着头苦笑着。坐在沙发上的李军辉,双手一拍大腿,说了句:“嗨!爱咋着咋着吧,我做饭吃,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啊!网上不是说了嘛,生活就像被□□,既然无力反抗,那就躺着享受吧。”
      中午十一点,李军辉在阳台上开始自顾自地做起饭来。与此同时,李军辉房卧室的王浩浩终于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像被人用锤子敲了一整夜。

      此时正是中午阳光明媚的时候,王浩浩看到墙皮斑驳脱落的墙上阳光从破窗帘缝里漏进来,刺得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看到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王浩浩从床尾的地上捡起了秋衣秋裤穿上,挪到了床的一边,把那双白色高帮帆布鞋套在了脚上,没有系鞋带。刚站起身来的王浩浩手扶着墙,太阳穴突突直跳,头晕眼花的趿拉着鞋走出了卧室的门,来到了客厅。王浩浩看到一个大男孩的背影,正在阳台的煤气灶处做饭。那背影看上去身高一米八的样子,体型微壮,估摸着也有一百三十斤左右了,皮肤有些黝黑,短发寸头,一看就是一个简单干练的大男孩儿。

      就在王浩浩发呆着,想着眼前的男孩是谁,同时回忆自己到底在哪的时候,煮好了面条的李军辉正好回头拿碗,也看到了站在客厅中间的王浩浩。

      “啊!”

      “啊!”

      两人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

      “你要吓死人啊,啥时候醒的?没声没响的!”李军辉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王浩浩急忙问道:“你是谁啊?我在哪啊?”

      李军辉一抿嘴,表情无奈地把碗放在了煤气灶台上,说道:“大哥!你还好意思问我是谁?今天早上你给我打电话……”

      听完李军辉的画面再现后,又看到李军辉胡子都被气歪的样子,站在客厅中间的王浩浩“噗”的一声,随即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王浩浩用手捂着脸说道:“哥,对不起,昨晚上班我真是喝多了,今儿早到你这儿酒劲儿才上来,但我早上是真心租房子来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总算是把事情说明白了。

      说话间李军辉已经端着一锅面条走到了客厅,把锅放在了茶几上,说道:“行吧行吧,先吃碗面再说吧,已经中午了,估计你也饿了。”

      “啊,哥,我想上个厕所……”王浩浩夹紧着双腿,用手捂着裆部说道。已经坐在沙发上的李军辉看了一眼滑稽的王浩浩,用手指了厕所的位置,说了声:“那儿!”

      趿拉着鞋的王浩浩转身跑向厕所时,鞋子飞出去一只,他急忙捡回来穿上,走进了厕所里。走进厕所的撒了泡尿,然后他面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王浩浩!你都干了啥呀!”

      中午时分,两人坐在沙发上吃着面条。李军辉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条,一边嚼着一边问道:“你到底咋回事儿嘞?做啥工作的,咋大早上起来的酒喝那么多酒?”

      王浩浩窝着身子,上半身凑近茶几上乘放着面条的碗,拿筷子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往嘴里送面条,回答道:“ktv服务生,在包房里卖酒的,不就是为了多卖出去酒多挣钱嘛。所以就得一直喝呗,我不是早上喝的,是从昨晚上班一直喝到了天亮下班,我们那每天晚上都一样,有美女们,还有大老板们,都是那个点儿去,一直玩到早上天亮,无论春夏秋冬……所以今天早上下班直接给打电话来的你这……”

      王浩浩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送进嘴里,感受却是那么的美好,他想起昨晚在包房里一个客人花1888元点的海鲜拼盘,大家醉酒后无人动筷,一夜间估计也早已经腐烂在了纸醉金迷的包房角落里。

      “一晚上?那多伤身体呀!给我多少钱我也做不到啊……”正在吃面条的李军辉听到王浩浩的话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起来。

      “哎,习惯了就好了,无所谓啦……”王浩浩摆出了一副随便的样子。

      李军辉十五岁离开农村打工,到市里五年,一直老老实实地打工干活儿,任何娱乐场所都没去过。像王浩浩嘴里说的那种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李军辉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就好像是海里的鱼想象着飞鸟在空中是怎样飞翔。

      “哎?哥,你平常喝酒吗?”王浩浩歪着头看向正在吃面的李军辉。

      “我只有在夏天干活儿太累的时候,会和工友喝一两瓶凉啤酒,平常很少喝酒。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吧?早上你喝多那会儿,还学我说话的石家庄口音呢。”李军辉吃着面条继续问道。

      “噢,我,我不是,我是别处的……”王浩浩欲言又止地说道。

      “噢,这样啊。你多大了?看你挺小,有十八岁了吗?”李军辉看王浩浩不愿意提及自己家乡,便又聊起了年龄的话题。此时两人都在吃着面条,茶几上锅里的面条还在冒着热气。

      “我……我二十岁。”王浩浩依然吞吞吐吐地说道。

      “啊,看你挺小,原来我就比你大一岁啊?”
      李军辉惊讶地看向王浩浩那清秀稚嫩的脸庞。

      “我,我身份证也丢了,没法给你证明,你不介意吧?对了,你叫我王浩浩就行了……”王浩浩有些许伤感的嘟嘴说到。

      “噢,这样啊?没事儿,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你叫我军辉就行,我姓李……”李军辉内心虽十分疑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又聊起了其他的话题,心想着来日方长,既然成了室友,以后还是要多多了解,免得大家相处不愉快。

      “唔……”此时的王浩浩手捧面条,歪着头,目光细细打量了一下身旁的李军辉。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庞,帅气又憨厚,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王浩浩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他内在的简单和纯良。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明明是刚见面一个上午,还发生了一堆奇葩事,但两人就好像是分别许久未见,又再次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此时正是中午时分,李军辉和王浩浩坐在破旧小区房间的沙发上吃着面条。房间外面虽然寒冷,但阳光明媚。客厅的窗户有一半被阳台的煤气灶台遮挡住,致使只有一部分阳光能照到客厅的沙发上。李军辉和王浩浩并排坐在沙发上,阳光像把钝刀,将客厅劈成两半,李军辉坐在光里,墙上映着他的影子,王浩浩的半边隐在阴影中。

      中午过后,正打算穿上军大衣下楼骑摩托三轮去市场看看有没有活儿干的李军辉,被从卧室内探出一个脑袋来的王浩浩叫住:“哥?你一会儿有事儿没?”王浩浩小心翼翼地问道。

      正坐在客厅准备出门的李军辉疑惑地抬起头:“啊?怎么了,你说吧。”“帮我去宿舍搬东西可以吗?”王浩浩嘿嘿一笑。

      李军辉无奈地撇了一下嘴,心里嘀咕道:“你还真是不认生,怪好意思嘞。”

      下午,两人都裹好了厚衣服,向着屋外走去。

      “我说你这大冬天的,没有个棉裤吗?还有穿帆布鞋脚不得冻掉啊?”李军辉边带着王浩浩向摩托车走去,边打量着王浩浩。

      “不冷嘿嘿…我习惯了,平常也不出门,不是晚上在上班就是白天在宿舍睡觉……”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摩托三轮旁。李军辉拉开了储物间的房门,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另一件军大衣,让王浩浩披上。

      “不用了,哥,我没事儿。”已经坐在摩托三轮车座上的王浩浩急忙说道。
      摩托三轮的车座是那种长方形的,正好可以坐两个人。

      “会被冻死的!你试试摩托跑起来后,你这身儿衣服,根本不挡风!”李军辉再次说道,扔给了王浩浩衣服。

      裹上军大衣的王浩浩感觉确实暖和了许多,歪着身子向一边,把摩托车把的地方让出来。李军辉则双手扶着车把。

      随着摩托车突突的启动声音,向着马路的方向行驶去。此时摆摊修车的老大爷已经回家午休,摊位用一层雨布围盖了起来。

      很快,李军辉按着王浩浩的指引,来到了王浩浩上班的ktv会所的楼下,会所宿舍就在会所里面的顶楼,白天会所的门也是开着的,只不过进出的都是内部工作人员。李军辉站在会所的鎏金大门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李军辉抬头望着会所门口门廊上方垂下的水晶吊灯,那灯盏比他老家的磨盘还大,折射出的碎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偶尔进出门口的值班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领口别着的金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让李军辉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着机油印的衣角。旋转门里飘出混合着香水与酒精的气味,与他熟悉的货场的柴油味截然不同。酒精混合着香水的气味虽然令人作呕,但却总是那么勾人,让多少人在深夜里忘乎所以,沉醉其中。透过玻璃门看进去,大堂地面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这个在货场扛了五年麻袋的小青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如此高端的场所,他此刻才感受到社会上人们生活的巨大差异,有些地方和角落或许是他一生都无法触及到的。

      王浩浩让李军辉稍等一会儿自己,说:“我没有多少东西,好拿,很快就出来。”跳下了摩托三轮的王浩浩,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会所深处。

      王浩浩走到电梯门,电梯门映出他呆滞的脸,虽说镜面里那个穿着同样光鲜的男孩在此工作,但看着自己的脸,想着自己真实的人生,再看看四周金箔贴面的浮雕墙,王浩浩深深地知道自己也是与这里来自两个世界。此刻瘦小的王浩浩和会所大厅内的巨大圆形石柱相比,渺小的就像在风雨中双脚抓在电线杆上的小麻雀。

      李军辉坐在摩托三轮上,搓着冻僵的手指。过了二十分钟,王浩浩还没出来。他刚摸出手机,会所的旋转门里晃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浩浩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黑书包,手里拎着个名牌店的纸袋,衣服胡乱塞着,拉链都没拉全。他走得很快,像是背后有什么在追。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李军辉瞧见里头站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没出来,只是阴着脸盯住王浩浩的背影,像秃鹫盯着快死的兔子。

      "咋这么慢?"李军辉拧动车把,发动机"突突"响起来。

      王浩浩跳上车,把纸袋往腿间一夹:"没啥,碰见经理了。"他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李军辉瞥了眼他发白的指节,没再多问,只是把油门拧得更狠了些。冷风刮过耳朵,会所的金字招牌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光点,消失在后视镜里。

      两人回到家后,王浩浩和李军辉计算好了房租如何交、水电费如何算等等一系列问题。王浩浩从那一沓钱里数了几张,交了三个月房租以及所有其他杂费。王浩浩并表示自己没有被褥,会去购买,对上午睡在李军辉的床铺上表示了歉意。李军辉则表示没关系,被褥不用买,自己还有一套,反正是从老家搬来的,放着也是放着。王浩浩表达了感谢,再次倒头睡去。

      两人折腾了一下午,终于算是安排好了一切。当天下午四点钟李军辉去了批发市场干活儿,一直忙活到了晚上八点多钟。这一下午,李军辉在批发市场忙活了一通,挣了六十多块钱。

      晚上回到家的李军辉洗了把脸,喝了一碗热水祛除身上的寒意,然后走到了阳台处,准备做饭吃。

      他认为此时的王浩浩应该已经去上班了。走进了卧室内,竟看到王浩浩还在呼呼大睡。李军辉站在床边,拉了一下灯绳,打开了昏黄的灯泡,皱着眉头推了推王浩浩的肩膀:“王浩浩,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这儿睡,不是晚上要上班吗?”

      王浩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遮住从房顶灯泡洒下来的灯光:“唔……辉哥啊……今天不去了……”

      “不去上班啊?你请假了吗?”李军辉问道。

      王浩浩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最近连着熬了几个整晚,感觉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李军辉在床边坐下:“那你跟经理说了没?”

      “发信息了……”王浩浩终于转过脸来,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辉哥...”王浩浩突然撑起身子干呕了一下,喉结滚动着把酸水又咽了回去,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那帮人有多能喝,昨晚那老板给所有人发小费,还说喝一杯给一百...我喝了七杯洋酒..……”

      李军辉不理解地问道:“他们让你一个小孩儿喝那么多酒吗?你这工作非喝不可啊,也是不容易啊!”

      王浩浩苦笑着摇摇头:“挣钱嘛……不过今天实在扛不住了,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看着王浩浩苍白的脸色,李军辉叹了口气:“那你先歇着吧,我去做点饭,你要饿就来吃。”

      李军辉做好晚饭后,白菜炖粉条的热气糊在窗户上。王浩浩扒拉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说胃里烧得慌。李军辉看见王浩浩秋衣领口里露出的锁骨,像两把要戳破皮肤的刀。王浩浩勉强吃了一碗,就回房间了,吃饭期间李军辉两人只是简单的聊了聊天。

      李军辉收拾完后,躺在父亲的卧室里,心想着有个同龄室友还是不错的,两人平日里说说笑笑,不像以前自己休息在家的时候,就只有和父亲抬杠。想到父亲,李军辉猛的一下坐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还没和父亲说住进来了一个室友,拿起了手机想着给父亲打个电话,顺便确定好哪天去接他。

      李军辉给父亲打通电话时,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军辉的父亲咳嗽着说道:“行啊...别是抽喝嫖赌的就成...”

      李军辉看了看王浩浩房间门口的方向,含含糊糊应了声。

      还在老家的李军辉父亲听说李军辉找了个分摊房租的室友,自然也没多说什么,并说自己还要在家里收拾收拾,晚两天再回去。

      就这样,李军辉和王浩浩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第一晚开始了。

      深夜两点多钟,在父亲房间刚要睡着的李军辉,他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呜呜呜……”的抽泣声从王浩浩的房间内传出来。

      李军辉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仔细一听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哭泣。李军辉下床进了客厅一听,是王浩浩房间内的哭泣声。
      李军辉疑惑万分:“大半夜的他怎么了?做恶梦了吧?失恋了?亦或是想家了?我进去看看?”

      已经走到了王浩浩门口的李军辉又停下了脚步,想着自己毕竟和他还不熟悉,贸然走进他的房间询问他的隐私会不会不太合适,会不会适得其反?李军辉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最后也只得作罢。抽泣声不一会儿也就停止了,李军辉这才从客厅沙发上回到了父亲的房间内,带着满满的疑问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正在阳台做饭的李军辉看到没事人似的王浩浩,心里又放心了不少。
      王浩浩站在阳台上李军辉的旁边,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军辉哥,做早饭呢?”王浩浩伸了个懒腰问道。

      煮着面条的李军辉说道:“嗯,我做点吃的,吃完得赶紧去干活儿了,这两天市场里忙活起来了……对了,你咋起的这么早?”

      王浩浩看着窗外的明媚阳光说道:“从昨天到今天真是睡饱了,从来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你租的这房子真是我的睡觉宝地啊,哈哈……”

      煮好面条的李军辉端着锅,王浩浩拿着两个碗和筷子向着茶几走去,李军辉边说道:“那就行,哎?对了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通。”
      此时两人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开始各自往碗里盛面条。

      “什么问题啊?”王浩浩扭头看着李军辉问道。

      “你昨天身上有五六千元,看你用的手机都是五六千元的半智能诺基亚,那你咋给中介大姨说你没钱单独租房嘞?”李军辉问道。

      “嘿嘿,我只是想找一个安心的室友合租而已,具体的以后再告诉你吧……”王浩浩欲言又止的吃起了面条。

      李军辉愈发的感觉这个男孩儿的神秘感,身上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算了,我操那么多闲心干嘛?”李军辉心里想着。

      这天早上吃完饭后李军辉就去了市场干活儿,王浩浩则一人在家睡觉休息,玩手机。

      当傍晚六点多。

      因为春节刚过完,市场上货量比较大,在市场忙活了一天的李军辉挣了一百多块钱,疲惫的回到了家中,发现王浩浩竟在阳台做饭,煤气灶台上摆着一些王浩浩下午从附近超市买回来的调料,菜之类的东西。

      “军辉哥,回来啦?今晚我给你做一次饭,老吃你做的不好意思,嘿嘿。”正在忙碌着的王浩浩看到回来的李军辉说道。
      李军辉表示感谢后,回房间脱掉了身上厚重的枷锁后,洗漱了一下,两人开始坐在一起吃饭。

      “哇塞!你做的饭口味不错啊,行啊你,看不出来你还会做饭,你喜欢吃米饭啊?那我猜测你是南方人。”李军辉吃着王浩浩做的饭菜。

      “哈哈,谢谢大哥夸奖。”王浩浩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两人边吃饭边聊着天,饭后又继续畅聊一番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往后的几天,李军辉和王浩浩没事的时候就会坐在一起瞎聊,渐渐地熟悉着。

      几天后的凌晨,李军辉出发回郊区老家把父亲接了回来,因为马上正月十五就要到来。李军辉想着把父亲接回来,正好一起过节。把父亲从老家接回出租房内的李军辉也彻底搬到了沙发上住。接回来父亲当天,李军辉向父亲做了介绍,说王浩浩就是自己在电话中提到的合租室友,父亲表示理解和欢迎。

      王浩浩性格外向且顽皮,从来不认生,经过几天的相处,王浩浩和李军辉及其父亲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时间很快到了2008年的元宵节当晚,李军辉和王浩浩则一直处在一个相互了解熟悉的过程之中。

      正月十五当晚的月亮又圆又亮,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阳台那老旧斑驳的墙面上。

      那晚,李军辉在煤气灶前忙活,锅里翻滚着芝麻馅的汤圆。父亲坐在小桌子前,拐杖放在一边。正和面准备包饺子。

      王浩浩则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学着包饺子……“叔,我是不是太笨了?”他拿着一个露馅儿的饺子,鼻尖沾着面粉问道。

      王浩浩包饺子的手臂上有几处结痂的烫伤,像是烟头摁的。李军辉的父亲看了眼没说话,拿着擀面杖继续擀面皮,然后笑出满脸皱纹:“不碍事儿哩,破皮的自己吃,这叫'露福'!”他忽然压低声音,“浩浩,听说你也爱喝点儿啊,柜子底下有瓶二锅头,咱三一会儿......”

      “爸!上次医院里不是说不让你喝酒哩!”李军辉举着汤勺回头说道……
      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就像一家人一样,有说有笑。

      酒过三巡后,李军辉的父亲嘱咐着:“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要走正道哩。虽然浩浩啊,你是来这跟辉儿合租的,但是我也拿你当孩子看嘞。辉儿从小就没啥朋友,十五岁就出来干活儿挣钱。你俩既然认识了,以后就像好兄弟一样相处,互相帮助。你俩这个岁数,正是该好好奔前程的时候……浩浩啊,叔看你是个聪明孩子,就是眼神里老带着慌,像只没窝的雀儿。”

      王浩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沿的线头。

      李军辉的父亲拿起了从老家带来的一包糖:"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芝麻糖,你俩都吃点儿,老话儿说甜食压惊嘞,往后有啥难处就跟辉儿说,跟叔说也行。"

      "自家熬的,比城里卖的香。"李军辉的父亲用手撕开油纸,糖块断面露出密密麻麻的芝麻。继续说道:"就像人过日子,芝麻粒儿大的甜头攒多了,也能熬成块糖。"

      李军辉看见王浩浩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哽咽硬咽了回去。窗外的月光明亮,屋内的昏黄灯泡照在三人中间的茶几上,那包芝麻糖的油纸泛着温润的光。

      "叔...我没啥难事儿,挺好的,能合租到这儿来真的是我最开心的事儿了。"王浩浩有些哽咽的说道。

      李军辉的父亲说道:"开心就行嘞,人啊,不求能活成啥样。就算没啥大出息,但活得堂堂正正。"

      李军辉听着父亲的话挠挠头笑了,把剥开的芝麻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进了王浩浩手里。糖块在灯光下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细密的芝麻粒,就像他们此刻交织在一起的人生,虽然破碎,却透着亮。

      阳台外,不知谁家在放烟花,烟花"砰"地在夜空中炸开,映得满屋流光溢彩,也映在三人的脸上。

      元宵节这天晚上,李军辉把喝了不少白酒的父亲扶进了房间,安排好父亲睡觉,关上了房门。转身走回客厅的他,看到了喝晕了的王浩浩还瘫在沙发上,手机屏的光打照在他泛红的脸上,眼睛有些发红,像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往事。

      “浩浩,你又喝多了吧?我扶你进房间睡觉吧。”

      说话间,李军辉走到了沙发旁,弯下了腰,用手拽住了王浩浩的胳膊,“来,起!”

      王浩浩胳膊耷拉了下去,放下了手机,醉醺醺地笑着:“嘿嘿,辉儿哥,我没事儿,就是太开心了,从没有这么安心地过一个节,你爸真是一个好人,对我也很好啊……谢谢你们对我一个陌生人这么照顾。”

      说话间,李军辉扶着王浩浩走进了房间,李军辉让王浩浩躺在了床上,脱了鞋,帮他盖好了被子。

      “没关系的浩浩,我和我爸都不是那事儿多的人,你在这住,就拿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就行。”

      说完话后的李军辉看王浩浩躺在了床上,然后自己返回了厨房开始收拾桌子。李军辉那晚上也喝了一点白酒,第一次喝白酒的他有些上头,晕乎乎的感觉。急忙收拾完桌子的李军辉,打开了沙发床,关了灯,躺了下去,随之世界也安静了下来。

      灰暗的客厅内,透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映在李军辉的脸上。头枕着一只胳膊的李军辉,细数着这几天来和王浩浩相处的点滴和感觉,内心里想着些什么。

      这个元宵节,也是李军辉父子二人多年来第一次过的有第三个人的节,同样也是王浩浩过的第一个正儿八经像家里一样的节。

      躺在客厅沙发床上的李军辉渐渐的困了,加上酒精的作用,他想着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市场干活儿。李军辉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刚要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李军辉,又一次听到了王浩浩房间内传来的抽泣声,像上次那般一样,声音不大,独自抽泣着。这次,李军辉立刻起身,没有再犹豫什么,直接向着王浩浩的房门走去,推开了门进了房间,看到了王浩浩瘦小的身体整个蜷缩在棉被里面,棉被蜷成一团,随着王浩浩的哭泣蠕动着。
      李军辉坐在了床边,伸出一只手,李军辉的手悬在棉被上方停了三秒,最终落下去时,轻轻地拍着,没有说话。

      蜷缩在棉被里哭泣着的王浩浩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拍打着自己的后背安慰。慢慢的,他把自己的头从棉被里露了出来,睁开了双眼,泪眼朦胧地看着坐在床边一脸忧伤的李军辉。此刻李军辉也在看着他,房间内没有开灯,窗外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亮度刚好够看清一个人的脸。月光映在王浩浩睫毛上未落的泪珠照得发亮,像初春时花骨朵上的一颗颗露水。

      李军辉看着他,脸上显得即无奈又忧伤,他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都无言,静静地看着对方。

      王浩浩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停止了抽泣。“对不起军辉哥,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会经常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受控制的内心痛苦感和孤独感加重,然后想起以前的一些不好的事儿,就会这样哭泣,我没办法控制。去看过心理医生,说我这是什么什么心理病,我忘记名字了,我也不在意……给你添麻烦了。”王浩浩躺在床上,扭过头看着李军辉懦懦地说道。

      “没关系的,没关系,以后你不用想太多了,在这安心的住着。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方法,困难的时候也都会过去,不要被某些以前不好的事情缠着。”李军辉依然是满脸的忧伤,语气低沉,好像是王浩浩的伤心也勾起了李军辉内心深处疼痛的青春往事。

      “军辉哥,前几天你问过我好多,我都没说过。你想听听关于我的故事吗?”王浩浩看着李军辉说道。

      “我当然愿意了。”李军辉温柔地肯定道。
      “好!那我给你说说,军辉哥,你坐床上来吧,估计要说一会儿呢,准备好了哈!”王浩浩说话间,坐了起来,上半身靠在了床头的墙上,脸上哭泣的表情渐渐消散,恢复了些许正常。

      李军辉也脱掉鞋子,盘腿坐在了床边,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上床后的李军辉闻到被褥里泛着王浩浩身上残留的古龙水的香味。李军辉顺手拿了一个多余的枕头,给王浩浩垫在了后背,为他隔开冰凉的墙面,然后说道:“说吧!说出来就会好很多,我也可以帮你参考参考,提提建议。”

      “军辉哥,或许你不会相信,我其实到现在都是一个不确定自己身份的人,也没有身份证。当然,我是有户籍的,但是我早已经忘了那是哪里。军辉哥,让我们回到十多年前吧——我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是从那时一个遥远的深山里被一个陌生人拐卖到了石家庄,那时候我是五岁还是六岁,我并不记得了。到了石家庄后,我被卖给了市区旁边的一个农村里,那是一个同样贫穷的家庭。刚到时的哭闹过后,就是接受现实。一个六十岁的老光棍带我生活了三年多后竟也去世了。去世前他告诉我的,我就快十岁了。我追问他我家是哪里的,他说他真的也不知道,当初人贩子不说这些。老光棍去世后,村里肯定没人管我了,还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我一路走走停停,东家要吃的,西家要喝的,晚上睡桥洞、野草堆里。后来,可算是走到了石家庄市里,然后开始了几年被人控制的流浪生活。”李军辉听得惊呆了,瞪大了双眼,嘴微微张着。

      王浩浩边说着边拿出了两根烟,自己点燃了一根,另一根塞进了李军辉微张的嘴里。然后继续说着:“进入石家庄市里流浪后,很快就被同样的流浪人员强制招收进了火车站片区的流浪大本营——火车站旁边城中村里的一个小院子。好处是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坏处是开始了任人摆布的命运。那时流浪儿童们也是有帮派的,我加入到的是一个有十多个小男孩儿,都跟我岁数差不多大的流浪儿小团体里。管理我们的是两三个中年男人,他们跟派出所里的个别人有关系,也都是本地人。那时被流浪团体控制后,跟着他们最起码能教会一些生存技能,饿不着肚子,能有个藏身之处,晚上大家抱团取暖。当然,平常得听管理者的话,在街上讨来的钱要交给他们保管。军辉哥,我和一部分孩子们到最后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最起码我还是一个正常人,四肢健全。有些过于残忍的事情我就不给你说了,怕你承受不住……多年前那时候,社会上的流浪孩儿找不到组织,或者不听组织话,是会被欺负死的。那时候,我们那个小团体主要活动在火车站服装批发市场那一带,那边人多,货多,店铺多,要不到时就偷,偷不到就拿了跑,被抓到算倒霉,挨一顿揍呗!那周边的所有商户也都知道我们的存在。事情如果足够麻烦了,我们后面的管理者就会出面帮助解决,反正他们总会有办法的。流浪的日子没有什么可说的,每天都是那样:讨钱,偷东西,然后上交,管理者再上交给某些人……如果日子这样过下去,我想或许我就一直在那个流浪团体里呆着了。我说我算是幸运的,但也是有不幸的。十二岁的时候,管理我们的人换了一波,这次的人比较坏,对我们非打即骂,要求的达不到就会被惩罚。也是十二岁那年,我被其中一个中年男性管理者性侵。时不时的就会被他拎起来,扒光了身上的衣服……那将近一年中,记不得发生过多少次,一直到我快十三岁时。那时候日子里的恐惧和无助,没人懂的。也就是那时候被性侵开始,加上流浪的日子里每天无助惶恐的精神,渐渐的留下了心理疾病。我说过我命里有一些幸运存在,一般小孩儿是离不开他们的掌控的,除了运气十分好的能脱身、跑掉,就算不幸中的万幸跑掉了,谁又能保证不被别的团体控制呢?那些团体坏的很,用同龄小孩儿和你产生熟悉信任,然后带你进入到他们的根据地就摆脱不了他们了……军辉哥,你是不是想问为啥不报警?那时候,一个叫天天的男孩儿,和我一般大,十二岁,因为受不了毒打和虐待,跑掉后,在那片儿派出所去报警了,希望能帮他找家,他想回家了……流浪团体的控制人怎么会收不到消息呢?没一会儿就去领人了。用一块儿偷来的名贵手表就从某处把他领回来了。那时候,派出所曾告诉男孩儿天天:“你这么小,也没家,在外面,冬天就冻死你了,不冻死也饿死,人家管你你还不乐意,挨揍?我家亲儿子我都揍他,谁不挨揍,赶紧跟着回去!”从那次后,小孩儿们好几天没见过天天。后来团体里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少年,他平常就是小孩儿头,负责管点事儿,他说天天的双腿没了,被拉去了广州那边……”

      李军辉瞪大了双眼听着,想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浩浩继续说着:“说来说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十三岁时,因为受不了经常被那个管理者侵犯,我跑到了经常给我饭吃的一家小饭店。因为之前乞讨期间在他那讨饭吃,他就对我说过,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帮助我,让我留在他那打工,会给我薪水。那个面馆大哥就是那个街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时三十多岁,他和老婆一起经营那个小饭店。而且他和她老婆都很喜欢我,后来他们夫妻俩也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我说我也是幸运的。他们的饭店那块儿,是火车站商业聚集的中心,那附近扒手、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们到了晚上一帮一帮的。他能在那站稳脚,就肯定有能力解决我的事情。那天我跑到了他那,表明来意后,他们夫妻俩只是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儿,一个人带着我们流浪团体的管理者之一就来了饭店。他们之间仅仅交谈了三言两语,我就成了自由人,流浪团体再没找过我。到饭店上班后,过惯了流浪乞讨生活的我,怎么能好好干活儿呢?夫妻俩也是很照顾我,耐心的教育我,慢慢的我习惯了。为了让我学技术,还让我到了后厨学习做菜。对了,那天你说我做饭好吃,就是因为我在那呆了几年学会的。可是,随着我长大,到了十七岁——当然我只是说十七岁,我具体多大我也不知道。到了十七岁,青春期到来,我开始不太听话,更不愿意每天一身油烟味道。期间也经常跟着在饭店认识的几个男孩子同事晚上去酒吧蹦迪。正好在那期间,认识了酒吧经理,听到他说他们那里工资高,而且我心想着在酒吧上班也有意思,每天纸醉金迷的生活确实吸引人。就告别了饭店夫妻,但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会经常性的买东西去看望那对夫妻,因为在他们那工作期间,他们对我照顾的就像孩子一样。从十七岁到今年二十岁,三年来我辗转市里多个酒吧,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现在上班的那个豪华KTV,我刚来没多久,也是经过一个酒吧经理介绍过来的。他说这家会所投资了一千多万,是目前市里最奢华的会所,来的都是达官贵人,机会多、工资高,只要会说话、嘴甜点儿,当服务生随便一个月也有三四千。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有钱还要找合租。说来话长,我来这个会所上班后,每天就是端茶倒水倒酒,一个月确实有能挣几千块钱,比你实实在在付出体力干活儿挣得钱估计都要多吧。而且这儿也管住,住宿条件还不错。如果一直这样,那也就好了。就在前段时间,大概半个月前吧,会所经理让我专门服务一个包厢客人,倒酒、点歌儿,说客户是大老板,不差钱,会给我一千小费!一千呀!哥,你知道吗?我一晚上服务其他包房端茶倒水,最好的情况下也就能拿到一百多小费,我一听一千块肯定要挣呀。我没有多想,就专心服务了起来。包房内总共就我们三个人,我还纳闷,别的老板都会找个店里的女孩儿陪着,他却和我们经理两个人喝酒,也没有叫女孩儿。期间我也多次在经理的要求下和那个中年老板一起喝酒,喝了不少,但对我来说并不多,因为三年的夜店工作经验,锻炼的我的酒量也不错,可那天晚上我竟然喝的断片儿失忆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躺在豪华包房里,身上的衣服虽然都还穿着,却七扭八歪的,好像是被脱过又穿上了,身体某些地方巨痛……我当然当时反应不出来什么,只认为自己啤酒加洋酒确实喝太多了,所以才会断片儿。那天,经理进入包房,见我醒来了,笑眯眯的说了一通,无非就是我喝多了,睡着了,客人没有生气,留下了我的服务费。经理当时就把钱给我了,我还傻乎乎的感谢,拿出了三百块给了经理作为感谢费。大概过了十来天左右后,那个中年客户又来了,经理依然叫我去服务。这次我有些不解,但仍然没有多想。一开始一切正常,酒过三巡,这次这个男中年客户连迷药都懒得下了,直接对我动手……说着什么上次我没感觉没意思,这次希望我能接受。他说看我上次也没给经理提及,这次多给我钱让我……我恍然大悟,挣扎着……经理进来后,竟然劝说我同意,不要惹得大家都不开心……我直接跑了出去,回到了会所顶楼的宿舍。

      第二天,我就去了中介大姨那里找房子,下定决心要离开会所。很幸运,找到了你这,认识了你和叔叔。我来你这看房的前一晚上,我在宿舍胆战心惊的度过了一个晚上,靠着喝酒才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和经理说好了辞职的事情,绝对不再去了,宿舍我肯定也不想去住了,因为经理也在那里住。会所经理一开始还劝说我,最后见我态度坚决,还是答应我剩下的三千多工资会在下个月十号发到我卡里。我这几年没有攒钱,在夜店里上班大都挣的是现钱儿,留不住,我又喜欢买衣服,弄头发,钱都是晚上挣到手第二天就花一些……那天在你这掏出来的六千块是我所有的积蓄,对了,还有我这个六千多买的手机,就是我所有的家当了。还有就是你问我为什么不单独租房,我实话给你说,因为我害怕。军辉哥,你知道吗?本来十多岁时流浪又被性侵一年的经历让我心里留下了创伤,后来在跟着饭店夫妻干活儿的三四年,他俩对我很照顾,加上我自己自由自在的又在酒吧工作的两三年间,我的心理创伤已经治愈了许多,也淡忘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在会所这一次又被下药后,我知道自己心理创伤症状又严重了起来。所以我不敢自己独住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尤其是到了晚上我害怕至极。哪怕合租在一个房子里,哪怕是陌生人不在一个卧室,我知道别的房间里有人,我也安心,心里会觉得安稳很多,不然我会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的,会一直处在恐惧中。所以前几个工作我都住宿舍,宿舍有人我就会好很多。那天早上我打电话,来到你这后,虽然已经喝多了,有些迷迷糊糊,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下定决心要跟你合租。因为我看你一眼后,内心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就是一个好人,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确定的,反正就是那种感觉……我说完了,军辉哥,所以你对我的经历提提啥建议?哈哈……”

      王浩浩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十几年的心酸经历一股脑的对李军辉说了出来。李军辉目瞪口呆地听完了王浩浩的一切,又仔细地问了某些事情的细节,王浩浩也都一一作答。听完后的李军辉,脸上的表情复杂,是怜悯、是愤怒、是爱怜,亦或是什么的,反正他更加心疼眼前这个对自己敞开心扉的男孩儿了。

      王浩浩讲完后长舒了一口气,反倒是伸手拍了拍还在惊讶中没缓过来的李军辉的肩膀,说道:“军辉哥,行了别想了。就像你说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只当是听了个睡前故事吧……”

      李军辉拿出了两支香烟,和王浩浩点燃了。
      两人无语,一起抽了几口烟。
      王浩浩知道,李军辉一下子接收了自己那么多故事,无法消化,便提问道:“军辉哥,你也讲讲你的故事吧,……哈哈,让我了解了解呗。”

      猛吸了一口烟的李军辉,嘴里吐着浓浓的烟雾,说道:“行啊,我的故事就比你的简单多了,听好了啊!”

      王浩浩满脸期待的等着李军辉开讲。

      李军辉继续说道:“我的故事就是——早点睡觉吧!”李军辉突然喊了一句,然后用手推了一把王浩浩,接着哈哈大笑着,准备起身往外走。王浩浩身子往后一仰,又立即抓住了李军辉的手,喊道:“不行!军辉哥你骗人,不公平,快讲讲,我睡不着了!”

      李军辉又坐在床边,说道:“好吧好吧,不给你逗了,那就给你讲讲我的平凡到扯淡的人生吧。”

      “等下!”王浩浩喊道,随即转身从自己的黑色双肩包里拿出了两瓶会所高端啤酒,用牙咬开了瓶盖,递给了李军辉一瓶,说道:“你有故事我有酒,哈哈。”

      “我靠!你包里还有啤酒……”李军辉惊讶地说道。

      王浩浩喝了一口啤酒,说道:“会所客人们剩的,二十多一瓶呢,会所回收也不给我们服务生好处,还不如自己藏两瓶呢。”

      李军辉接过啤酒,喝了一口,说道:“二十多一瓶呀!我平常都喝两块一瓶的,原来还有这么贵的啤酒啊?味儿也一样啊?”
      王浩浩迫不及待地说道:“哎呀,快别打岔了,说你的故事吧。我要听……”

      李军辉开始说起了自己从十五岁起,为还家里的债,养活自己和父亲而出来打工干活儿的事情……

      王浩浩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两人手里的啤酒就只剩一半了。

      王浩浩听完后看着李军辉问道:“所以你当初租这个房子就是为了把叔叔接来住,好照顾他?”

      李军辉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像是想起了某段被刻意隐藏的过往和心事又再次被提及。

      李军辉顿了顿,说道:“当时在宿舍住的城中村里,认识一个一起干活的工友,是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青年。我们刚认识那时候特别好,一开始他总约我吃饭、喝啤酒。去年夏天刚认识那会儿,他也是我在这边唯一交心过的朋友,每天收工后我会去他那洗澡,他自己住,房间有洗澡间……哎呀,就长话短说吧,认识后,一次次的借给了他不少钱,他都打牌赌博输了。一次次还向我借钱,用各种理由和哄骗的方式……”

      李军辉突然抓起啤酒瓶猛灌一口:"最恶心是有回他偷我存折,正好我回房间发现了,还跟我说是帮我'保管'..."。李军辉说着说着有些气愤,啤酒瓶底残留的泡沫在他手上流动着。

      李军辉继续说道:“后我就彻底想远离他了。虽然租房接我爸来市里是早晚的事儿,但是去年我爸在老家独自生活,还是没啥大问题的,只是那个人加快了我租房的行动而已。我不想再每天碰到他,所以干脆租房了,正好接我爸来照顾……”

      王浩浩看着李军辉的脸上又爬上了几份忧伤,便用胳膊搂住了李军辉的肩膀,摇了摇他,以示安慰。

      李军辉也看向王浩浩,撇了一下嘴,挤出来一个笑脸。

      此刻,夜已深,窗外被无垠的黑暗拥抱着,那一抹皎洁的月光,如同细水长流,仍然洒落在房间内。天空中,繁星点点,围绕着散发着柔和黄晕的月轮。

      李军辉和王浩浩肩并肩地躺在只有一个枕头的床上,冬季深夜里的寒风又在窗外呼呼地刮起,李军辉和王浩浩两人在这一晚都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日子照常的过了一段时间,李军辉和王浩浩也渐渐地更加熟悉起来,经常会在睡前一起坐在床上聊天,然后一起沉沉睡去。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石家庄的风没那么寒冷刺骨了。路边老槐树冒出新芽,楼下的麻雀叫得比冬天欢实多了。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王浩浩先是彻底离开了那个豪华会所。然后他又联系了以前的一家酒吧经理,做起了酒吧的兼职销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上班,缺钱了就去,挣两天现钱后就在家歇着。李军辉并不会说什么,因为打心底里李军辉还是希望王浩浩能够做别的工作,但是李军辉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左右王浩浩的自由。

      王浩浩平常不去酒吧上班时就窝在家里,陪着李军辉父亲和楼下修车老大爷一起聊聊天,然后在家做做饭。

      经过一些日子,性格外向、有些厚脸皮的王浩浩早就和李军辉的父亲以及楼下的修车大爷混熟了,三人经常是在阳光下坐在一起——二十岁的少年和两个老人竟有说有笑地聊得有来有往。王浩浩那段时间也过上了已经许久未有过的平静生活。

      李军辉的父亲在这些日子里也知道了王浩浩的流浪经历,对王浩浩也是当孩子一样对待着,打心里也希望王浩浩就好好的跟他们一起住着,不再像以前一样没有归处。

      2008年的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石家庄天气已经暖和了许多。这天早上要去干活的李军辉吃了点早饭,临出门前在站在卧室门口对着还窝在被子里的王浩浩说道:

      “你都几天不洗澡了昨晚又在酒吧呆了半宿,一会儿起床后你赶紧洗个澡吧!今天中午天气肯定暖和。暖气虽然停了,但屋里也没那么凉了 ,前天你就没洗吧。昨天半夜下班回来就醉醺醺的躺床上了吧?在酒吧喝酒蹦跶一晚上,脚也臭的不行,熏了我一宿!”

      王浩浩懒洋洋的说道:“哎呀知道了辉儿哥!你别说了赶紧去上班吧,我中午就洗澡。再说了我在酒吧折腾半宿,不还挣了一百多提成呢吗!我也不容易啊……”王浩浩用搞怪的表情和语气说道,然后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靠着墙上半身裸露着。

      “你多能耐啊!酒吧蹦一宿顶我扛一天大包!”李军辉也用酸溜溜的语气回复道。

      李军辉裹了裹身上军大衣,正打算向着门外走去,听到了旁边卧室内父亲传来的声音:“辉啊,走的时候把厕所的热水器打开。今天中午天气好,肯定暖和,我也该洗个澡哩。”

      李军辉还没来得及说话。此时,从卧室内穿好了衣服,趿拉着一双棉拖鞋的王浩浩走出了卧室,坐在了沙发上,正准备吃一碗李军辉放在茶几上的粥。王浩浩听到李军辉父亲的话后说:“叔,没事,中午你洗的时候我帮你,扶着你洗。”

      李军辉听完王浩浩的话后,惊讶的看向王浩浩说:“你帮我爸洗澡啊?”

      王浩浩抬头看了一眼李军辉说:“有什么可惊讶的呀?没关系呀,放心吧,我可以的。”
      李军辉急忙说道:“爸!你还是等我中午回来吃饭时候给你洗吧。”

      这时卧室内坐在床边抽烟的父亲说道:“嗨!军辉,没事哩,浩浩可以帮我。辉儿啊,浩浩这孩子懂事,对我平常也可好了,就像亲人一样,我也拿他啊,像你一样看待。没事儿哩!”

      王浩浩说道:“李军辉,叔都没说啥不好意思的,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赶紧干活去吧,我们俩平常在家聊的可开心了。等会儿洗完澡,我们俩还要下去找修车的大爷,坐在那晒太阳呢。”

      李军辉无奈的摇了摇头,摆摆手说道:“好好好,我走,行啊王浩浩现在跟我爸这么熟了,我走嘞!”

      王浩浩,手里捧着碗放在嘴边,噗~的一下笑了,把碗里的小米粥吹起了一个泡。

      这天中午天气特好,阳光充足,气温也比前几天高了几度。李军辉出门上班以后,王浩浩先在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又帮李军辉他爸脱了厚厚的棉衣服,扶着他进卫生间洗澡。王浩浩扶着老人进卫生间时,发现他秋裤一条裤腿膝盖处磨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发皱的皮肤。卫生间的热水器喷头有些漏水,水滴在瓷砖上的声音像极了自己小时候流浪时,在大桥洞里躲雨时的声音。

      洗完澡后,俩人下楼找到单元门口摆摊的老大爷,仨人坐太阳底下,一边抽烟一边唠嗑。修车大爷的收音机里放着梆子戏,王浩浩跟着哼唱都跑了调,把两个老头逗得直拍大腿。

      王浩浩搬过来后的日子里,经常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少年,在太阳下,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王浩浩经常在两个老人面前搞怪,修车大爷瞅见了,就会往他脑袋上弹了个脑瓜崩。那些日子里他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不时的还笑作一团,特别聊得来,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也大都如此。

      2008年的春末,连着三四的天阴雨后,这天终于放晴。李军辉肩膀的老伤又犯了,在家休息,一上午都躺在沙发上。

      那天早上九点多,坐在沙发上的李军辉看王浩浩蹲在卫生间刷他那双白帆布鞋,鞋帮上还沾着昨晚酒吧的彩带屑。随后,李军辉煮了面条叫王浩浩一起吃早饭,两人坐在客厅沙发,电视播放着电视剧。李军辉正准备埋头吃饭,突然就听见早上下楼找修车大爷一块儿歇着的父亲在单元门外面大声的呼喊。李军辉家就住一楼,他父亲在单元门外空地上一喊,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李军辉和王浩浩一听,蹭地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赶紧往门外跑。

      李军辉和王浩浩猛地拉开门,冲出单元楼,一眼就看见李军辉他爸在门口急得直喊。
      李军辉赶忙大声问:“爸!咋了咋了?出啥事了?”

      李军辉他爸满脸慌张,举着手喊:“快!你修车的大爷没啦!”老人声音颤抖的喊着。

      “没了?上哪儿去嘞?”李军辉和王浩浩赶紧跑到急火火的父亲身边,想让他先稳下来。可这时候儿老爷子哪儿静得下,扯着嗓子喊:“别废话嘞!赶紧跟我去他屋里看看,他、他死了啊!”

      这天早上,李军辉他爸吃完早饭,看天气好,早早下楼,打算找修车大爷唠嗑。他搬着小板凳在空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眼瞅着修车摊还没支起来。往常大爷从不这么晚,李军辉的父亲觉得不对劲,越想越不踏实,就往小区楼房后面的小平房走去。

      他知道大爷住在那个小平房里,到门口一推,门没锁。进去就看见大爷直挺挺躺在床上,起初还以为没睡醒,凑近一看,李军辉的父亲看到老大爷脸色煞白,身子都硬了。屋里冷得刺骨,小铁炉里的煤球早灭了,一点热气都没有。

      李军辉他们到了修车大爷的门口,一阵手忙脚乱后,李军辉和王浩浩赶紧打电话报警,又联系了居委会。没多久,警察和居委会的人都赶了过来,大伙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处理。

      等片区派出所的警察和居委会的人到了,李军辉和王浩浩才彻底的了解老大爷的一生。

      老大爷以前是石家庄棉厂的职工,下岗后就在小区楼下摆摊修车谋生。他有一个儿子在十年前,三十多岁入了狱。他儿子出事前是一个在路边摆摊卖水果的,那时候社会上瞎混的一帮地痞流氓到处溜达,打着城管的旗号到处收保护费……后来他儿子因为钱的问题跟一个小混混起冲突,一冲动拿刀把人捅死了,被判了无期徒刑。当时老大爷为了保住儿子的命,咬牙卖掉了在本小区的房子,赔给受害方,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出了谅解书,老大爷的儿子才算是没被判死刑。大爷的老伴儿也是在儿子入狱两三年后,思念成疾得了心脏病去世了,打那以后,老大爷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 。

      自从卖掉了唯一的房子,老大爷就窝在小区院里平房的一间稍大的储物间里。寒来暑往,春去冬来,这小屋子夏天闷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他靠着修自行车一点点攒钱,就为给日后出狱的儿子攒钱,十年的时间转眼过去,老大爷也已经七十多岁。这十年间,他每年都会一次不落的去监狱里看望服刑的儿子。天不遂人愿,老大爷终究是没看到儿子出狱,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严冬,却遗憾的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走完了一生。

      李军辉和他爸还有王浩浩虽然十分伤心,但是正事总是要办的,他们和周围街坊邻居,跟派出所、居委会的人一起,忙活起老大爷的葬礼。派出所的片警按程序联系了监狱,监狱也出了文件,批准老大爷的儿子能在葬礼当天出狱,回来看父亲最后一面。

      葬礼那天,李军辉和父亲还有王浩浩一直在旁边忙活着,街坊邻居们也都没闲着,有人帮忙端茶倒水,有人招呼来吊唁的亲戚,院里院外乱糟糟的都是人。

      很快到中午了,一辆印着监狱标志的车缓缓的停在了小区门口空地上,就是老大爷摆摊的空地上。几个狱警押着个四十多岁的男青年走下来,车门打开时,先露出来的是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明显是监狱统一发的,鞋子干净的就像刚从商场里买的一样。那男人佝偻着背,手腕上的铐子印还没消透,面色苍白,看着特别憔悴。

      “那就是老爷子的儿子!哎,这家人都是老实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可怜了,……”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修车大爷的儿子脚步踉跄地走到老大爷的灵柩前,“噗通”就跪地上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扯着嗓子哭喊:“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妈呀!”哭得整个人都蜷成一团。李军辉以及周围街坊赶紧上前拉他,有人递纸巾,有人拍着他后背劝:“节哀啊,老爷子肯定也不想看你这样!”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小伙子才慢慢止住了哭声,红着眼圈给帮忙的街坊挨个鞠躬道谢。等把老爷子送上灵车出殡后,李军辉看到他又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灵堂,抹了把脸,然后低着头跟着狱警回监狱了,留下的也就只有街坊邻居们的一声声嘘唏和感叹……

      那天给修车大爷出完殡,帮忙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了,老大爷的儿子也上了监狱的车,车子渐渐的消失在了马路上。小区单元门口的空地上,老大爷那块修车的破木牌子还立在原地,被风吹得晃悠,上面“修车”俩字都掉了漆,孤零零的,好像还在等着主人回来。

      2008年春,槐花儿开的时候,修车老大爷一辈子就这么画上了句号。他跟李军辉、李军辉他爸,还有王浩浩热热闹闹相处的那些日子,也跟着彻底没了。往后再路过单元门口,李军辉和王浩浩再也听不到大爷和父亲那聊天时爽朗的笑声,四个人再也不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凑在一块儿晒太阳、闲聊天……

      在忙活完修车大爷葬礼后的当天晚上,李军辉三人回到了房间内。李军辉无意间看到了父亲脸上那忧伤的表情和想到这一天父亲的沉默不语。李军辉知道父亲这个岁数,在面对了修车大爷的死亡后,内心也深深有了恐惧感。王浩浩也能看得出来李军辉的父亲从那天以后,变得有些少言寡语的。李军辉和王浩浩虽然也伤心,但两人还是商量着如何安慰老爷子。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李军辉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平时走路都得拄拐杖,在修车大爷葬礼上忙了一整天,又累又受凉,加上心里难过,半夜突然发起高烧。李军辉和王浩浩慌了神,连夜打车送他去医院。输了一晚上液,第二天又做了检查,确定没大碍才回了家。这两天,他俩都没有去上班,专门在家照顾李军辉的父亲,直到他身体慢慢好转。

      刚给父亲喂完药,李军辉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王浩浩:“你先睡会儿吧,我爸看样子没啥大问题了。昨晚在医院熬了一整夜,咱俩都累坏了。别撑着,我在沙发上守着,你去屋里躺躺。

      王浩浩摆了摆手:“没事儿辉儿哥,我不困,等叔睡着了,咱俩再一块休息吧。累了这么久,我知道你最心累,一会儿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明天你才能干活儿去,不然精神状态不好,你的工作搬搬抬抬的太危险。”

      李军辉看着父亲吃了药,很快就睡着了。他想着自己和王浩浩连着忙了好几天,早已经疲惫不堪。随后两人走进卧室,并排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那天的下午,李军辉的父亲睡醒后,拄着拐杖慢慢挪去卫生间上厕所。正好路过旁边王浩浩的卧室,看到了俩孩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噜声一阵接一阵,阳光透过破旧的窗帘,洒在两个男孩儿的身上。李军辉的父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思索着什么。然后轻轻地地走到门口,把卧室门关上了,又慢慢挪回自己的屋里。老爷子往床边一坐,点上根烟,看着窗外的一颗老槐树枝繁叶茂,树枝旁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在太阳底下飞,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天儿总算暖和了,又扛过了一个冬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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