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荒郊逆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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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辆青幔皂顶的双轮辎车穿过人声鼎沸的京城市街，飞速疾驰于黄昏车马稀疏的外道，赶在三更前抵达自北出京的庆远门。
柳旦下马向守关的府兵出示“过所”，府兵见到上头的戳章，便连车中人物都顾不上检查，就连忙开关放他们过去。
黑夜中巍峨的雁归塔轮廓逐渐模糊，一行人就此离开了京城，踏上陌生的土壤。
幽州距京城其实并不算太远，中间仅隔着一个邢州。邢州这个狭长的州域作为大邺核心的拱卫，却并未得到太多帝京的荫泽。一出关，自道路骤然开始的颠簸即可感受到此去方向的萧条，周围人家也几近无有，只有漫天枯黄的野草匍匐在寒凉静夜中。
这样的情况，要找到驿站或私旅是不可能了，今夜只能在车中勉强一晚。狭窄车厢中点着昏黄油灯，由于初冬夜凉的缘故，周以以从第三辆马车里拿来褥被，盖在公主与自己身上。
“只带了两条被子，一条留给听梧她们，您就和我凑合一下吧。”周以以眉眼微弯地笑着，与李暄紧紧贴在一起取暖。
李暄身子明显一僵，然也没将她推开，任由她抱住自己的腰，好像把自己当做枕头一样靠在肩上。
有节奏的颠簸中，闻着公主身上雪松的清香，周以以很快便睡熟了过去。而李暄却为身侧暖郁的温热而感到十分不习惯。她理应是一直孤单入眠才对，这样奇异的感觉使她无法安然阖眼，于是呆滞地凝视起身旁强行贴着自己的人来。
她脸上依旧留着仿照刘大郎画的妆，故而丑得难以言喻。但与原本粗野不堪的刘大郎不同，她是安静而天真的，浑身肌肤都十分柔软，散发着闻不见的甜腻气息，使人不自觉忽视了她面貌的丑陋，沉溺在一片温暖与美好中，心也宁静下来，柔软下来。
当李暄终于回过神来时，她竟已经无意中回搂住周以以纤细的腰肢，于是心下一惊，连忙想要松开，可却又怎么都舍不得这温暖，犹疑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松开胳臂。
一番心理斗争后，她最终说服了自己，将脸也靠在周以以发顶，以一个几近于将少女搂在怀中的旖旎姿势闭上了眼。
算了，反正这小毛贼心眼大睡得沉，不会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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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李灏就要动身，预计腊月二十前后将正式发兵伐胡，故而公主需要在那之前先行抵达幽州进行探查部署，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
但即便是这样紧赶慢赶，也有半个月余的车程。
出发后的第二日，被困在一个伸不直腿的小木箱里的周以以感到了比平时在清平府更大的痛苦。即使掀开布帘也只能看到同样的破败萧条之色，简直无聊到让人神智涣散。
而李暄倒是悠然自得，只顾着看她带来的古书，不是政论，就是兵法，皆是极厚的本子，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叫人看上一眼就要立即昏睡。但她不仅看得十分认真，还时不时在颠簸中提笔批注，令周以以十分不解。
这种女人她这辈子也没见过。
“殿下。”坐立难安间，周以以开始胡搅蛮缠地对她进行骚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李暄倒也没生气，语气平和地与她解释那个正被她拿捡来的草杆指着的词：“浑水摸鱼。乘其阴乱，利其弱而无主。随，以向晦入宴息。意指趁敌军内部混乱、力量虚弱之时，夺取利益。”
周以以连连点头：“这是萧家趁陀丹色厉内荏攻幽，赚取战功。”
“这个呢？”她又拿草杆点了点下一个词。
“趁火打劫。敌之害大，就势取利。刚决柔也。意指乘敌陷入危机时，果断出击获取利益。”李暄便继续耐心道。
周以以又懂了，笑眯眯地拍手：“这是韩家趁李灏陷入埋伏，出手重击。”
“还有这个呢？”她再次指向书页的最后一个词。
“隔岸观火。”李暄勾起轻笑，又道，“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恣睢，其势自毙。顺以动豫，豫顺以动。坐视敌军互相戕害，自行瓦解，再坐收渔利。”
周以以于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大概就是公主正在做的事。
“殿下。”秦丰的声音在马车前响起，“再过两里路，就要到黄粱逆旅了。”
“好。”李暄沉稳地下了命令，“今日就在此歇息。”
周以以一听，立即高兴起来，这一天一夜的车坐的她腰酸背痛，一挪动浑身骨头都要咯吱响，这下总算有个地方能伸开脚了。
于是在马车停稳后，她抢先一个大跳跃下了车厢，一边舒张手臂一边深呼吸荒野清冷而微涩的空气。
此刻已至黄昏时分，天地镀上一层锈色。冬日的夕阳并不如往前热烈，显得颇为温和沉滞，犹如琥珀色的陈酒，缓缓流淌过整片荒原。黄土官道旁立着几间破败的二层木楼，掩映在征尘与灌木中，若非颓圮的牌匾上写着“黄粱逆旅”几个字样，几乎要以为是谁家废弃的老屋。
几人渐渐地也都下了马车，走至逆旅的正门前。打头的柳旦走进去左右一看，柜台后一位老妪便从中迟缓地走出来了。
“您们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她佝偻着身子，说话也又慢又哑，看起来很有些年纪，眼珠上蒙着层模模糊糊的白翳，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清几人。
“住店。”柳旦便回道，“要三间，其中一间要清净上房。”
老妪又是慢吞吞地点头，慢吞吞地回到柜台后，慢吞吞地摇起了墙上的铃铛。这叮铃铃的脆响一震开荒野寂静的空气，两个年轻的店伙便从楼上三步做两步地跳了下来。
他们急匆匆地跑至几人面前，照着他们的衣着与外头马车一打量，立即露出和气的笑容，弯腰招呼道：“客官这边请。”
于是郭生与其中一个一起将马牵去马厩中吃草料，其他人便与另一个走到边上一座木楼里。奴仆们住在一层，顺带看守行李，公主与驸马则被安排住进了二层的上房。
可这上房说是上房，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比下头清净些的小屋。一推开门，一股土腥味与烂稻草味便扑面而来，使两人都不禁皱起了眉。
“那您们在此住下，小的就不打扰了。”店伙点头哈腰道，“一会还请下来用膳。”
周以以代李暄点头，而后“嘎吱”关上破烂的木门，侧身转向同样破烂的屋内。
她大叹了口气，而李暄明显比她更不喜此地，一进门就站在了窗边望着外头几近完黑的天沉思，将收拾的重任全压在了周以以头上。
周以以当然也不觉得不公，毕竟她对于府里的奴婢是驸马是主子，对于公主也同样是奴婢，十二个时辰贴身伺候的那种。她于是将屋内唯一一张破桌上的脏污陶制油灯点燃，又将被褥铺在唯一的一张小榻上。
“今晚又只能委屈您和我一起睡了呢。”她不怀好意地说道，也果不其然地看见李暄身子一抖，而后强装镇定地站直，心中窃笑。
调戏清纯公主已经成了她无聊日子里唯一的乐事。
过了不久，听梧便来敲门，说店家已将晚膳准备好，可以过去了。
两人于是跟着她下楼，来到店门所在木楼后头的堂屋内。
理所当然的，这堂屋也就是十分简陋的一个小间，四周木墙泛霉也不肯修缮，更别说挂上风雅字画。屋中摆放着五副桌椅，一行人便照例分了三桌，吃起店伙端来的朴素餐食。
周以以将干巴巴的胡饼泡进小米粥里，不然实在难以下咽。李暄见她吃得满脸难色，于是叫店家切来一小盘羊肉，虽说依旧干柴咸齁，也令周以以感动不已。
“我们这次去幽州，不到明年回不来吧。”周以以一边喝着粥，一边与公主闲聊，“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回来庆岁。”
“嗯。”公主神色淡淡地点头，似乎对这个于大邺人而言最重要的节日不甚在意。
周以以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公主未出嫁的这些年一直在深宫中，母妃早亡又不得皇帝宠爱，身边也没有什么亲友。再怎样特别的日子，也不过是孤身度过的毫无差别的几个时辰罢了。
但李暄现在既然嫁给了她“刘大郎”，又认了她“周小娘”当友人，那周以以也就义不容辞得地要负担起带她过个好年的责任来。想着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粗野的吵闹声。
她一转头，却见是一群身形高壮、面容粗犷、衣着窄袖短麻衣的男人走进来了，一共是六个，进门便是大喇喇地在另外两张桌前坐下，而后大声招呼店伙上店里最好的酒肉。
“他们今晚也住这？”周以以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小声对李暄嘀咕道。
李暄点头，也打量着他们，目光冷沉。
周以以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毕竟他们五个女人，加三个瘦猴一样的男杂役，怕是不够这几个大汉打两拳。
尤其当那几人也转过头来，一边牛饮杯中浊酒，一边毫不掩饰地用冒着精光的眼在他们身上逡巡，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时。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荒郊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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