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飘扬泼洒 ...
-
余时风一直站在窗帘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布料,直到亲眼看着闻骇那略显踉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对面那栋破旧筒子楼的黑暗楼道口,才缓缓地、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地狂跳,撞击着肋骨。
他没想到,闻骇竟然就住在自己家对面这栋几乎被遗忘的老楼里,仅隔着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后院。更没想到,那个在学校里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锋利得像一把刀的人,会在深夜被那样一群混混围住,听到那样不堪的辱骂,背负着“父债子偿”这样沉重而屈辱的枷锁……原来,他那身尖锐的刺和满不在乎的外壳之下,是这样一种不堪的境况。
这一夜,余时风睡得不太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总是反复出现闻骇那双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凶狠、却又在某一瞬间掠过一丝茫然无助的眼睛,它们与母亲从隔壁传来的、压抑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团沉重而潮湿的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次惊醒,望着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上学,余时风走进教室时,目光不自觉地就先投向了那个靠窗的角落。闻骇的位置空着,桌面干干净净,椅子里透着一种冰冷的缺席感。直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老师都快踏上讲台了,后门才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闻骇低着头,身影快速地闪了进来,几乎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全程没有看任何人。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校服,但嘴角那抹未散尽的淤青和额角一处不甚明显的擦伤,还是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昨夜冲突的隐约痕迹。
课间的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有几个好奇的同学偷偷打量他,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他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但终究没人有那个胆子上前询问。闻骇始终低着头,要么将脸埋进臂弯里趴着睡觉,要么就侧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周身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像一圈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热闹彻底隔绝。
余时风几次犹豫,想拿起自己抽屉里的那瓶红花油,走过去问问他伤得重不重,但每一次,都被他那副冰封千里、拒绝任何触碰的样子无声地挡了回来。他想起昨天放学时,闻骇说出“不顺路”三个字时那种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情,忽然明白了——或许闻骇并不希望被别人窥见自己的狼狈,更不需要这种突如其来、可能带着怜悯的关心。那点刚刚萌芽的念头,便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就这样,日子相安无事地又滑过去几天。余时风依旧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照顾母亲熬药吃饭,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书本和习题里。偶尔在校园的走廊、操场,或者小区附近那条坑洼的小路上看到闻骇,他总是独来独往,行色匆匆,侧脸的线条比以往更加冷硬,脸色也更加阴沉,像一片随时会降下雷暴的乌云。
周五下午,秋老虎发威,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体育课的内容是男生一千米测试。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空气扭曲着,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
余时风体质向来不算好,跑完一圈半就已经气喘如牛,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喉咙深处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咬着牙,凭借意志力机械地迈动双腿坚持,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突然,旁边一道身影带着风超过了他。是闻骇。他的速度很快,步伐大而有力,踩在跑道上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超过余时风时,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收紧,汗水沿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发。他仿佛感觉不到疲惫,只是在奔跑中发泄着什么。
余时风看着他那越跑越远、充满力量和速度感的背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模糊的羡慕。那样 raw、那样充满爆发性和韧性的生命感,是他这副被生活和焦虑拖累的身体所从未拥有过的。
好不容易撑到终点,余时风只觉得天旋地转,肺部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疼得尖锐。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撑着膝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同学们都陆续到达终点,三三两两地散开去树荫下休息、喝水,大声谈笑着,没人太注意他这个落在最后、狼狈不堪的人。
就在这时,一瓶冰凉的、还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突兀地递到了他低垂的视线前。
余时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头。逆着刺眼的阳光,他看到闻骇站在他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那双眼睛在强光下显得深不见底。他只是把水又默默地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生硬。
“谢……谢谢……”余时风喘着气接过水,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异常沙哑。他费力地拧开瓶盖,小口地喝了几口,冰凉清冽的液体滑过灼痛得快要冒烟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令人难受的血腥味,稍微缓解了那撕扯般的不适。
闻骇没说话,也没立刻走开,就站在旁边,目光投向远处还在喧闹的人群,侧影显得有些疏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余时风看着他那已经不太明显的嘴角,轻声问:“你的伤……没事了吧?”
闻骇似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也没想到他会问出来。随即那丝诧异又迅速隐没,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没事。”他的回答简短至极。
沉默了一下,就在余时风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闻骇忽然又开口补充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生硬,像是很不习惯问出这种话:“你……肺不好?”他说这话时,视线并没有看余时风,而是看着旁边的地面。
余时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就是跑太急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想解释母亲那相似的、折磨人的咳嗽,也不想被任何人用看待病弱者的眼光注视。
闻骇“哦”了一声,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没再追问。两人之间又陷入一种奇特的沉默,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但似乎并不令人难受,阳光把他们的影子缩短,投在滚烫的跑道上。
操场上喧闹依旧,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嬉笑追逐的叫喊声、体育老师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在灼热的空气里。但他们俩站立的这一小片树荫下,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离开来,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衣领。过了一会儿,闻骇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又像是仅仅对着身边这个唯一安静存在的人泄露出一点点心底的裂缝:“有时候……真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的目光越过喧腾的操场,投向那被烈日晒得有些扭曲的尽头。那里立着学校高高的、锈迹斑斑的铁围栏,围栏之外,是灰蒙蒙的、被高楼切割的城市天际线,沉默地匍匐在视野的边际。他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对眼前这一切显而易见的厌恶,对某种未知远方的强烈渴望,有一种被现实牢牢困住、急于挣脱却不得其法的焦躁,还有一种……余时风能够清晰感受到的、对于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未来,一份笨拙却炽热的憧憬。那憧憬或许没有具体的形状,但确凿无疑地存在着。
余时风沉默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仿佛也能看到那围栏之外沉重又轻盈的世界。他轻轻地说,声音温和得像夏日午后掠过耳际的微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毛躁的安抚力量:“会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里的。一定。”
这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认同。因为他们背负着不同的沉重,却共享着同一种想要破壳而出的渴望。
闻骇猛地收回了投向远方的目光,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余时风一眼。那目光不再是全然的防备和冰冷,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意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此刻,阳光恰好穿透层叠的树叶缝隙,落在他清澈的眼底,像是洒下了一层细碎而温暖的金粉,微微闪动。
就在这时,“哔——!”体育老师吹响了尖锐的集合哨子,声音刺破了这短暂的、静谧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