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惊雨瓢泼 ...
-
他和闻骇,像是被无形壁垒隔开的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如同沉寂的深海,沉默安静,将所有波澜都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努力扮演着循规蹈矩、无可指摘的好学生角色;一个却像爆裂的火山,尖锐叛逆,浑身是刺,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规则与目光都满不在乎,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但不知道为什么,余时风总觉得,在那副坚硬冰冷、拒人千里的外壳下面,闻骇或许和他一样,身体里也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胸腔里也塞着无法言说的东西,同样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沉默地背负着一些沉重得足以压弯脊梁的东西。
只是他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一个用绝对的顺从和努力来寻求未来的解脱,一个用激烈的反抗和漠然来对抗此刻的压迫。但最终,他们都选择了沉默,用不同的方式,将所有的喧嚣都摁灭在心里。
夜渐渐深了,窗外远处的车流声也变得稀疏。余时风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些许生理性的泪水。他深吸一口气,驱散困意,准备继续攻克练习册上最后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笔尖刚触到纸面——
就在这时,窗外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突兀而嘈杂的声响,粗暴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那是几声拔高的、充满恶意的怒骂,紧接着是“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玻璃瓶被狠狠砸碎在水泥地上,尖锐刺耳。
余时风的心跳下意识漏了一拍,眉头不自觉地皱紧。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那扇对着后院和窄巷的窗户边,犹豫了一下,才用手指轻轻拨开窗帘的一角,屏住呼吸向下看去。
楼下那盏常年失修、光线昏暗的路灯,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圈摇摇晃晃的、昏黄的光晕。就在那微弱的光线边缘,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推推搡搡,气氛剑拔弩张。而被围在中间的那个高个子少年,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也显得格外显眼,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力量感。
是闻骇。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昏暗的光线,余时风也立刻认出了那个紧绷的背影。他像是被人钉在了窗边,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楼下的冲突如同浇了汽油的火星,瞬间爆发。
一个顶着满头枯草般黄毛的青年猛地跨前一步,狠狠推了闻骇一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污言秽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操你妈!欠钱不还还敢跟老子横?!”
闻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推搡得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但他几乎立刻就稳住了身体,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弹回。他的眼神在昏暗光线下像淬了火的刀子,猛地射向那个黄毛,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凶狠的力道:“我他妈再说最后一遍!那钱不是我借的!谁借的你找谁去!”
“找你妈!白纸黑字按着你家老头的手印!想赖账?”另一个穿着廉价花衬衫、领口油腻的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闻骇脸上,手指都快戳到他鼻尖,“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今天拿不出钱,就卸你一条胳膊!”
闻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角处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而暴起,清晰可见。他死死盯着那几张令人作呕的脸,像一头被层层围住、逼到绝境却不肯低头的狼,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余时风在楼上看着,手心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指尖冰凉。他认出那几张面孔是附近有名的混混,游手好闲,欺软怕硬,在这一带名声极臭。
“我没钱。”闻骇从紧咬的牙缝里,生生挤出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
“没钱?”黄毛嗤笑一声,眼神猥琐地上下打量他,目光令人极其不适,“我看你这身板不错,骨头硬嘛。要不跟哥几个去‘夜色’酒吧干几天?那儿的富婆就喜欢你这种带劲的小狼狗,伺候好了,来钱快……”
话没说完,闻骇的拳头已经带着全部的力量和怒火,狠狠地砸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某种软骨断裂的细微声音。黄毛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捂住脸,鲜红的鼻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里飙了出来,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妈的!给脸不要脸!揍他!往死里揍!”花衬衫愣了一秒,随即怒吼起来。另外几个人如梦初醒,一拥而上。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混战。闻骇显然打架经验丰富,出手又快又狠,专往人最疼的软肋和关节处招呼,凭借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一时间竟和那三四个人打得难分难解。闷响声中夹杂着吃痛的咒骂。但他毕竟是以少打多,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很快就挨了好几下重击,嘴角被打破,殷红的血丝立刻渗了出来,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余时风看得心惊肉跳,呼吸都屏住了,几乎要忍不住喊出声。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那只老式按键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触到指尖。他想要报警,手指却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微微发抖,连解锁屏幕都显得有些笨拙。
就在这时,楼下巷口方向传来一声清晰而严厉的喝斥,穿透了打斗的喧嚣:“干什么呢!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是小区门卫刘大爷。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制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黑色手电筒,那颤巍巍的光柱像一根虚弱的稻草,努力地投向那伙纠缠的人影,试图驱散黑暗中的混乱。
刺眼的光线让那几个混混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突然被惊扰的蟑螂。花衬衫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闻骇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随即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闻骇身后那栋沉默矗立的老旧居民楼,以及楼上几扇陆续亮起的灯光。他似乎有点顾忌,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最终只是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地撂下话:“小子,算你走运!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他妈完!我们走!”
说完,他悻悻地搀起还在嗷嗷叫、血流满面的黄毛,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脚步杂乱地迅速退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在了夜色笼罩的小巷尽头。
霎时间,混乱的漩涡平息,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凝固的寂静。闻骇脱力般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剧烈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痛。昏黄的路灯下,他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颧骨处一片红肿,嘴角破裂,血痕一直延伸到下颌。身上的校服T恤被扯破了一道口子,布料歪斜着,露出下面一片迅速浮现的青紫皮肤,触目惊心。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看到那抹刺眼的鲜红,眼神阴沉得可怕,像是一片积聚着风暴的荒原。
刘大爷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手电光在他脚前投下一小圈光晕。他看着闻骇这副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丝怜悯:“小骇啊,这……这又是你爸那档子破事惹来的?哎……造孽啊……快回家去吧,赶紧处理下伤口。以后晚上放学,抄近道,小心着点。”
闻骇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他依旧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着刚才的激烈。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话:“谢了,刘大爷。”
刘大爷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背着手,晃着手电筒,慢慢踱回了门卫室。
闻骇在原地又靠了一会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努力平复那翻腾的情绪。然后,他才慢慢地、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左腿似乎挨了一下,走动时明显有些一瘸一拐。他没有回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向旁边那栋墙皮脱落最严重、显得最为破旧的筒子楼,身影最终被那深不见底的门洞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