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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雨的信徒 番外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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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的雨,又来了。
推开“浮生”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风铃的脆响被雨声洗得有些模糊。店里的冷气像一堵透明的墙,瞬间将我隔绝在外面的潮湿闷热之外。
我习惯性地走向最里侧那个靠墙的角落,阴影能很好地包裹住我,让我得以观察整个空间,而不必过多暴露自己。
“一杯冰美式。”
声音出口,才发觉比平时更沙哑了些。服务生是个面生的年轻女孩,眼神干净,带着点对这个湿漉漉下午的不耐烦。她应了一声,动作麻利。
我坐下,从随身多年的旧皮包里拿出那本书。书脊的烫金字体已经磨损,《广义相对论》几个字需得仔细辨认才能看清。书页泛黄,脆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梧桐叶,翻动时必须万分小心。不是因为书本身的价值,而是因为里面那些细密的、早已刻进我骨子里的字迹。
时风的字迹。
十几年了。我拥有了曾经渴望的一切:离开那座灰扑扑的工业小城的距离,足以让生活体面的收入,甚至是一点点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我学会了在图纸和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生存,学会了用冷静甚至冷酷的面具应对各色人等。我看起来无坚不摧,像个合格的都市边缘挣扎出来的成功样本。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灵魂的某个部分,存留在了那个春天,停在了医院消毒水气味弥漫的病房里,随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拉直的线,一起沉寂了下去。
咖啡端上来,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抿了一口,极致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开,这是我多年来唯一能准确感知的味道。像生活的本身。
我摩挲着书页边缘那个小小的、娟秀的“余”字。这是我们的暗号,是我们的疆域。当年那个旧书摊前,他替我付了十五块钱,将这本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塞进我手里时,眼神清澈得像容不下一丝杂质。他说:“是借给你的。”
可他骗了我。这是一场永不要求归还的赠予,代价是我余生的惦念。
我试图去读那些公式,那些关于时空弯曲、引力波的描述。年轻时,我曾痴迷于此,以为理解了宇宙的奥秘,就能超脱尘世的苦难。现在我才明白,再宏大的理论,也计算不出一个人心碎的轨迹,也无力弯曲命运那根残酷的直线。
我不是在读书,我是在凭吊。每一个符号,都关联着一段泛黄的记忆碎片:他在图书馆阳光下的侧脸,他跑完步后苍白的脸色和倔强的眼神,他替我处理伤口时微凉的指尖,还有最后,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却还努力对我扯出一个笑,说闻骇别怕。
我怎么不怕?我怕极了。我怕那种无力的窒息感,怕那种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那感觉,比我面对任何凶狠的讨债者时,都要恐怖千倍万倍。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砸在玻璃窗上,世界一片模糊。窗外那些匆忙躲雨的行人,那些霓虹灯的倒影,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
他喜欢雨。他说雨能洗干净空气,能让他的肺舒服一点。那时候,我们会并排坐在他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边,听着雨声,什么都不说,却又像说尽了一切。他的呼吸声很轻,混在雨声里,是我听过最安心的乐章。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听雨了。
那个年轻的服务生似乎总在偷偷看我。我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好奇的,或许还带着一点怜悯。她大概觉得我是个怪人,一个与深奥书籍不相称的、满身风霜的怪人。她不会懂,这本书不是学问,是我的呼吸机,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连接点。
这么多年了,共处的同事们总说我的心是锁着的,里面住着一个幽灵,谁也进不去。
他们说得对。时风就是那个幽灵,一个我亲手供奉起来,永不褪色的幽灵。他不是阴影,他是底色。我后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获得,都像是涂在这层底色上的油彩,看似斑斓,底色却从未改变。
起身结账时,女孩好意提醒雨大,有伞。我拒绝了。
“我喜欢雨。”
我说。这是真话,也是谎话。我喜欢的是他喜欢的雨,我淋的,是他再也无法感受的雨。走进雨里,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这感觉如此真实,像一种刑罚,又像一种洗礼。
街上行人匆匆,伞花朵朵。只有我,毫无遮蔽地行走其中。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时间。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而那个清瘦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说:“闻骇,快点,要下雨了。”
我加快了脚步,不是躲避,而是追逐。明知道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被雨水折射出来的海市蜃楼。
但我甘之如饴。
惊蛰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像是命运沉闷的叹息。我知道,这场雨过后,草木会更葱茏,世界会更喧嚣。而我会擦干脸上的雨水继续走下去,带着这本厚重的书,带着蚀骨的思念,走向下一个需要被雨水冲刷的明天。
我只是一个信徒,一个在每一个惊蛰雨天,用身心祭祀一场永不重逢的过去的,卑微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