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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枫庭暗香疏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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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浓,金陵书院灯火初上。
宴设于临水的漱玉轩,轩外枫林如火,轩内烛影摇红。
谢临安到时,席间已坐了大半学子,言笑晏晏,酒香氤氲。
她择了处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目光不经意扫过全场,未见那抹竹青身影。心下微怔,方才应允同行的话犹在耳畔,莫不是一时戏言?
正思忖间,忽闻环佩轻响,慕雪瑶挨着她坐下:“怎独坐于此?方才云舟还问起你呢”说着递来一盏温好的桂花酿,“她备的,说是你最喜的姑苏风味”
谢临安接过酒盏,指尖触及杯壁温烫,恰如心头蓦然升起的那点暖意。
抬眸望去,恰见凌云舟自屏风后转出,仍是白日那身竹青长衫,只发间多了支青玉簪,映得眉目越发清朗。
凌云舟似有所感,转头望来。四目相接的刹那,她唇角微扬,举盏遥敬。谢临安垂眸啜饮,酒液甘醇,却压不住忽然加快的心跳。
宴至半酣,众人起兴行令。轮到凌云舟时,她执盏沉吟片刻,目光掠过谢临安案前那碟未动的桂花糕:“秋风惊桂落,玉露怯蝉寒”
席间顿时喝彩。这即景诗暗合时节,更妙在“惊”“怯”二字,道尽秋日微妙情愫。
慕雪瑶凑过来悄声道:“云舟今日诗兴格外好呢”谢临安但笑不语,只觉那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身上,如月华流转,无声却灼人。
酒过三巡,谢临安借故离席,独行至轩外枫林。夜凉如水,月华漫过枝头,将枫叶染作银红。
她微微仰首,任夜风拂面,试图吹散心头那点躁动。
“谢姑娘也来醒酒?”清越嗓音自身后响起。
谢临安蓦然回首,见凌云舟执灯而立。灯晕柔化了她平日清冷轮廓,眼底映着月色,恍若盛满碎星。
“凌姑娘的诗很好”谢临安轻声道。
凌云舟缓步走近,与她并肩而立:“即兴之作,让谢姑娘见笑了”手中灯盏微倾,照亮脚下铺满落叶的小径,“这处的月色最好”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秋风过枫林的簌簌声。
谢临安垂眸,看见两人衣袂在月光下几乎相触,竹青与月白交织如画。
“白日里说的绣品...”凌云舟忽然开口,声音较平日低沉几分,“其实是想问,谢姑娘裙上竹叶的针法,可是苏绣中的‘虚针’?”
谢临安微怔,未料她竟真懂刺绣:“凌姑娘好眼力”
“家中有几幅苏绣屏风,自幼看熟了”凌云舟转头看她,眸光微动
“但谢姑娘裙上这竹叶,比那些更添三分风骨”
这话已逾常礼。谢临安指尖微紧,却见对方神色坦荡,仿佛只是品评绣艺,她不由抬眼,正撞进那双含笑的眸子。
月华悄移,将两人身影拉长,投在满地枫红之上,恍惚间似相依相伴。
忽闻轩内喧哗声近,似是宴散。凌云舟后退半步,又是平日那般恰到好处的距离:“夜深露重,我送谢姑娘回去”
灯盏微倾,为她照亮前路。竹青衣袖拂过落叶,发出细碎轻响。
行至分院路口,凌云舟止步:“就送到此处。”说着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锦囊
“今日多谢姑娘送还玉佩。这是新制的桂花糖,姑苏做法,或许合姑娘口味”
谢临安接过,锦囊犹带体温,桂花甜香隐隐透出。
她尚未道谢,凌云舟已转身离去。竹青背影渐融夜色,唯余手中锦囊暖意真切。
回到寝阁,谢临安倚窗而立。掌心锦囊针脚细密,竟绣着几茎纤竹,与日间玉佩上的舟纹同出一辙。
她拈起一块桂花糖,甜香漫入口中,恰如那人目光,清冽中藏着暖意。
窗外月过中天,满地银辉如练。
忽然瞥见锦囊内壁似有墨迹。就着月光细看,竟是一行小字:
“枫月知秋意,清风解竹心。”
墨迹清瘦,与日间批注一般无二。谢临安蓦然攥紧锦囊,只觉心头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余音袅袅,再难平息。
夜风拂过窗棂,带来远山松涛阵阵。
似叹息,似低语。
翌日清晨,霜露未晞,金陵书院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之中。
谢临安如常起身,梳洗完毕后便前往书阁温习功课。月白的裙裾拂过尚带露水的石阶,留下淡淡的水痕。
她步履从容,神色清淡,仿佛昨夜那个攥着锦囊难以入眠的人并非自己。
行至书阁廊下,却见监院先生早已候在那里。这位素来严肃的先生今日面上竟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见了她便迎上前来:“临安,山长有请”
她心下微诧。山长陈老夫子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简出,书院事务多交由监院处理,今日突然召见,不知是何缘由。
略整衣襟,她随着监院穿过种满墨竹的庭院,向着书院最深处的山长室行去。
山长室中檀香袅袅,陈设古朴。须发皆白的陈山长正在窗前烹茶,紫砂壶中水汽氤氲,茶香四溢。见谢临安进来,他含笑招手:“临安来了,坐”说着推过一盏碧色茶汤,”这是新到的阳羡雪芽,尝尝”
谢临安垂首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谢山长”
"今日请你来,是为下月重阳诗会的事”陈山长取出一份烫金请柬,推至她面前,“今年诗会与往年不同。宁王府要在栖霞山办赏枫会,特邀书院才女赴会。老夫想着,由你与云舟同去最为妥当”
指尖在盏沿微微一顿。
谢临安抬眼,正欲答话,却蓦然对上窗外一双含笑的眸子——凌云舟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竹青衫子拂过墨竹,晨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恰似画中仙人。
“云舟来得正好”陈山长招手让她进来,“重阳诗会的事,可愿与临安同往?”
凌云舟执礼恭谨,姿态优雅:“全凭山长安排”目光掠过谢临安时,眼角微弯,似春风拂过冰湖,转瞬又恢复如常。
从山长室出来,两人并肩行过青石小径。
秋阳透过枫叶,洒下碎金般的光斑。谢临安稍落后半步,望着前方随风轻扬的竹青发带,忽然记起锦囊里那两句诗,心头微动。
“谢姑娘”凌云舟停步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递来,“这是诗会须知事项,宁王府规矩多,须得提前留意”
“她顿了顿,又取出个小巧的白瓷瓶,“晨露凝霜,姑娘衣衫单薄,这是驱寒的苏合香丸”
瓷瓶温热,似还带着对方袖中的温度。谢临安正要推拒,忽见慕雪瑶从远处跑来,裙裾飞扬,环佩叮咚:“可算找着你们了!林灵说要商议诗会衣裳的花样,正在绣房等呢...”
话音戛然而止。
慕雪瑶瞪大眼睛看着谢临安手中的瓷瓶,忽地抿嘴一笑,眼波流转:“原来云舟备了更好的香药,倒显得我们多事了”
凌云舟神色自若地又取出一个青瓷瓶:“人人都有份”说着将瓷瓶分给慕雪瑶,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这是薄荷香丸,提神醒脑最是相宜”
谢临安握紧手中白瓷瓶,指尖摩挲着瓶身细腻的纹理——那上面雕着细巧的舟纹,与慕雪瑶手中的青瓷瓶截然不同。
慕雪瑶笑嘻嘻地拉过两人:“既如此,更要同去绣房了。云舟眼光最好,帮我们参详参详花样”
绣房里已是热闹非凡。林灵正对着几匹绸缎发愁,见她们进来顿时眼睛一亮:“快来帮我瞧瞧,这匹雨过天青和月白素锦,哪个更衬秋色?”
凌云舟缓步上前,指尖轻抚过缎面:“若是赏枫,月白更显清雅。“她转头看向谢临安,“谢姑娘以为如何?”
谢临安尚未答话,慕雪瑶已抢着道:“临安穿月白自是好看,但我觉着这匹竹青软烟罗更妙“说着取过一匹青碧色绸缎在谢临安身前比了比,"瞧,多配她的气质”
凌云舟目光微动,唇角含笑:“确实相配,不过...”她自架上取下一匹银纹素锦“若用这匹做襦裙,配上竹青半臂,既清雅又不失庄重”
林灵抚掌笑道:“还是云舟想得周到!就这么定了”
众人正说笑间,忽见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进来:“凌姑娘,山长请您去一趟藏书楼,说是新到了一批古籍,要您去帮着整理编目”
凌云舟微怔,随即颔首:“我这就去”转身时目光掠过谢临安,似有深意。
待她离去,慕雪瑶立刻凑到谢临安身边,压低声音:“你发现没有?云舟今日特别不一样”
谢临安拈起针线篓里一枚银针,神色淡然:“何处不一样?”
“说不上来”慕雪瑶歪着头,“就是感觉她今日特别...温和?往日里虽然也笑,但总隔着层什么似的。今日却像是真真切切地开心”
林灵在一旁接口:“想必是因为要赴诗会了,听说宁王府的赏枫会极是风雅,往年只有皇室子弟才能参与呢”
谢临安垂眸不语,指尖银针在阳光下闪过细碎光芒。
她想起那个犹带体温的瓷瓶,心中微澜。
重阳前日,秋雨骤至。细雨如丝,将书院笼罩在一片烟水空蒙之中。
谢临安在绣房最后调整赴会的衣裳,忽见窗外闪过熟悉的身影。
凌云舟执一柄青竹油伞立在雨中,裙裾已被打湿,怀中却紧抱着个青布包裹。
见谢临安望来,她含笑走进廊下,雨珠自伞沿滴落,在地面绽开朵朵水花。
”找遍书院,原来你在此处”她从怀中取出包裹,小心递来,“明日宴上要用的诗笺,山长嘱我送来,说是宁王府特意吩咐,要用洒金笺”
递物时指尖轻触,带着雨水的微凉。谢临安接过包裹,发现最上方诗笺墨迹犹新,写的竟是那日枫林月下的诗句。
笺角多了行小注:“重阳宴上用此稿,可好?字句若有不妥,但请斧正”
雨声淅沥,敲打廊外芭蕉。她抬眼望去,见对方眸光清亮,鬓角沾着细碎雨珠,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少年意气。
“好”听见自己轻声应答。雨幕中竹伞轻旋,漾开一圈涟漪。
是夜,秋雨初歇,月华复明。谢临安在灯下整理诗稿,忽从纸页间落出一枚枫叶书签。
那枫叶经特殊处理,色泽鲜红如初摘,叶脉上用朱砂细绘着舟纹竹影,背面一行小字:“明日辰时,枫林候君同往”
灯花啪地爆开,映亮她微微泛红的耳尖。
重阳日,天光未明,谢临安便已起身。对镜梳妆时,她特意选了支竹叶银簪,与衣裳上的竹纹暗合。
推开门,晨雾尚未散尽,却见院中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凌云舟今日换了身竹青暗纹锦袍,墨发用玉冠束起,较平日更添几分英气。见谢临安出来,她微微一笑,递上个食盒:“趁热用些早点。此去栖霞山要行一个时辰,路上难免饥饿”
食盒里是精致的桂花糕和杏仁茶,还冒着热气。谢临安轻声道谢,接过食盒时注意到对方指尖有细微的烫痕。
马车早已候在书院外。两人登车坐定,一时无话。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界喧嚣,只余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行至半路,凌云舟忽然开口:”谢姑娘可曾去过栖霞山?”
“幼时随家父去过一次”谢临安轻声道,“那时年纪尚小,只记得满山红叶似火”
栖霞山的枫叶确实与众不同。凌云舟目光投向车窗外,因山中有温泉脉,枫叶红得较别处更早,也更持久
她转回视线,唇角含笑,“今日或许能见到枫叶经霜红更好的景致”
谈话间,马车已行至山脚。但见丹枫似火,层林尽染,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上,直通山腰处的宁王府别院。
别院门前早已车马盈门。两人下车时,恰遇几位其他书院的女学子。
其中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姑娘见到凌云舟,立刻迎上前来:“凌小姐,你可算来了,方才宁王妃还问起你呢”
凌云舟执礼寒暄,举止得体。
那黄衣姑娘却将目光转向谢临安,眼中带着几分打量:“这位是...”
“金陵书院,谢临安”凌云舟侧身半步,自然而然地护在谢临安身前,“谢姑娘的诗才,王妃也是称赞过的”
黄衣姑娘闻言,神色立刻恭敬了几分:“原来是谢姑娘,久仰了”
进入别院,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皆依山势而建。曲水流觞,枫影摇红,极是风雅。
宁王妃端坐主位,见二人进来,含笑招手:“云舟来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又看向谢临安,“这位想必就是国公府的谢小姐了?果然气质清雅,不负盛名”
诗会设在临水的敞轩中。众人按序落座,侍女奉上香茶点心。谢临安与凌云舟比邻而坐,案上摆着的正是前日送去的洒金诗笺。
第一轮以“秋”为题,限七绝。谢临安略作沉吟,提笔蘸墨。
正要落笔,忽觉袖口微沉,低头见凌云舟悄无声息地递来一方青玉镇纸,玉上刻着疏竹影,与她簪子恰成一对。
心中微动,她颔首致谢,笔下已有了主意:“枫染层林秋意浓,云笺雁字两无踪。寒潭鹤影清波瘦,唯见霜天月似弓”
诗成呈上,宁王妃览毕颔首:“好一个”唯见霜天月似弓!清冷孤高,很有谢姑娘的风范”
接下来轮到凌云舟。她从容提笔,不假思索:“丹枫掩映碧琉璃,露冷烟寒雁阵迟。莫道秋光输春色,此中真意少人知”
王妃抚掌笑道:”云舟这首诗倒是别有洞天,此中真意少人知,可是藏着什么心事?”
凌云舟但笑不语,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谢临安。
诗会进行到一半,王妃命人取来彩头——一对羊脂玉笔洗,雕成枫叶形状,晶莹剔透。“今日诗魁可得此物”王妃笑道,"不过要先过最后一关:以眼前景、手中物为题,即兴作联”
众人正在思索,忽见个侍女匆匆走来,在王妃耳边低语几句。
王妃面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诸位稍坐,本宫去去就来”
王妃离去后,席间顿时活跃起来。那黄衣姑娘忽然提议:“干等无趣,不若我们行个酒令?”说着取过酒壶,亲自为众人斟酒。
行至谢临安面前时,她手腕忽然一颤,酒液眼看就要泼在谢临安衣上。
电光石火间,凌云舟倏地伸手一挡,酒盏应声而落,泼湿了她自己的衣袖。
“哎呀!”黄衣姑娘惊呼,“对不住,我一时手滑...”
凌云舟淡然起身:“无妨,我去更衣便是。”转身时对谢临安微微颔首,示意她安心。
片刻后,凌云舟更衣回来,诗会也继续进行。
最终轮到她作联时,她略一思索,提笔写下:“枫红似火燃秋色,舟影如歌渡晚钟”
王妃恰好回来,见了此联赞叹不已:“好个舟影如歌!动静相宜,意境高远,今日诗魁,非云舟莫属”
诗会散时,日已西斜。
王妃特意留下二人,将枫叶笔洗赠与凌云舟:“此物赠你,实至名归”
凌云舟执礼谢过,却将其中一只笔洗递给谢临安:“若非谢姑娘那句,唯见霜天月似弓,我也作不出下联。此物该当共享”
回程马车上,夕阳透过车帘,在两人衣袂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谢临安握着那枚温润的玉笔洗,轻声道:“今日多谢你”
凌云舟微微一笑:“谢什么?”
”酒盏之事”谢临安抬眼,“还有...诗稿之事”
车帘拂动,漏进一缕晚风。凌云舟的目光在暮色中格外温柔:“若说谢,该我谢你才是”她指尖轻抚过另一只笔洗上的枫纹,“谢你愿收下这份心意”
马车碾过落叶,发出簌簌轻响。远处传来栖霞寺的晚钟,一声声,荡开在暮色四合的山间。
谢临安低头看着掌心玉笔洗,枫叶脉络在夕阳下清晰可见。
她忽然明白,有些心意,早已如这秋日的枫色,漫山遍野,再难忽视。
而她的心,也在这片枫红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