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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猜忌 ...

  •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深沉的夜里,秉笔太监曹德旺忽然听见一旁的君王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诗,不禁心头一跳。他悄悄朝身后的一个年轻内侍递了个眼色,那内侍立即会意,无声行进几步,将手中的一件云锦披风递给了曹德旺。

      曹德旺接过披风,蹑手蹑脚地将其披在建宁帝的肩上,轻声细语道:“万岁,夜深寒气重,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小心着凉啊。”

      建宁帝似是没有听见曹德旺的话,只是沉默着望向窗棂外的那轮孤月,眉眼间隐着些许郁色。半晌,他才偏过头来,嗓音沙哑:“先生……”

      曹德旺明白过来,顿时便垂首应道:“回禀万岁,冯掌印刚刚差人来报,陆首辅已经醒过来了。万岁切莫忧心,还是要关重龙体啊。”

      闻言,建宁帝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眉眼都舒缓了些许,道:“叫冯凭先在陆府里呆上几天,帮着好好照料一下陆先生。”

      他说着,蓦然停顿下来,眼底渐深,声音轻若呢喃:“你说,朕该不该准他返乡呢?”

      虽是低语,曹德旺还是听见了那句话。曹德旺在内廷也是呆了几十年了,是个精明的人。他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不妄自回话。因而此刻他虽然清楚面前的君王心绪不平,却仍是低垂着头,默立不动,姿态恭敬又谦卑。

      正沉默着,一个小黄门忽然来报:“万岁,慈宁宫的苏嬷嬷说,太后娘娘想见您。”

      曹德旺听着,垂落于身侧的双手的指尖微微屈起,忙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建宁帝的神色。只见年轻的君王眸色骤暗,方才眼底的那点怅惘与茫然顿时便消散于无形,语气微沉:“也是,朕今日还未给母后请安。”

      李太后,姓李,名照容,宫女出身,后来因为姿色出众受到时为东宫太子的先帝的宠爱,便成为了东宫的一名良娣。先帝即位后,子嗣稀薄,膝下所出,只有李照容的那一个儿子,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立为太子。自古便是母凭子贵,既然儿子成为了一朝储君,李照容也就被册封为了贵妃。先帝去世后,建宁帝即位,李照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太后。

      按理来讲,舐犊之情,最为深切真挚。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帝,与他的母亲李太后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点僵硬。

      “儿子给母后请安。”

      月辉落进殿前琉璃门后的狭长院落。宫人们屏息而立,夜来万物皆静,除了皇帝的声音,偌大的皇宫里竟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了。

      李太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儿子,平声道:“皇帝不必多礼。”

      说着,她自顾自地从榻上起身,轻轻按着右手的那串佛珠,道:“哀家近些日子听说,陆先生的病愈发严重了。昨日还昏倒了过去。”

      建宁帝垂目,正要应声作答:“先生……”却见李太后向他摆了摆手,惯来淡淡的语气蓦地加重了几分,夹杂着些许严肃:“皇帝啊,陆先生年岁也大了,这些年来,他为国事日夜操劳,对我们母子也是事事尽心。为了变革,他连父死之时都未曾回乡守孝。如今既然他的心愿是返乡,你便准了吧。”

      建宁帝听着她这语重心长的教导,心底浮过几分嫌恶。他略微仰头,负手问道:“母后曾经同儿臣说过,国不可一日无陆先生。怎么现下……”

      话未及说完,便被李太后打断:“今时不同于往日。陆先生年纪大了,需要休养。何况他既是你的恩师,又是你的良臣。你合该厚待于他,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不该强人所难。”

      说着,她又拨动了几颗佛珠,缓声续道:“另外,陆先生还有一子一女,皇帝也要好生看顾好他们,就如同陆先生当年看照我们母子一样。”

      殿内的正前方摆着一座观音像,那观音面目慈祥,栩栩如生,倒像是真的能度化众生一样。建宁帝立于塑像的阴影之下,神色不明。他默然片刻后,骤然出声,语调微高:“母后说这些,为的是国事还是私事呢?”

      李太后拨动佛珠的手微顿,面色僵了片刻:“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建宁帝眼底闪过几分淡淡的嘲意,寒声道:“这么多年了,儿子一直很好奇,母后为什么这么信任陆先生呢?”

      “住口!”李太后面色瞬变,怒道:“你这是在说什么混账话?他是你的老师,他当了你十二年的老师!你怎么能这样猜忌和揣度他!”

      建宁帝慢慢地将双手攥成一个拳头,提声道:“他是我的老师,更是大齐的朝臣!您是我的母后,更是大齐的太后!纲常礼教,人伦礼法,怎可颠覆!”

      “放肆!”

      李太后拨动佛珠的手一松,线断珠落,滚动在地。一时间,满宫皆静,宫人们都低垂着头,屏息敛神。

      “你……”李太后气极,胸口不断起伏,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母后,儿子感念您的生养之恩,会悉心供养您的族人。至于陆先生,他先是朕的臣子,再是朕的老师。如何对待他请辞之事,朕自有谋算,无需母后费心。”

      话毕,年轻的皇帝便拂袖而去。

      李太后眼睁睁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浑身颤抖,扶着苏嬷嬷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造孽啊!哀家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李太后颓然后倾,垂眼看着地面儿,脚步略有些虚浮。

      “太后,您消消气,万岁还年轻,难免莽撞了些,您切莫同他计较。”苏嬷嬷搀扶着李太后,轻声宽慰道。

      “这和年岁没有关系,他和先帝是一个德行!”李太后拂开苏嬷嬷的手,无力地坐入榻中,眉眼里是掩不了的疲倦与失望:“枉费哀家一份苦心,还盼望着他能成为一代明君。”

      她顿了顿,眼底情绪渐浓,语气也不同于方才的愤懑,反倒是略有些失落:“苏荷啊,他的病情严重吗?”

      苏荷一怔。她缓了片刻后,方应声道:“听孙太医说,陆先生这次病得很厉害……”

      她稍稍停顿,似是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李太后也没有接着问下去。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殿内正前方摆放的那座观音像,半晌才堪堪启口,嗓音沙哑:“苏荷,你说,若有观音在世,何苦弃我于此等绝境啊!”

      她没有自称“哀家”,而是以“我”自话。苏荷微微仰头,一眼便与那像上的观音相视。那观音确实眉慈目和,唇角还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观音向来以慈悲为怀,普照众生,指其归路,许其福祉。然而,偌大的慈宁宫里,四面皆静,观音依旧带笑,却无一人觉得解脱,倒是有几分自讽之意。

      “若有观音在世,又能怎么样呢?”李太后自嘲一笑:“我注定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宫女,依旧会被先帝□□。”

      此话说完,月已上中天。淡白色的月光泻入窗棂,李太后眼角的几丝细纹在月光的映衬下也显得更为清晰。恰时晚风卷入殿内,她的最后一句话就这样隐没在了风中。

      “哀家与他,注定无缘。”

      彼时的陆正也未曾入睡。他下午才从昏睡中醒来,虽服用了几味药,身上还是酸痛得很。他强撑着从榻上仰起身子,刚要下榻,便被一道冷硬的声音给喝住:“别乱动。”

      陆正身子一僵,他不可置信地偏头,果然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向来淡定的陆首辅忽然不复平静,他艰难开口:“子熙……”

      方才说话的那人闻言,眼底也闪过几分不自然,旋即又恢复如常,声音依旧冷淡:“你病得很重,应该好生休养。”

      “你……”

      “我只是受陛下之命,来为你治病。”

      陆正眼神渐黯:“子熙,当年之事……”

      “既是当年之事,便已成过去,又何必再提。”孙憾再次打断他的话,径直说道。

      孙憾,字子熙,望族出身,二十岁便进入太医院,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御医。

      “子熙,我还有多少时日?”

      孙憾眼皮都未抬,直接道:“不足一月。”

      陆正闻言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语气间亦无怅惘,甚至沾了点解脱:“看来,我是归不了家了。”

      孙憾眉头一皱,道:“你就没有想过万岁为何不让你请辞归家吗?”

      陆正沉默下来。半晌后,他才笑着道:“万岁还年轻,心里有惧怕也是正常的,不敢独身一人担负起江山重任,亦是人之常情。”

      “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像从前一样自负。”孙憾听他如此说后,半是无奈,半是嘲讽地道了这么一句话。

      “陆允执啊,你工于谋国,却拙于谋身。这是你这一生最大的败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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