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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风前灯易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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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异族闯入人间搅动风云,灵族悉数出动,接管人间,但妘氏凤凰一族称帝后,除了任用国师,并没有准允其余灵族共治人间,一场密而不发的会议结束,这些灵族便散的散,走的走,不再参与人族兴衰。
灵疏门掌门便是其一,扶竹带着诛心咒找到自己的那一刻,妘穆便知晓,这位行将陨落的前辈,预料到了些什么。
传闻中,这位有如神兵天降的符师清昼一袭素衣,腰悬锦囊,独创灵符咒语,于三百多年前的大战中屡立奇功,却在功成名就之时主动带着众灵族引退,并不留恋红尘俗名。
但也有口口相传,言说这位可望不可即的灵族表面光风霁月,实则心有不甘,眼看着寿命将尽,后继无人,二十多年前便强掳了一个养济院的孩童们回去做弟子,于是便有了“灵疏门”。
逻辑令人费解,妘穆只知晓太上皇的手札中,若非这位灵族主动带头请辞,这本该属于人族的尘世就将彻底成为另一番世界。
身为仙神后人的灵族本就该恪守本分,一旦起了妄念,行了妄举,彻底占领了人间,不但有违神谕仙旨,灵族再无可能成仙,天地灵气也将逐渐消逝。
若是灵族失去灵力,异族必将横行,国将不国,人间炼狱而已。
可诱惑面前,灵族中人,哪怕心知肚明有修为再无精进的风险,总会有自诩孤勇的败类。
但——
“凭何只有妘氏一族可称王称帝,在人间威风凛凛?”
这句话也曾出自妘穆之口,甚至年幼无知,无所畏地对着当今的帝王直言不讳——
她妘穆,可为天下秩序与不义之异族拼死一战,也不欲做高高在上的人族帝王!
妘昶未曾多言,只亲手将她打入密牢三月有余。
一为惩罚她少时无状,言行无礼,随性不羁,此为储君大忌;
二为惩诫她不敬尊长,妄语生死,无知冲动,连做人也不配;
三却只为告诉她,这个人间的帝王,即便她不愿,也必须担当!
暗夜风雪早就褪去白日的童话,凌厉得不像话。
妘穆抬起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眸,一如那三月后走出密牢的初刻,飒然中平添纠缠着的不可言说,只是现在的她已在出走的这五年里,消磨了不得已的妥协与理所当然的恨。
她只拖着尚在流血的手臂,刺痛于冰冷中与那日夜在尘音炼中煎熬的时光重合,于是便觉得这点鲜血与疼痛愈发微不足道。
她瞧着眼前在黑暗中愈发孤寂的山,远方起伏的线条显得格外冷硬单调。
突然,那粗犷的线条变得生动起来。
风雪跟不上她的速度,终于毫无顾忌地砸落,不过是几息的功夫,便将将遮掩住她周身的红,连同她来时滴落的血迹一同掩盖。
兴许是风太急,太厉,鲜血也流得太快,妘穆头一次感到如此彻骨的冰凉,甚而比在尘音炼中体会过的冰棱穿骨、冰阵锁身还要冷寂。
她甩出手中近乎完美的灵符,漆黑的瞳仁死死锁住不远处的那团黑气。
靠得太近,那溢出的怨愤愁苦几乎要勾引出任何人心中所有的哀戚,誓要拉拽着她一同坠入情绪的渊薮——
魔心没有诛心咒的牵制,果然开始吸食世间的哀苦怨恨。
先前妘穆借着他附身沈拙的机会,将计就计,假意迫嫁生恨,实则早在戍苍剑下了诛心咒,只为刺伤沈拙,而他们谋的,正是多罗。
只可惜扶竹只是个普通人族,虽天赋异禀,尽得清昼符师真传,但功力尚且不足,一张诛心咒并不足以彻底灭杀多罗。
即便先前净时已与精通音律的赵泊岫合力压制,伤及多罗元气,但其魔心藏得极深。
此番下咒,用了妘穆自己的灵血,能提升威力,也可受其驱使自如,可——
魔心究竟在何处?
灵符围着那团黑气犹豫不决,妘穆立在原地,凤眸幽深,晦暗不清。
净时拂袖躲开那恼人的腐液,护体灵气竟再也坚持不了多久,只此须臾,其宽袖便出现了几块窟窿,正欲捏诀强行破了他的魔心之时,却见妘穆带着灵符立在不远处,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此处,面沉如水。
“都说灵族修行更修心,一点妄念都不可擅动,否则修为不进反退——这可真有趣,让我猜猜……这救民于水火的真凰火凤后人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多罗的声音在一片旷野中响起,分明春夜如许,却有如恶魔降临在凛冬的戈壁,狠狠地撞击在荒芜心弦,激起无尽山石刹那崩裂。
净时动作未停,暴风雪愈加猛烈。
“哦……想起来了,闽越之地那位被寄予厚望的武威侯世子,听说……是上任国师的儿子?”
多罗故意拖长着音调,一瞧她的神色便知晓自己说中了几分,神魂立时牢牢锁定了妘穆,黑气得寸进尺地在她周身氤氲围绕,仿似黏腻的果汁沾上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令人嫌恶。
但妘穆仍不动不言,任由其逡巡徘徊。
净时蹙起眉,待要去救,却被多罗死死缠住。
冰凉的雪气并未妥协,只见其骤然收缩成一团雪球将净时包裹,多罗犹疑一瞬,便欲将雪球吞噬,黑雾凝固犹如实质,正当此时!
这团雪球突然爆裂开来!
雪雾翻涌,再定睛看去,那抹琥珀色竟无声无息消失在黑夜。
再一转眼,四道小型的龙卷风席卷,其中三道包围住了多罗,另有一股向着妘穆奔涌而来——
妘穆顷刻被风雪拥了满怀,黑气被冲散,再不敢放肆,一道清冽的气息立时缠绕住了她的手腕。
她才想起手腕上的伤口,垂眸看去,入目的却是覆在她伤口之上的手指。
骨节分明,修长又细白如瓷。
她骤然一笑,嘴角的弧度却冷得很,一眼也没去瞧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的人,也懒得想这道气息为何与尘音炼中护住她心脉,甚至现今还在她体内运转的气息一模一样,抹了红脂的唇麻木地张合,问多罗:
“他是上任国师之子又如何?”
“利用乾坤阵强行晋神,你却只是重伤,甚至只修养了一年便恢复如初,你就没有想过是谁替你担了因果?”
妘穆唇边的笑忽然一僵,视线终于舍得聚焦在他身上:
“……什么意思?”
“啧,可怜你自我感动,还献祭了半副神格换来友人爱物,哪知救回来的却成了遗物……”多罗话语微顿,周身刚被打散的黑气重新凝实,“果然,还是灵族的恨与怒更美味……”
妘穆殷红的指尖扣在掌心,丝缕的疼让人头脑愈发清醒,她喉咙一滚,诛心符更逼近了多罗一尺:
“本宫在问你,什么意思。”
多罗却没有半分受威胁的姿态,从容退后相同的一尺之距,瞧着这位曾重伤魔主,杀过自己一次的妘乾的后代,话还未说出口,快意已经先一步涌溢,施舍般的道:
“你以为你站的,真的是凶门吗?”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一静,妘穆仿若只身立于天地,时间、声音、气味、疼痛都霎时成了空寂。
这一刻,她甚至看不清了远处山脊起伏的线条,入目尽是平等的漆黑,但多罗的话语依旧清晰可闻——
“一时两地同阵,他替你站了凶门,哄你立了吉门……
“真可笑你还沾沾自喜做了英雄,孰不知是以积年好友的性命为代价……
“他怎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
“尸骨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妘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所以我当时立的是……”
多罗的得意再也掩藏不住:“景门,你立的是景门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两地同阵,同一时间他通过牵羁于两地开了同一个阵法,替她站了惊门。
一滴泪滑落眼眶,重重坠落雪地,随后湮灭。
“那你呢?”妘穆向多罗望去,面颊上的一道泪痕清晰可见,
“你假意被沈拙控制,得到这凌沧派,变相软禁于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多罗登时噤了声,片刻前的快意都荡然无存,眼睁睁瞧着妘穆慢慢靠近,步步相逼:
“换我来猜猜……这雾山五千年前为神魔大战的战场之一,魔神亦诞生于此,你分明在三百年前随着魔主沉睡一同死去,缘何会复活,还助长了毁灵堂一臂之力?”
再差一步便会彻底陷入多罗的攻击范畴,妘穆堪堪止住,终于道破了他藏得最深的秘密:
“你们时隔五千载,终于迎来了身负神格的新任魔主,对吗?”
“你……”多罗若有人形,恐怕早已因为她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冒出了冷汗——
她怎么会,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妘穆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你行事如此谨慎,步步为营,总不可能是死了一次突然开了窍……
“怎么,你们的未来魔主……哦不,应该是魔神,还没有完全觉醒么?”
此言一出,多罗再不废话,周身气势忽然暴涨——
如果说她单单只是因为自己不寻常的复活而警醒,猜到魔神降世的可能,这并不可惧,但如若让她这个人、灵两族的重要人物知晓他们魔族现今的秘密,难保不会被拿捏住弱点做文章。
眼看着人异两族交界封印即将彻底松动,只等魔主降临一统异界,占领人间,屠尽灵族,一报前仇,他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时机被眼前的黄口小儿破坏?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黑气铺天盖地,怨愤哀愁好似洪水般倾泻,多罗竟拼尽了所有力量向妘穆反扑而来!
她却依旧不闪不避,诛心符在她的指挥下如同一柄利剑,直指多罗因心神不稳而袒露的魔心!
腐液淋漓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净时突然出现在多罗背后,冰链锁回了多罗。
眼看着妘穆躲不过这粘稠的腐液,炽热的火光却倏然在这无边的寂静黑夜中亮起!
久违的烈焰燃尽了腐朽与旧日,与冷到极致的冰一触即分,水雾在一线黎明中升腾——
他们迎来了明日,
不知祸福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