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烬》琼的海

14、解围

　　将军府的清晨，没有新婚燕尔的旖旎，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与肃杀。楚昭一身玄色劲装，腰悬佩剑，正在庭院中习练周镇山师父传授的刀法。动作简洁凌厉，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每一次挥刀都卷起地上的落叶。
　　李云舒则坐在廊下，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青半臂，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洗去了昨夜浓妆的艳丽，更显清冷疏离。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过庭院中舞动的身影，投向更远的虚空。徐嬷嬷侍立在她身后，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夫人起得真早。”楚昭收刀归鞘，气息微喘，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她走到廊下，拿起石桌上的布巾擦拭。
　　“将军勤勉。”李云舒放下书卷，声音平静无波，“今日入宫‘归宁’，将军可准备好了？”
　　楚昭动作一顿，看向她：“夫人是指……面见陛下和皇后，还是指应付那些‘兄弟姐妹’？”她刻意加重了“兄弟姐妹”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李云舒的指尖在书卷边缘轻轻划过，眼神微黯，仿佛被勾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都有吧。”她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将军只需谨记，你我如今一体。荣辱与共，进退同担。”
　　“自然。”楚昭将布巾丢回桌上，目光锐利，“夫人也请记住，我楚昭行事，最恨背后算计。今日无论遇到何人何事，夫人只需配合，自有我来应对。”
　　“好。”李云舒颔首，站起身。徐嬷嬷立刻上前，为她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襟。
　　皇宫，凤仪宫。
　　皇后端坐上首，年逾四旬，保养得宜，妆容精致，凤目含威。她看着下首并肩而立的楚昭和李云舒，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漠然。对于这个早已被遗忘、如今却因赐婚重新出现在视野里的九公主，她并无半分亲近之意，不过是皇帝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罢了。
　　“楚将军英武不凡，九公主温婉娴静，陛下赐婚，实乃天作之合，本宫瞧着甚是欣慰。”皇后的声音温婉，却透着疏离，“望你二人日后相敬如宾，琴瑟和鸣，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谢皇后娘娘教诲，臣（儿臣）谨记于心。”楚昭与李云舒一同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例行公事的问询与场面话在一种微妙的尴尬氛围中进行着。皇后对李云舒的处境心知肚明，问话也多是浮于表面。李云舒则垂着眼，应答得体而简略，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楚昭更是惜字如金，只在她需要开口应承时，才简短地应一声“是”或“谢娘娘”。
　　从凤仪宫出来，按照礼制，还需去拜见其他高位妃嫔。李云舒在前面引路，楚昭落后半步跟着。宫道漫长而幽深，朱红色的宫墙夹峙，琉璃瓦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越往深处走，人迹越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寂静。
　　“前面……是御花园的偏径。”李云舒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穿过这里，去德妃娘娘的昭阳宫近些。”
　　楚昭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的变化，目光扫向前方曲折的回廊和假山：“夫人似乎不太喜欢这条路？”
　　李云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步伐。然而，有些麻烦，并非想避就能避开。
　　刚绕过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一阵刻意拔高的娇笑声便从前方的凉亭里传了出来。
　　“哟，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金尊玉贵、一步登天的九皇妹嘛！”一个身着鹅黄宫装、满头珠翠的少女被几个宫女簇拥着，正倚在凉亭栏杆上嗑瓜子。她容貌艳丽，眉眼间却带着一股骄纵刻薄之气，正是七公主李云玥，生母是如今颇得圣宠的丽妃。
　　她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锦袍、头戴金冠的青年男子，面容与皇帝有几分相似，但眼神轻浮，嘴角噙着一抹看好戏的讥笑，乃是三皇子李景琰。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华贵的少男少女，皆是宫中有头有脸的皇子皇孙或宗室子弟。
　　李云舒的脚步瞬间停住，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手指在袖中悄然攥紧。徐嬷嬷下意识地想要挡在她身前，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七皇姐，三皇兄。”李云舒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平淡无波。
　　“啧啧，不敢当不敢当！”李云玥夸张地摆着手，瓜子壳随意吐在地上，“你现在可是陛下亲封的定北将军夫人了！威风得很呢！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兄姐，哪敢受你的礼呀？”她绕着李云舒走了一圈，目光挑剔地扫过她身上那身过于素净的衣裙，嗤笑道：“瞧瞧，这嫁了人，怎么还穿得跟守孝似的？莫非是将军府太过‘寒微’，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还是说……我们九皇妹天生就爱这副丧气模样，克死了母妃还不够，还想把晦气带到将军府去？”
　　刻薄恶毒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李云舒。周围的皇子皇孙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看向李云舒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三皇子李景琰更是摇着手中的折扇，慢悠悠地开口：“七妹，话也不能这么说。九妹能嫁出去，还是父皇开恩，给了楚将军天大的脸面。楚将军，”他转向一直沉默站在李云舒身后的楚昭，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充满轻蔑，“委屈你了。娶这么个……嗯……前尘往事不太吉利的，真是难为将军了。不过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父皇的恩典，想必将军定能……体谅？”
　　这些话语，勾起了李云舒深埋心底的屈辱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被几个皇子公主推搡着跌入结冰的荷花池，冰冷的池水灌入口鼻，耳边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又或是生辰那日，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块点心被故意打翻在地，被李云玥的宠物狗踩得稀烂，换来一句“晦气东西也配吃这个？”；还有无数个夜晚，静思斋被克扣的炭火，宫人送来的馊饭，和那些无处不在的、指指点点的目光……十年冷宫的煎熬，早已将她的心磨砺得坚硬，但此刻，旧日的伤痕被当众撕开，屈辱和愤怒依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反击吗？她不能。隐忍，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就在李云玥还想继续讥讽，李景琰也准备再添把火的时候——
　　“呵。”
　　一声极轻、却带着金石摩擦般冷硬质感的嗤笑，突兀地响起，清晰地打断了所有的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发出声音的人身上——楚昭。
　　她一直安静地站在李云舒身后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如松，玄色的劲装衬得她面容冷峻。此刻，她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在战场上淬炼出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眸子，毫无温度地扫过凉亭里的一众金枝玉叶。目光所及之处，刚才还喧嚣的哄笑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一股无形的、属于百战将军的杀伐威压，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让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们心头莫名一悸。
　　楚昭的目光最终落在三皇子李景琰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三殿下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臣出身草莽，幸得陛下隆恩，赐婚九公主殿下，实乃臣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岂敢言‘委屈’二字？”她微微侧身，对着李云舒的方向略一拱手，姿态恭谨，语气却斩钉截铁，“公主殿下温婉贤淑，知书达理，能得殿下为妻，是臣之福分。”
　　这番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景琰和李云玥的脸上！他们刚才还在肆意嘲弄李云舒“丧气”、“晦气”、“委屈了楚昭”，楚昭却当众宣称娶李云舒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李景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捏着折扇的手指微微发白。李云玥更是气得脸色涨红，指着楚昭：“你……你……”
　　楚昭却根本不理她，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波动的李云舒，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温和：“夫人，手怎么这样凉？”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李云舒在袖中攥得死紧、冰凉的手。那双手确实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楚昭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粗糙却异常有力。一股暖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透过冰冷的皮肤，瞬间传递到李云舒几乎被屈辱冻结的心脏。她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楚昭更紧地握住。她抬起眼，撞进楚昭深邃的眼眸中，那里没有戏谑，只有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说：别怕，有我。楚昭内心暗喜，她一定觉得自己简直帅呆了。
　　楚昭握着李云舒的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然后才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三皇子和七公主，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至于公主殿下的‘前尘往事’……”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锋，缓缓扫过众人，“臣只知道，殿下是陛下亲女，是大雍尊贵的公主，更是臣明媒正娶的妻子。过往种种，皆为前尘。若再有任何人，胆敢妄议公主殿下半句，出言不逊，轻慢天家威仪……”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陡然升腾起的、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让凉亭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李景琰和李云玥等人被这赤裸裸的威胁和楚昭身上散发出的煞气震慑，脸色发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习惯了欺辱那个在冷宫里无声无息的李云舒，却忘记了，如今的李云舒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手握重兵、深得圣眷的实权将军！这位将军，似乎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会嫌弃这个“晦气”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