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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饵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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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商的胆子是种说不准的玩意儿。
要祁访枫说,她好端端建着城,人家眼一瞄就琢磨着抢了,谁敢说她们怂?
要不仇琬说,那这些行商还是很识时务的。
“朕要养头翼狼。”天君说。
伏在地上的行商当家默然,她轻轻磕了个头,说:“遵旨。”
贵人养宠物是很常见的事,她们需要一些物件来彰显自己的富贵,而物件的珍惜程度就代表了贵人有多贵。各色的漂亮狸子、披鳞带甲的爬虫、两只脚走路的人类,都能算进物件的范畴。
同理,走在路上总能瞧见婢女总比主家小姐打扮富贵华丽。她们不爱捯饬自己,白叫人把自己当奇观看算怎么回事,多掉份。仆人穿金戴银充充排场才是,看着赏心悦目,自己也轻松。
天君算是顶尖的贵人了,她向来好奢靡:住的宫殿要凿池叠山,拟蓬莱仙境;吃食上是一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蜀锦传进策孚境内,她就件件衣裳都要蜀锦裁制。如今开口才要一只奇珍异兽来烧策孚王的钱,可以说是很懂事了。
那二尺高的珊瑚树她也击碎为乐,低于二尺还懒得砸呢。
可翼狼和珊瑚树不同,这是一种烈性猛兽。
微生柔花了些日子,还损失几个人手才给天君搞来一只幼年期的翼狼。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宠物,皮毛经过清洗已经没了血色,柔顺的银白长毛上仿佛有月色流淌,绿油油的眼睛透着纯然的野性,直勾勾盯着婢女手中的肉,不断发出威慑性的低吼。背上一双幼小的翅膀也呈现进攻姿态,爪子磨着铁笼,丝毫不惧人。
微生柔说:“翼狼凶猛,不可尝血食,需得熟肉喂养,否则会伤人。”
天君兴致勃勃地围观婢女如何将肉扔进笼子,翼狼又如何大快朵颐。野狼崽子狂暴进食的场面似乎娱乐了她,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兴奋,隐隐遗憾道:“当真不可喂血食?”
殿内的奴婢不约而同抖了抖,微生柔压低了声音:“不可。”
……
微生柔退出万年宫时,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她面色苍白,精神恍惚,连身边有人叫她都没听见。
“……当家的!”小头目又喊一声。
微生柔终于有了反应,她看了小头目一眼,只是依旧愣柯柯的。
小头目焦急道:“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去一趟西北回来,整个人都不好了,问您出了什么事您也不肯说!”
她苦口婆心地劝:“咱们伺候圣人,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去西北走商一回,她们其实没亏。望青城主虽然吓人,可货是实打实给到手了,她给的又是盐这种刚需,盐的成色还好,商会运作一番不仅不亏还赚了不少。若非如此,上官也不会觉着她们能干派她们随驾。
小头目确实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回,可一个铁腕城主能给她的到底是想象范围内的恐怖。到家缓一缓,那种走南闯北胆气就回来了。
可微生柔不一样,她面临的画面太限制级了。她亲眼看见大魔花盘踞了整座山,色泽诡异的藤蔓张牙舞爪地攀爬,各类魔物疯狂撕咬自己以血肉滋养花丛。群魔乱舞的癫狂血腥画面下,那只周身魔气浓重到能刺痛灵魂的魔物缓缓靠近她……
微生柔打了个哆嗦。
她恢复不过来,午夜梦回全是那幅摧毁人理智的画面!
她当真还活着吗?还是说,真正的她其实正在被魔物蛊惑,不停撕咬自己的血肉撒入花丛,而这一切是魔物给她的幻象!
恐惧在她心中,日夜不息。
微生柔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充斥着口腔,疼痛将她从幻想中拉出。她颤抖着长舒一口气,说道:“……走吧,还有事要做。”
她转身离去,走得急,似乎是在逃跑。
……
房中的婴孩发出凄惨哭声,紧接着,是女妖在心疼焦急地哄。
奴婢们纷纷感慨天君爱子,低声交谈几句,就各自做事去了。婴儿年幼,啼哭是常有的事,她们便不会担心这哭声的由来。
鸢仆鼻尖耸动,奇道:“好香呀。”
同伴说:“那可不,这可是西南进贡的宝铎香,一匙千金不止,王上都舍不得用,尽给了圣人呢。”
丝丝缕缕的香气如松针凝露,雪后梅蕊,清而甘。
只是圣人一贯奢靡,从不讲究什么雅致,这清淡的香料放得多到让人直咳嗽,不自觉远离了那间房。
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揶揄一句:“不一定是好奢靡,只是不甘心,烧钱隔应人呢!”
闲言碎语中是艳羡还是嘲讽,身处香料之中的人满不在乎,似乎这些只能在鼻尖萦绕的美妙气息还能隔绝更锋利的事物。
不仇琬抱着啼哭不断的女儿,神色温柔,修长的手指抚过她柔软的脸颊,疼惜地替她擦去眼泪。
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
“嘀嗒……嘀嗒……”
一股腥甜气味虚弱地扩张开来,又被柔弱蛮横的香气击退,牢牢裹住。
血从一道狰狞的伤口中溢出,顺着藕节似的胳膊流下,滴在了碗中。
“啪嗒……”
小茶碗被斟满,不仇琬才露出笑容。
在她身侧,一把锋利的匕首沾着血。
女妖将孩子递给妹妹,她满意欣慰地端详着茶碗中的血液,将药粉撒入其中,将鲜血缓缓凝成药丸。妹妹以术法抹去婴儿的伤口,心疼地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唱几首温柔的歌谣,等婴儿睡去,她将翼狼牵了出来。
铁链拴着翼狼的脖子,将柔顺的银色长毛压得杂乱,野性的幽绿眸子不住搜刮,鼻子嗅着室内微弱的血气,又被香料呛得打了个喷嚏。它烦躁地用利爪抓磨地毯,将名贵的地毯勾得破烂,软毛糜碎,金丝银线如挑断的筋脉般跳开,露出野兽死去多日的皮肤,为房中浓重的香气增添一丝腥臭。
那本是一只美丽的异兽,经历了何种渊源被剥皮蹂制重绣,历经千辛万苦才成了她脚下的地毯,这些都不为人知。
不仇琬缓缓起身,赤足踩在这块皮囊上,走近正烦躁嘶吼的翼狼。不仇琉伸手一拽,翼狼被拧歪了脖子,不得已张大嘴巴,女妖便将血丸混着生肉扔进去。
不仇琉松手,翼狼下意识合上嘴,一面要愤怒地攻击面前二人,一面遵照本能不停咀嚼口中的食物。爪子伸前,嘴张开又闭上,东踏一步西拧一下,左右摇摆。整个身躯像断臂瘸腿的木偶,呆滞却用力过猛,被提着表演亦不尽如人意。
它有些困惑,又十足的愤怒,脑袋一抖一抖地嚼着血肉。生食的鲜美在口中炸开,丰富的血香花苞盛放爆出花粉似的弥散,针扎般疏通了它的经络,一条条神经涌动着汲取血气,把本能彻底唤醒。
翼狼忽然温驯下来,安静地啃咬女妖接二连三扔下的生肉。它狂欢地享受自己的大餐,眼中焕发出残忍直白的欢愉,仿佛在撕咬一只鲜活的猎物。
它吃完了肉食,立刻去扑咬眼前的女妖。不仇琉扯住铁链,金属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动,混着翼狼的低吼和咬合声,她一手抓住翼狼的嘴,将其死死制住。两人视线相接,忍不住一笑。
昭训的声量由低到高,由近到远,忧心而温柔道:“圣人?这是怎么了,圣人,圣人!”
天君掀翻了檀木桌,厉声道:“滚,都滚!”
“您……啊!”昭训似乎吓到了,室内居然突兀地响起了暴躁的狼吼。
“来人!快来人呐!”
大门打开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先充斥着鼻腔,血腥味姗姗来迟。翼狼不知为何留在了室内,正一口咬在天君手上。昭训明显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手上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小皇子。
众人眼前一黑。
好不容易止住混乱,也没人敢问天君又发什么神经。只有昭训跪在她床边低低啜泣,梨花带雨,可怜至极。
他在一片沉默中率先开口,哀哀道:“圣人,您这是怎么了?”
圣人起先不答,昭训又温声软语地劝了半天,她才说:想看看翼狼而已。
鉴于圣人已经发过很多疯了,谁也没诧异。昭训就说:“下回我陪您去看好不好?再叫人把它带进来,我可跟您生气了!”
他蹙着眉,眸光颤颤,菱花似的嘴唇抿紧了。
圣人勉为其难地点头。
这一回,圣人居然一个人都没骂,就轻轻揭过了!
此事一出,这些日子以来备受折磨的仆从对留夷昭训感激不尽,不自觉地对他言听计从。天君从前要宰谁,那可是从来不过夜的,留夷昭训居然有本事把人保住了,可不得好好供着他。
昭训的“优秀”对仆役们来说是好事一桩,但对桃李诉商会而言就是一场极大的挑战。
在仆役的严防死守下,她们根本无法探一探昭训到底是不是男儿郎。这件事的探查方法本身就很微妙,因此她们稍微表露出迹象,仆役们警觉地眼神就投过来了。
天君的面首轮不到她们维护,可救苦救难的菩萨怎么也得保住啊!
天君折腾人,还很精明地只折腾卑微的仆役,远远拱卫她的兵甲队士她是一动不动,这些人对她还是很“忠心”的。
奴婢死再多带队士官顶多往郡守那报一声,叫她再打点人过来。但仆役要是敢暴动,士兵可就火急火燎地来平叛了!
除了留夷昭训,谁还在意她们被当成了圣人的精神稳定装置?
这不,圣人刚发了火,连正祥公公都吃了落挂,眼瞅着是不见血不消停了,昭训一来立刻就风平浪静。他巧言巧语地将仆役们摘出去,让她们在外围候着,自己领着随时随地发脾气的圣人喂狼去。
小皇子最近哭闹得厉害,圣人的心情也跟着暴躁,这个节骨眼还有人要冒犯昭训,当她们死的吗?!
商队出人意料之中地被排挤了。
“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呀!夫人吩咐的事不能不做啊!”小头目为此愁眉不展,就更想劝微生柔振作。
微生柔脸色青白,神色恹恹。她看了一眼小头目,眼珠缓慢滞涩地移开,又看向虚空一点。她说:“不必探查,他必是女子。”
小头目吃惊极了:“当家的,话可不能乱说啊!若是错了,夫人怪罪下来……”
微生柔说:“他不是女子,夫人才要怪罪。”
小头目自己想一会儿,脸色就白了。
“那……咱们还干吗?”
微生柔不由自主地一激灵,她僵硬的脸皮抽动,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你说,咱们做什么,人家知道吗?”
阆风苑依山傍水,清风徐来,微生柔恍惚间却看见了另一个深邃无底的山坳。
它从黑暗中升起,藤蔓捆住了她的手脚,那张苍白的脸离她很近,它没有起伏气息的身躯如冰一样冷而僵。
她被拉着跪到地上,仓皇抬头时看见一个披着大氅的身影,不怒自威,面容模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当家的!”有人急切地又拉了她一把。
微生柔恍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跪下了,而她面前站着的是天君。
商人嘴唇翕动,没说出话来。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昭训出声问。
小头目讨好一笑,替她回答:“之前跑了几趟西北,那地方太荒,落下病根了!这些年怎么也不见好,叫昭训看笑话了!”
昭训说:“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早些回去休息吧。”
圣人不咸不淡地瞥一眼,刺道:“倒是大方,派个病秧子过来伺候。”
昭训无奈一笑,又冲她们说:“都回去吧!”
两人走远了,小头目才将微生柔扶起,见她手心冰凉,整个人微微发抖,小头目说:“当家的,你要是真不好了,咱们就不干了,回去歇一歇……”
后者沉默良久,忽然说:“不能拖了。”
她惨白的脸忽然浮现出红润,眼中也有了光彩,可那光彩极诡异,仿佛强行点燃的烛火,烧得热烈却没有后继之力。微生柔喃喃自语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
小头目愣道:“当家的?”
血腥味再次逸散在口腔中,微生柔猛然转头,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们是一样的!我不能再怕下去!咱们向夫人报信——”
……
信纸呈上策孚王的案牍,她面色阴沉,一掌拍下去,震得群臣齐齐跪下。
“代恒衍!竖子!”
老板在上头怒骂老仇家,群臣已经很习惯了。她们来得有早有晚,但不管何时来的,策孚与风岑都处于长期对立的阶段,自然知道策孚王的性子。
王上这么骂风岑王也不是一两天了。
一年前,骁骑将军奉命戍边,击退了风岑北路军。敌军铩羽而归,朝野欢庆。今岁,北路军卷土重来,竟打得骁骑将军节节败退,战败的报告一封封飞进王城,策孚王为此大发雷霆。
她习惯性地骂完了风岑王,怒火就对准了骁骑将军。
将军还在前线吃沙子,没法跪在这挨骂,但她还有同党可以承接雷霆。
成定侯一手提拔了骁骑将军,此刻后辈战事失利,她就是第一个挨骂的。等王上骂完,成定侯唾面自干,先是诚惶诚恐心痛疾首地告罪,而后提议道:“……风岑主力军乃北路军,南路军不足为惧,不若遣威远北援……”
她话音未落,就有人跳出来反驳:“成定侯此言差矣,威远军常年镇守南路,贸然北援,恐有不妥!”
成定侯怒道:“李尚书统六部知治世,却不一定知兵!常守南路又如何,这世上岂有只能守一地的军队!”
策孚王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威远将军与骁骑将军同为成定侯党人,现下骁骑将军吃了败仗,她自然希望威远将军顶上。自家人消自家人惹的祸,总比让别人抢了风头来得好。
“言之,你来说说。”策孚王说。
台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瞬间熄火了。李尚书轻哼一声,成定侯则难掩面色灰败。
荆纶荆言之,是李尚书的门生,与威远将军师古秋交恶。
户部侍郎手持笏板,恭敬道:“臣以为,成定侯所言极是。”
李尚书吃了一惊,面上却还稳得住。成定侯更是掩不住茫然,显然不理解她的用意。
策孚王挑眉道:“哦?爱卿何出此言?”
荆纶说:“王上容禀。一来威远将军武功非凡众所周知。二来其与骁骑将军师出同门,麾下士卒相知,二人可其利断金。如此一来,风岑南北路军皆不足为惧。”
“三来,各路兵马中威远将军距北路军最近,驰援速度最快,可免夜长梦多。”荆纶看了一眼策孚王的表情,继续说,“王上,北路军再进,就离卓峰郡不远了。”
策孚王坐直了,她不由自主地握紧扶手。
“令师古秋即刻北上,卓峰郡兵共大妖护送天君返回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