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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晚春,天亮得渐早些了。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渗下来,洒在斑驳的泥塑菩萨像上。菩萨座前立着一鼎香炉,炉内未见燃香,只斜插着两根枯萎的花枝。地上也没有蒲团,墙角胡乱扔着一张破旧的芦草席子。

      怎么看此处,都不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庙宇。的确,在长宁镇人的记忆里,这里原是某大户家的祠堂,不知何故改成了寺庙,倒也一度香火鼎盛。

      然而好景不长,那大户家接连遭遇祸事,未出几年,竟全部死绝了,此庙随后便闹起鬼来,再无人敢进。

      可人要是穷得狠了,见到鬼都想拔根毛下来。老叫花贪杯好赌,口袋里常年掏不出半个铜板,只求有片瓦遮身,甭管它闹神还是闹鬼。

      说来也是奇怪,自打这老叫花住进去后,破庙却忽地安生起来,近年间再未新添过鬼怪之事。

      有人说是老叫花命硬,能克鬼邪,也有人说是他年轻时上山修过道法,专治妖邪,总归,都是传言而已。

      时间一久,传过的言便忘了,没人在乎他从哪里来,也没人关心他因何在这里,他和长宁镇所有的叫花子一样,似乎活着,又似乎早已经死去。

      与老叫花同住的,还有一个小叫花,年约十岁,名唤小六。

      之所以叫小六,且没有姓,只因他是捡来的,又恰逢捡他的那日,老叫花在街头掷骰子,一连掷了三回两个六,杀得庄家脸都绿了,老叫花好不得意,回去的路上捡到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于是就有了这个名字。

      小六说幸而不是小二,更不是小三。

      可老叫花偏道,正因为缺了二,又少了三,故而从那以后,自己再没有掷出过比这更好或者同样好的点数,亏得连裤头都没剩,只好将就住到了这破庙里来。

      老叫花的话有几分可信小六无从知晓,但他可以肯定老叫花昨晚又去赌了,并且输了个精光,直到天亮才酒气熏熏地晃回破庙。

      他本不愿意搭理老叫花,正准备出门时,却见老叫花仰着头在接葫芦里滴下来的最后一口酒,喝完砸巴砸巴嘴,把酒葫芦一扔,躺在草席上便开始唉声叹气,不免旧事重提,又后悔起当年取名不慎的痛来。

      锅背得久了,也挺腻烦的。

      小六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呛声道:“要死啊!自己腿懒手臭就休要怪别个,这两年我可没少挣银子,不是给你输光就是给你喝光了!再说叫花子不住破庙难不成还住客栈?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

      老叫花醉眼惺忪地瞅了瞅他,嘴角还挂着酒渍,抻抻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下,懒洋洋地回嘴道:“要不是瞧在你白白嫩嫩好讨钱的份上,当初我就该把你卖了,拿去换酒钱的!”

      养恩大过天,老叫花一句话总能让他精准哑火。

      小六飞起一脚把酒葫芦踢得老远,然后哼哼唧唧的走出了破庙。

      吵归吵,气归气,饭还是要吃的,尤其昨天没吃晚饭,醒来时饿得心里发慌,吵个架仿佛都没有底气。

      叫花子不种地不做买卖,要吃饭只能上街去乞讨。乞讨通常又分为两种,一种懒的,往路边一躺,前边丢个破碗,装瞎装残装弱智,骗吃骗喝骗爱心;还有一种勤快些的,满大街追着人喊爷爷奶奶哥哥姐姐,抱着腿就伸手要钱。

      老叫花另辟蹊径,以赌为生。小六打小跟着他混迹赌坊,赢的时候大口吃肉,输的时候喝水管饱。

      奈何老叫花赌技奇烂,十回里倒有九回是输的,俩人时常饿得前胸贴后背,逼得小六只能早早的自力更生。

      受老叫花的影响,他自然也不肯当个正儿八经的小乞丐。尽管一生下来就给人扔到了路边,但算命的瞎子总说他骨骼清奇,将来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瞎子长年累月在街头支摊给人算命,逢人便讲文魁武耀。

      小六很好奇瞎子哪只眼睛能看出来他骨骼清奇,不过每每听瞎子这么说,他还是很高兴的。偶尔遇到有人闹事砸摊子,他就过去帮个忙,把瞎子拉到一旁,免得把人给砸坏了。

      其实比起将来,小六更关心的是眼下能不能挣着银子。

      银子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倘若今天有十两,他就能吃上油汪汪的烧鸡;倘若只有一两,来个热腾腾的肉包子也是不错的。

      银子虽好,但挣银子不易。

      小六年纪小,力气活干不来,又不会什么手艺,就连去洪福酒楼刷盘子,人家掌柜的也不肯收下。

      好在他脑子机灵,胆子也够大,再加上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运气,倒也慢慢摸索出了一条挣钱的门路。

      有了门路,还得有人。

      这年头世道艰难,唯有抱团才能取暖。

      本着有银子大家挣的原则,他给拉了一支小队伍。今天早上,这支小队伍约好了在长街的巷口集合,他起得有点晚了,不过没关系,他安慰自己,有钱人也不会起那么早。

      挣钱嘛,自然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

      长宁镇地界不大,最热闹的位置当属长街。说是长街,其实长不过一二里,两侧林立着酒楼客栈等众多店面,沿街还汇集着摆摊挑担的各类营生。

      卯时刚过,长街尚有些冷清。

      小六趁包子铺的王婆子没注意,悄悄摸了个热乎的粗面馒头,一边啃一边沿着街道慢慢地闲逛。远远的便看到巷口的石阶上杵着一大高个,冲着他又是挥手又是傻笑。

      那是他们团队的核心人物——大魁。

      大魁人如其名,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吃起饭来气吞山河,开口便是:“小六,我饿。”

      肚饿是大魁的日常,旁边的少女笑眼弯弯道:“等你的这会工夫,他都已经吃了五个窝头,还一个劲的喊饿,问你什么时候来呢。”

      少女是他们团队的另一名核心人物,名唤阿香,别看人长得瘦瘦小小,一旦跑起来,就是个风一般的女子。

      阿香身后蹲着的男子是莫问,两年前小六把他从河沟里捞上来,那时他满身恶臭,一脸脓疮,像鬼一样,现在倒是不像鬼了,像根木头,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

      见小六啃完馒头,阿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野菜窝头:“早上蒸的,还温乎着,你也吃个。”

      那窝头显然是瞒着大魁特意留的,刚一拿岀来,大魁的双眼便黏在窝头上挪不开了,嘴里只含糊不清地念着:“窝窝,窝窝。”

      小六掰下半个,伸手递过去。大魁顿时高兴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塞进嘴里,几下就囫囵吞了,依旧眼巴巴地望着他。

      野菜那股特有的鲜嫩清香比粗面馒头要好吃太多,何况是阿香亲手做的,小六三两口吃完,只摊开两只手来给大魁看:“没了,真没了。”

      大魁明显有些失望,“哦”了一声,蹲在地上开始掰着手指一根根细细舔过去,嘬那上边沾着的窝头碎屑吃。

      阿香打量了一眼周围,这才凑过头来在小六的耳畔低语道:“悦来昨晚来了新客。”

      悦来是家客栈,位置就在石阶巷口的斜对面,门楼虽然建得不高,住店的价格却颇贵,只因镇上独此一家,所以生意一直不好也不坏。

      在长宁镇人的认知中,但凡住客栈的,多半是外地人,又但凡住得起悦来客栈的,那肯定得是有钱的外地人。

      因此,一听说悦来住了人,小六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拉着阿香连声追问道:“我没来晚吧?人呢?没走吧?”

      阿香摇了摇头:“没走,小二哥刚才还在张罗着给上房送水呢。”

      “上房?”他兴奋地抓住阿香的胳膊:“你是说,昨晚有人住了悦来客栈的上房?”

      “对。”阿香很肯定地回答道:“我就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给上房的客官打一盆水来。”

      能住悦来客栈上房的,那绝对是有钱人中的有钱人。

      小六满心欢喜地拍了拍手,果断道:“那我们今天不去别处了,就在这里守着!”

      这一守便临近响午,长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浮动着微热的潮气,还有食物烹煮时飘散出来的缕缕肉香。

      四人在石阶上枯坐了许久,屁股几乎要生出茧来,可除了瞧见店小二拖着个扫帚在门口扫了又扫,就愣是没看到一个客人出来。

      大魁又嚷嚷起了肚子饿,莫问继续冒充木头人,小六百无聊赖,索性倚在阿香的背上打起了瞌睡。

      睡梦中一盘香喷喷肥油油的烧鸡摆在面前,他扯下个鸡腿正准备往嘴里塞,被人猛地拽住手腕,鸡腿啪嗒掉在了地上。

      气得小六跳起来就要破口大骂,醒了!

      原来是阿香在扯动他的袖子,小六立马泄气,连忙爬起来,朝着悦来客栈的方向张望。

      揉眼睛的间隙,从悦来客栈一前一后缓步走出来两女子。前边的那位身着灰蓝长裙,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眉眼细长,神情极淡,仿佛世间的纷扰且不入其心;后边跟着的女子则正当妙龄,生的粉面桃腮,纤腰楚楚,颇有几分动人姿色。

      虽说二女气质出众,但看穿着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尤其那妙龄女子的背上还负着一个细长木匣,倒更像是途经此地卖艺的师徒或母女。

      果然一技傍身心里不慌,连卖艺的都能住得起悦来客栈了,着实令人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卖艺的再有钱,也不大会是住上房的主。

      小六望着二女离去的背影,正寻思着是否再等等,就看见从悦来客栈的门口,再次走出来了一人。

      此人男,年约二十岁上下,头束白玉冠,身穿天青色锦衣长袍,生得是朗眉星目,神采飞扬。

      人长得帅也就罢了,关键还有那股子自内而外、从头到脚流淌出来的气韵,增之一分仿佛太油腻,减之一分则不够贵气。啧啧啧,归根结底只两个字:有钱。

      毫无疑问,锦衣男就是住在悦来客栈上房的那个有钱人。

      小六心头大喜,忙招呼众人跟过去,岂料刚迈出去一步,两眼一瞥,又猛地停了下来。

      阿香拉着大魁始料未及,一转身差点把他从台阶上撞下去,也亏得莫问机敏,及时伸出一支手揪住他的衣领,又将小六从边缘处扯了回来。

      “怎么了?”阿香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客栈门口,只见锦衣男身体微微侧转,隐约露出来背上一截细长柄状物的轮廓。

      这世间带长柄的物件有很多,比如炒菜用的勺子、清洁用的扫帚,还有拉唱用的二胡,但没有人会将这些东西和锦衣男联想到一块,包括阿香和小六。

      “要不……算了吧。”阿香的声音有些发颤。

      “算什么算。”小六不甘心地咬咬牙,又将目光移到了行至远处的二女身上:“换那俩也行,女的都心软,容易得手些。”

      水鱼带刺,干起活来就比较扎手,倒不如摸点小鱼小虾来得轻省。

      这厢他刚打定主意,不料悦来的小二看见贵公子立在店门口张望,忙上赶着去巴结,也不知说了句什么,那锦衣男竟然……

      竟然随手就掏出一块银子来!

      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他看都没看,就直接扔给了小二!

      赤裸裸的引诱啊!

      小六羡慕得牙痒痒,当即再次拍板:“不换,就他了!”

      “可是他带着家伙。”阿香顾虑道:“万一……”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小六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那白花花的银子,岂肯轻易错过机会:“万一他要动手,莫问你给他点厉害瞧瞧,再万一打不过,大不了咱们就跑呗。”

      “莫大哥,您觉得呢?”阿香却望着莫问,很小心翼翼地征询他的意见。

      莫问似乎没有听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别处,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还是在看什么。

      这也太不懂得尊重人家姑娘了,莫问以后肯定娶不上媳妇。

      小六一边摇头,一边上前去踢了莫问一脚:“问你呢,行不行?”

      对待木头的沟通方式,就是简单粗暴,越简单,越粗暴,越立竿见影。

      果不其然。

      “嗯。”莫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踏下台阶,走了。

      非但同意,并且立马付诸行动,这可不像莫问以往的作派。

      小六想了想,心道莫问肯定是最近也缺银子了。

      锦衣男已经离开客栈,大魁还在吵嚷着要吃的,小六哄说待会儿买鸡腿,拉着他和阿香一起跟了上去。

      长宁镇是个偏远的山村小镇,有些穷,平日里过往的商客并不多,像锦衣男这般衣着考究、容貌俊朗,一看就贵公子派头的人物就更加稀少了,途经之处不免惹人注目。

      只是这锦衣男也好是奇怪,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不时还在哪个摊贩处挑一挑拣一拣,最后却什么都没买,徒惹得众摊贩们浪费满腔的热情:“公子,您仔细瞧瞧,可有您瞧得上眼的?我给您包起来……”

      希望一旦落空,就难免滋生不忿。

      因此,等小六一行再靠过去的时候,众摊贩们的脸色都一致的难看:“走开走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说得好像错过了几个亿。

      唉,问题是人家也不买啊!

      小六耸了耸肩膀,眼瞅着前方已经快到三岔口,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啊,想当年他就是在此遇到贵人相撞,从而获得灵感,走上了劫富济贫的不归路。

      阿香似乎有些紧张,她一紧张就容易脸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躲在大魁的身后,小声地嘀咕:“小六,我还是有些担心……”

      其实小六也有点紧张,但作为团队的灵魂人物,他深知这种时刻绝不能在同伴面前示弱:“莫问会保护我们的,放心吧。”

      阿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撒开腿冲了出去,转眼就跑得没了身影。

      片刻后,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哎呦”,前方立马传来一阵喧哗,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围挤成了里三圈外三圈。

      小六叮嘱了一番大魁,少不得又拿鸡腿做幌子,看他乖乖地站在路边,这才放心地扒拉着人群钻了进去。

      人群的中央有一小片空地,地上坐着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少女手抚着脚踝,神情看上去有些许痛苦。她的脚边撒落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帕子,帕子半遮半掩,隐约露出来一截类似玉质的东西。

      少女正是阿香,方才那一声“哎呦”就是她发出的信号。

      锦衣男站在她的身侧,眉头紧锁,目光穿越过拥挤的人群,望着远处,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明晃晃的不把人放在眼里啊!小六相当愤慨,只觉得这锦衣男好是倨傲,遂清了清嗓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嘴里大呼道:“姐姐,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可能是地面太滑,也可能是心急没刹住脚,他歪了歪身子,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撞到锦衣男了。

      但锦衣男好是厉害,明明眼睛都没瞧这边,却见他长袍微动,那如水般光滑的锦缎在阳光下闪着细密的莹光,堪堪好就避让开来一步的距离。

      不过,这下他总算把眼神收了回来,垂眸望着倒在地上的姐弟俩,一脸的冷漠。

      “小六,姐姐不小心,被这位公子给撞到了。”阿香扶小六坐起,仰头望了一眼锦衣男,随后俯身捡起地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发出一声惊呼道:“啊,我的镯子……”

      帕子里躺着几截长短不一的断玉,虽然成色不佳,但看得出来曾是个如假包换的镯子,就是摔得次数有点多,有些地方都快碎成渣了。

      好歹是当初花两文钱买来的,心疼。

      小六立马附和道:“这是阿娘留下来的镯子,怎么坏了呀?”

      阿香捧着镯子,无比的心痛自责:“是姐姐没用,姐姐没能照顾好你,还把阿娘唯一留下来的镯子也给摔坏了!”

      凄怨的眼神再加上十足的哭腔,阿香近来的演技大有长进:“镯子没了,我们拿什么给爹爹治病?!”

      “是你撞坏的!”小六猛地一把抱住锦衣男的腿,心里暗道,果真是好肥好肥的一条鱼啊,衣裳料子又软又滑,腰坠儿幽绿水亮,若能扒下来,送去当铺估计也能换不少的银子了。

      锦衣男方才又只顾盯着别处去了,不屑于看他俩的表演,因此一时不察,被小六钻了空子,如同狗皮膏药地黏上了,这会显然后悔得要命,嫌弃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恶心得连眉毛都拧成了八字,低声呵斥道:“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

      “我不放!你撞坏了阿娘留下来的镯子,你赔!”小六犟着头抱得更紧了,开玩笑,好不容易逮着一条肥鱼,想要他松手,不拿银子门都没有!

      锦衣男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极快地从腰间掏出来一块碎银子,随手丢在地上,啐道:“赏你了,还不快滚?!”

      头一次见到这么爽快的主,小六盯着银子,两只眼睛都直了。只是,就这么指头大的一丁点真当打发叫花子呢?再说四个人也不好分啊!

      他暗自掐了一把胳膊,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撞坏我们的玉镯,又撞伤了我阿姐,就赔这么点银子,你……你这是欺负人!”

      说他欺负人?!锦衣男子显然极是不屑,沉着嗓子咬牙切齿道:“识相的话拿了银子快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哎呦喂,吓唬谁呢,这种话小爷听得多了!

      小六丢了个眼神,阿香立马领会,捧着几截断玉眼泪汪汪向锦衣男道:“公子,我知道您不是故意要撞坏我的镯子,可是,我上有病重的阿爹急需医治,下有年幼的弟弟妹妹需要抚养,我……我需要拿它换银子,您就发个善心,权当买下它吧!”

      少女的眼泪果然比较容易让人心软,因为锦衣男张口便爽快道:“废话少说,要多少?”

      “十……”

      “五十两!”阿香的十两还没有说完,就被小六硬生生地打断了,十两是他们往常的报价,但今天的鱼肥,可不得干票大的。

      看热闹的人群爆出一片嘘声,阿香惊愕地张大着嘴巴,仿佛被人捏住了下颚,半晌都没有合拢,就连藏身于屋顶的莫问,那张木头脸也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两下。

      锦衣男直接就怒了:“臭要饭的,你讹我!”

      “这是我阿娘留下来的唯一东西,莫说五十两,就是一百两也值!你要想走,就把银子留下!要是不够,把你腰上这块玉佩抵给我也行!”小六觍着脸打算继续充无赖。

      “我看你是找死!”不想锦衣男手腕轻旋,一把玉柄银鞘的长剑便从背上滑落,稳稳落入掌中。

      原本围挤着看热闹的人群呼啦一声退开数步。都说刀剑无眼,可锦衣男一伸手,那剑竟似生了眼睛,长了翅膀般飞到了他的手上,显然绝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小泼皮今天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阿香最先沉不住气:“银子我们不要了,公子,求求您不要杀我弟弟!”

      那剑一出鞘,小六的心也跟着颤了几颤,但一听阿香说不要银子,他顿时就急眼了起来。

      怎么能不要银子呢?!苦等了几日,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个有钱又大方的主,就算少要一些,也不能不要啊,更何况——他还有莫问的保护!

      小六忐忑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屋顶,看到熟悉的身影嵬然不动,泄掉的胆气勉强又恢复了几分,随即坐在地上,便开始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忘吆喝道:“各位走过路过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哥哥姐姐哎,你们快来看快来瞧啊,有人撞坏了我的东西不肯赔,还想杀人啦!”

      “坏人,不许你欺负小六!”大魁推开人墙挤了进来,双目圆睁,两手叉腰,发出浑厚的一声吼。

      气势是有了,就是刚吼完,肚子开始咕咕咕叫个不停,大魁瞬间身形一垮,撅着嘴吮吸起了手指头。

      “你们……”锦衣男双眼眯起,阴霾的目光扫了一圈人群,最后停留在小六的脸上,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冷哼道:“很好!”

      他的声音冰冷得就像冬日里迎面扑来的寒风,小六不禁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嗅察到一丝危险,却又不甘心放弃这到了嘴边的肥肉,于是脑筋一转,讪笑着转圜道:“五十两要是拿不出来,其实二十两也……”

      此言一出,没想到锦衣男的怒气反而更盛,直接挥剑便往他的面上刺来,嘴里还轻喝道:“乱蝇鼠子!”

      这怕是有病吧,明明都让步了,他怎么还不依不饶!吓得小六登时大喊:“救命!”

      以往发生危险冲突的时候,但凡他喊出这一嗓子,莫问就一定会在不远处飞驰而来或者从天而降,替他挡下所有的攻击,令他化险为夷。

      所以,小六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也是一样的。

      然而,眼看那剑尖都快刺到他脸上了,莫问却没有现身,街边的屋顶空荡荡的,仿佛方才那匆匆一瞥只是他出现的幻觉。

      “不要啊!”阿香慌忙扑过来相救,可锦衣男只是轻轻地挥动了一下袖子,她便摔出了丈外,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

      小六突然很慌,心跳得犹如脱缰的野马,仿佛即刻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当然不想因为区区几十两银子就送了性命,毕竟银子是挣不完的,但小命,只有这一条。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闭上眼,似乎能感觉到剑气灼肤的刺痛。

      就在此时,一道星芒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击落在剑身上,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叮响,火星飞溅,锦衣男手中的长剑翛然弹开数尺,杀意迅速从他的周身开始消散,愠色一闪而逝。

      “裴少主剑下留人!”

      叱喝声几乎同时响起,那是一道十分从容的声音,哪怕是在喝止某件事情的时候,也带着不疾不徐、令人心定神闲的柔缓。

      于小六而言,这大约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了!

      他瘫坐在地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摸了摸脸颊,指尖上沾着触目的鲜红,只是那少许,勉强算是个轻伤吧。

      还以为死定了呢,莫问这个混蛋,危急时刻居然玩起了失踪!

      小六很是恼怒,抬眼却见锦衣男已长剑入鞘,正毕恭毕敬的往来人行礼。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表情如沐春风,好像刚才那个杀气腾腾的人不是他一样。

      “元修见过慧云前辈、毓秋师妹。”

      裴元修口中的慧云前辈和毓秋师妹是一前一后飞过来的,像两片轻盈的云彩,掠过人群,翩然降落在眼前。

      小六只觉得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目光扫过妙龄女子背上的长盒,方才记起,这不就是之前从悦来客栈中走出来的那俩女的?原来人家可不止会卖艺那么简单!

      空间本就不大,再加进来两个人,就有点挤了。

      他正感慨今天遇到的都是硬茬,阿香居然挤了回来,偷偷地拉扯他的袖子。

      阿香的意图很明显,这趟买卖肯定是做不成了,趁人家忙着寒暄没工夫收拾咱们,赶紧地溜吧。

      小六深以为然,二女虽说方才救了他,但听她们的称呼,这个姓裴的好像来头不小,是个什么少主,而且他们之间似乎十分熟络,万一姓裴的等会一通蛊惑之下,二女也愤而拿剑,那他岂不得被捅成筛子?

      还是趁早溜吧。

      可是,刚准备开溜,就有什么东西晃了他的眼睛。

      亮闪闪,白花花,是裴元修此前扔在地上的那一小块银子,它太刺眼了,就躺在慧云的脚边。

      少点就少点吧,几天没开荤了,有点总好过没有。

      眼看阿香已经拉着大魁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魁一步三回头地望向他,裴元修不可能没注意到。那他捡了银子就走,裴元修应该也不会阻拦吧?毕竟在美女面前,风度什么的还是要有。

      小六当即调整方向,朝银子爬过去,俯身,伸手,紧紧抓住了那小块银子。终于,他也可以像阿香一样,遁入人群,逃之夭夭了!

      裴元修的眼角浮着一抹笑意,轻蔑又讥讽的那种,但小六看不到,因为他背上突然吃了一痛,像是被胡蜂蛰到的感觉。

      闹市里当然不会有胡蜂,胡蜂也不会让人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小六心里一紧,明白肯定是裴元修使的手段。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神兽在狂奔。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选择在裴元修扔下那块碎银的时候捡起来就走,干脆利落,绝不回头!

      噗嗤……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人指指点点,今天的热闹可真好看啊,比以往的都精彩,既有帅哥,又有美女,还有个四肢着地、姿势怪异的猴娃。

      饶是小六脸皮厚,此刻也恨不得挖个地洞,把头埋进去。

      这裴元修简直太狠毒了,还不如捅他两窟窿呢!还有莫问,为什么还不来救他?

      正当他深陷在羞愧与悔恨中不得自拔时,一只素手缓缓地伸了出来,并且轻轻柔柔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这只手看上去并不太年轻,指节瘦骨嶙峋的,但白皙干净,即使隔着粗劣的布衣,小六依然能感觉到从那指尖透过来的浅浅暖意,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动了!

      顺着手往上打量,眼前出现的却是裴元修唤为慧云前辈的那位年长女子。

      慧云将他扶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裴元修还在叽里咕噜地述说原委,末了仍不忘强调道:“并非晚辈有意为难,只是这小子的行径着实可恶,必须得好生教训一番!”
      “幼童何以有罪,不过是处境可怜罢了!”

      慧云轻叹了一声,旁若无人地蹲下,先是替小六掸去膝盖上沾着的灰尘草屑,随后又帮他理了理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裳。

      这位大婶倒是蛮好的,小六没来由的心里一暖,咧着嘴冲慧云笑了笑。

      “师父,裴少主说的没错,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就到处招摇撞骗,讹人钱财,若不加以管教,将来长大定然为祸一方。依徒儿浅见,的确该让他受些教训。”毓秋一边说话,一边偷瞟着裴元修,眼角眉梢里全是藏不住的娇羞。

      这话小六可不爱听了,但他没敢反驳,只在心里暗道:当徒弟的难道不该听师父的教诲吗?既然你师父都说我可怜了,你不表示同情也就罢了,反而和那姓裴的一个鼻孔出气,胳膊肘往外拐,你才合该受教训呢!

      好在慧云并未理会徒弟的言论,而是摸了摸他的脑袋,继而轻问道:“你需要多少银两?”

      艾玛,这是在问他吗?小六惊呆了,果然不愧为前辈啊,一波操作完全令人看不懂。

      不过,这会他也没工夫琢磨慧云的意图了,因为满脑子都在想——他究竟需要多少银子。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如果一阵子,几两都够,如果很久,鬼知道要多少!

      所以,他想了想,决定按次收费:“十两。”

      裴元修听了勃然大怒:“慧云前辈,您千万别被他这副伪装的可怜样给骗了,他刚才还五十一百的,现在又改说十两,简直是满口胡诌,死不悔改,全然不可信!”

      小六不假思索地回斥道:“我怎么就不可怜了?不可怜我犯得着出来讨营生吗?再说了,你撞坏了我的玉镯,难道不要赔啊?!”

      这番强词夺理估计把裴元修气得够呛,小六看他脸都绿了,怕他又要动手,连忙躲到了慧云的身后,还不忘挑衅般的对他做了个鬼脸。

      慧云倒没计较什么,只扭头吩咐徒弟道:“秋儿,把我们带的银子都给他罢。”

      毓秋的表情很丰富,她觉得师父一定是疯了,要不然就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师父,您说什么?!”

      慧云淡淡的复述了一遍:“把银子都给他。”

      前辈已经表明了态度,裴元修不服只能拂袖,毓秋却连拂袖都不能,半晌才慢腾腾的从腰间解下来一个绣得花枝招展的浅紫色钱袋,却不忙着递过来,而是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家师父。

      小六见她故意磨蹭,唯恐慧云反悔,登时也不管毓秋乐意不乐意,上前就将她手里的袋子夺了过来,嘴里还道:“谢谢大婶,谢谢秋姨姨!”

      一声秋姨姨令毓秋立刻炸毛:“你喊谁姨呢?你个小骗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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