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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捡到一只小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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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
白景年在廊下收起雨伞,扭转两下,空水过后,望着雨发呆。
远处的刺槐林印在他漆黑的眼球里,他沉静的目光和这雨水一样冷。
蛙声成片,伴着木头霉味的雾气,像迷魂阵一样蔓延交叠开来。
“祖宗,你可来了!”殷石心贴着门缝谨慎地催促起来。
“哦。”白景年简单地回应一声。
“唰——”
殷石心探身瞧瞧厢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
“这雨下的奇怪,师傅说要马上裁制一件杂裾垂髾女服,久等你不来,等着揍你呢。”殷石心话讲得得意,粗黑的眉毛挑一阵,言语里占尽白景年的便宜。
“这就来。”白景年生来就不会笑,鬼一样冷着一张脸,他又抬眉再瞧一眼林子,这才转身开始换门口那双米色灯芯绒做得帆船鞋。
殷石心和白景年一样,都是无相阁的学徒,殷石心要长白景年三岁,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又瘦削些,蛮清秀,嘴角活泛,做事更稳重懂事,所以人缘要比白景年强很多。
白景年虽说是天生不表悲不露喜的,但殷石心却不在乎他给自己的冷漠,凡是白景年的事都当做自己事来做,白景年的错也都当做自己的错来扛。
旁人都讲,这殷石心对他的师弟比同胞的弟弟还要腻。
“要开剪,千万别迟了!”殷石心又催促一遍。
语气虽然蛮横些,却瞧不出一点责备训斥的意思,倒有些央求的口吻了。
白景年提鞋之际,又忍不住瞟一眼刺槐林中的树神。
树神的枝干干总是最高的。
就那么细小的一根,从树林中央伸展出来,一副抬手的模样,来回应着众生参拜。
这枝干虽然柔软纤细,但是无论多大风雨从未断过,甚至飘不下一片叶子。
至于凛冬时节,整片槐树林也只有这一根独青。
不料,只是一瞥,白景年却忽然心底一沉,眉头微微抖几下,顿住了。
还未等殷石心明白究竟,白景年便早穿着那双帆船鞋踏进了泥水里。
冒着雨匆匆朝林子里奔过去。
“喂!”殷石心喊着,也忙慌着换雨靴。
这时,门兀的就被拉开了,出来一圆脸丰腴的少女,浓眉细眼,点绛红唇浅浅含笑。
这便是走线无相阁的掌柜了。
她也姓白,名花钿,是白景年的远亲。也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的,所以格外亲近些。
花钿的胆子是很小的,特别是惧怕黑暗,不过倒也是个善良温婉的女子。
习惯穿凫绿的丝光棉百褶长裙,常年都挽着头发。
“哎呀,他这又是怎么了?”花钿扶着门框,语气软绵却又急切,像这绵绵的细雨一样,这急切里莫不是又有担心跟慌张掺杂着。
“问老天吧。”殷石心没顾上抬头,只管匆匆追了过去。
浅红的血草齐刷刷地朝着林子深处躺去,几个不服输的又弹坐起来,迅速地凝上水珠,晶莹剔透地红,甚是妖艳。
那屈服的索性就直勾勾躺下,把汁液涂抹在鞋边裤脚,像是涂鸦又像是泼墨似的,深浅不一,总归暗地里作梗。
不只是何时,白景年也不知跑了多久,雨悄么声地停了。
只有槐树叶上滴滴答答落下几串积着的水,打在疾行的白景年的头发和肩上。
另外,喜鹊呕哑嘲哳,把林子叫得深邃。
有水滴索性就顺着白景年的头发直流到脸颊。
睫毛上突然积上晶莹的一滴,随着颤动炸裂开来,迷住了白景年的眼睛。
他这才停下脚步,搓眼睛后,手撑着大腿喘粗气。
只稍缓片刻,脚不停歇。
鞋子几近染成了粉色,却依旧在血草之间滑行,悉悉索索的,迟缓却透露着急躁。
殷石心开蒙后就去学了拳,身上是有功夫的,又有疾行如箭的本领,所以即便雨靴笨重也轻而易举地追上了白景年。
“你又犯病!”殷石心扑上去,左手紧紧锁住白景年的胸。
白景年没有反抗,只抬头看着天,看着那树神新断出的木茬,在灰黑的树干间分外显眼。
殷石心迟疑地瞥向高处,心头一惊,猛地松开手,“断......断.....”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树神枯,劫不复,一脉从今断,天机从此束高阁。”白景年讲得很平静,“关于......原来我真的不详。”
“百密一疏,师婆,也许会断错。”殷石心打断他,言语之间莫不流露着恍惚跟紧张,讲到“师婆”时,殷石心又不自觉的负阴抱阳。
师婆,是天民国灵力的掌权者,这一代正是白景年的母亲担任,地位尊贵,殷石心不敢不敬。
师婆行卜卦问命之术几十年从未有过错漏,这次他也并未怀疑,只是瞧着白景年一副坦然生死、满不在乎的表情叫自己心头发恨。
“自己都不信的话,说出来连安慰的作用都起不到呢。”白景年不屑道。
“你看着我。”殷石心转过身去,死死盯着白景年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我说,师婆,也会算错!”
白景年跟他对视几秒钟,左边眼角竟微微抖动几下,他是揣测不出那抖动缘由的,也揣测不出自己为何不敢再去看殷石心的眼睛,只抬头望天道,“我母亲从未出过错,所以,我是要死了么石心?”
“我还活着呢,谁敢让你死!”殷石心听到这话,心头像是被猛击了一拳般,涨涨的很是难受,他言语发着狠,骂咧咧地笑,继而又拧起眉头来瞪着白景年。
见白景年没了言语,殷石心火气瞬间大起来,质问道,“是命?是它么?”
他指着树神,又攥起拳头。
不等白景年有所反应,殷石心气冲冲地朝着树神冲了过去,叫嚣道,“是它我就灭了它!”
白景年拦他不住,眼瞅着殷石心朝树神挥了一拳后,被一阵气浪冲倒在地。
“石心。”白景年心里是着急的,但仍然只会冷着一张脸,也只能发出稀松平常的语气来。
“石心?”白景年数不清再叫第几声时,殷石心才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放晴,树的间隙上空浮动着一朵硕大的白云,迟缓的变幻。
阳光把树叶上的露水照得精光闪亮,血草的叶子被雨水洗刷的愈发红艳,藏了心事一样的,要铺天盖地的弥漫出血色,炽烈,浓郁,嚣张。
间或有残余的雨滴落到白景年的头发上,衣领里,惊得他颤抖。
“捡了那树枝回去吧,说不定师婆有办法。”殷石心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晃晃脖子,单手撑地起身平静说道。
继而再活动活动他那仍在发麻的手指。
不料,殷石心只往前走出去两步,忽然听见树下传出细碎地摩擦声。
嘈嘈切切地,像是藏了叶子底下的蛇虫刺猬,又像是匍匐在草丛中的猛兽!
因周围树木茂盛繁多,本就辨不清方向,现下只觉这簌簌声打着圈的唬人,叫人心底发憷。
白景年转身一瞧,只见血草中倏忽闪过一截白光。
“那是什么!”白景年连惊讶都是冷冰冰的。
殷石心也有察觉,立在原地警惕地瞧着,屏息侧耳,片刻功夫,脑门上直冒出冷汗来。
“老实呆着!”殷石心左手一抬,示意白景年别过去。
白景年自是个胆大的犟种,哪管殷石心阻拦,不管不顾径直走过去。
扒开草丛后,白景年一怔,竟抱出一只白色小狗。
长嘴尖耳,瞳孔椭圆发亮,尾巴蓬松着。
“树......树神?”白景年看一眼石心。
殷石心只瞧一阵那白狗又盯着白景年并不做声。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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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本就单薄,现下都沾了水,风一吹就格外的凉。
两人穿着白烟色的亚麻衣裤,一前一后行着。
皆沉默着不发一语。
待回到无相阁跟前,才发现师傅点着烟已经在等了。
无相阁的师傅姓姚名梅臣,眉毛粗竖,颧骨横凸,一脸的严厉相。
“跪下。”姚师傅正眼没有去瞧殷石心和白景年二人,只道这一句便转身进了屋。
“他向来是这样的,姚师傅何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瞧见殷石心好像是受伤了,两人衣服单薄又淋雨的,我去喊他们进来换身衣服吧。”花钿讲得很慢,试探地问着。
姚师傅哪肯搭理她,只管装聋作哑地进了东厢房。
这无相阁虽不比深宅大院,却也样样皆备着,上了陡板进正门便是大堂,入门的右手边是一水曲柳木做的柜台,并不太大,五尺长的样子。
再正前是一黑檀砌刻的五尺长宽屏风,边角都镂空着火焰纹饰,正中挂着吴道子的《钟馗捉鬼图》又书“施张有严,既增门户之贵;动用协吉,常为掌握之珍”。
铺子东西都配者厢房,从西厢通出去便又是一个院子,这里从来都是寸草不生,只一味的都是褐色河沙和深灰的鹅卵石。
正对大堂的是一紧锁的黑漆木门,这便是无相阁的后门了,再往西才是西角门,常年开着,昼夜不关。
正堂里是“还奉”和记档的地方。
这记档者是白景年的表姐——花清洛。
她长白景年三岁,柳眉杏眼,长得清瘦干练,留一头齐耳短发,一向喜欢穿深蓝的衣服,且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手才行。
她偏爱民族风多一些,所以衣服的款式中褂子百褶长裙居多,只袖口、裙摆上又留出青、白、黄的三块细条来绣上牡丹。
她脾气倒完全逆着这沉静的颜色,风风火火的行事爽快泼辣。
花清洛是不怎么用正眼看人的,多是睨眸斜视,这倒叫她不亲人。但唠家常又是她极擅长的,所以她又比敦厚的花钿得人心些。
见白景年又被姚师傅责罚,花清洛从柜台里斜眼看去,狠狠地刀了他一眼。
白景年很明显是怕花钿的,只这一个眼神,便让他再没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