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伏杀 ...

  •   “嘿嘿,船夫不是说东头的船是水匪吗?他如此忌惮,至少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不如就按他的意思,让水匪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吧。”杨缓低眉一笑,静静望着暗流涌动的水面,“陆青松走之前留了些香料给我,方才趁机撒了点到水里,正好随水势被带到东头去,引他们快点过来。”

      “他们若真是水匪,咱们就先坐山观虎斗再想法子,也好过现在进退两难,他们要是扶善除恶的义匪,那就更好办了嘛。”

      李朔方朝东边望去,那些水匪行船的速度要快于他们,浓浓夜色中,忽明忽暗的灯火已经逐渐靠近。

      她眨了两下眼睛,已瞬间理解他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开始了行动。

      杨缓悄悄往后挪动了一点,摸到一只破木篓,横在船舱与船夫之间,刚好能够阻隔视线。

      李朔方已经一把拽过船舱里的粗麻绳,绕腕一周硬勒出几道红痕,再利落地打了几个结。她将自己额前几绺碎发拨乱,想了想,又伸手去扯杨缓的衣襟。杨缓眼神闪烁,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在得到李朔方一记冷冽眼刀后终于把话咽了回去,顺从地垂下肩膀任她把外衫弄乱敞开,顺带抹了把灰土在脖子上。

      绳子迅速在胸前绕了几圈,最后在手腕上穿过,两人并肩坐在船舱里,正似一对刚被掠来的良家子,姿势拘束、神色狼狈。

      船夫察觉到异动,拉开舱门低喝道:“你们做什么!”

      但话音未落,对面的船已然靠近。这船上货物不多,却都码放整齐,绑得也结实。船头立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眉目青涩中透着坚毅,腰间横一柄漆鞘长刀,身后几个帮众也都着装整肃,神色凛然,并不像船夫口中的匪类。

      船夫冷眼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正拉开距离蓄势欲动,少年船上的帮众已经凑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少年沉下脸,细细打量着这艘可疑的船,当视线落到船尾角落时,却微微一顿——那里面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他纵身飞掠踏上小船,推开舱门:“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提灯替他照明,灯光映着船舱里一名衣衫凌乱的女子,她手腕被粗绳捆着,眼中水光盈盈,似悲似惧。

      少年一怔,眉间凌厉已先淡了几分。

      “几位爷饶命……”李朔方嗓音发紧,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可前阵子娘亲离世,铺子也倒了……我就带着仅剩的几斤香料来晋州投奔远亲,没想到……”

      她抽了口气,低垂着头,仿佛不敢看人,“上船没多久,就被这船夫抢了个干净……连换洗的衣裳都拿去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细得几乎要被浪声吞没,乱发贴着面颊,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俨然一副被逼到绝境的小户人家女儿模样。

      话音刚落,又听她身后的一名年轻男子颤声道:“少侠救命啊……”说着便软软滑倒在船舷上。

      少年见这男子衣衫半敞,袖口撕裂,显然是与歹人搏斗过,却终究不敌,双手被粗绳缚在身后。而那女子蜷坐在一旁,鬓发凌乱,楚楚可怜像一枝风中弱柳。两人容貌俱是出众,即便衣着破旧满身狼狈,也掩不住骨秀神清的气质。

      少年眸光微动,眉间更添了几分怜惜,再一扫船夫,只觉他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与这对可怜的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在对上少年审视的目光后,他更是唰的一声从船头摸出一把刀,手上青筋暴起,浑身肃杀之气。

      这时,少年身后有人低声提醒:“普通船夫,哪会随身带刀,还有这般身手?”

      少年登时了悟,这厮果然是扮作船夫的江湖人物,在此打家劫舍,欺压良民。他再也忍不下去,长刀锵的出鞘,寒意逼人:“道上规矩,只劫不义之财,你是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这话喊得合辙押韵派头十足,甚至带了三分他自己都为之惊讶的浩然正气,他慨然挺起胸膛,不由被自己今日见义勇为的胆识深深打动。

      船夫不应,只是咬牙森然道:“想从我手里劫人?没那么容易!”话音未落,身形已向少年扑去,手中长刀猛击而下。

      少年矮身斜走堪堪避开刀势,握刀迎头而上。两艘船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厮杀瞬间展开。

      船夫那一把刀看起来极重,一挥出就似积蓄了全身之力,刀锋紧紧黏着少年穷追不舍,眨眼之间已经劈砍了数下。

      少年闪避不及,只得顺着船身就地一滚,刀光砍落之际,少年身侧一名帮众弯刀横出,咬牙替他挡住了船夫一记攻势。少年借机后退半步,足尖一点船篷,竟随着风势轻轻弹跳一下,旋即在半空中变招,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攻船夫的下盘。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少年惯常在水上厮杀,水性极好,又擅长利用船上的空间,腾挪跳跃之间打出了几分游鱼穿浪的气势。但他终究实战经验不足,又带了几分急躁,若非有那一群帮众缠住船夫,此时已经落于下风。

      而船夫则老练狠辣得多,身法也极快,在围攻中不断游走尚不显局促,见这少年一刀劈过来,他脚尖轻轻一点就带偏了刀锋,同时屈肘撞向一个帮众的胸口。这一撞力道极狠,帮众喷出一口鲜血,翻身坠入河中。

      “老曲!”有人嘶吼道。

      少年一惊,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他怒喝一声,刀势骤然加快,劈、旋、破、砍连成一气,直向船夫袭来,船夫却似乎看穿这少年已经心浮气躁,导致招式微乱,他双手一拍船舷飞身躲过几招,旋即掌刀齐下再度向少年逼来。

      这时,一缕极细的暗力悄然渡入水中,夜色中无人察觉,却恰好借浪势绕到少年侧方——正是船夫欲封杀少年退路之际,脚下船板的颤动令他重心一滞,少年余光捕捉到破绽,长刀反刺而出。

      刀尖穿透船夫胸膛,血如泉涌,甲板上只余少年急促的喘息声。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低头瞟了眼横尸脚边的船夫,伸脚一拨他手上的佩刀,一手迅速接起。刀身修长,寒光如水,他轻轻一抖腕,赞了声“好刀”,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刀插回鞘中,同自己的刀一并悬在腰侧。

      落水的帮众已被救起,虽然身受重伤,但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有气,立即有两人蹲下替他疗愈伤势,剩下的人对视片刻,都起身望向为首的少年。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五郎,这两位……”

      少年点点头,他颇有气势地甩去刀头血水,收刀入鞘,先低声吩咐了一句:“那歹人尸体先搬到咱船上,一会绑到西头河底就是。”

      如果直接抛尸水中,尸体会漂浮到江面,到底有些招眼,但若趁着潮水翻涌时潜下,把尸体绑在水底的枯木或乱石上,用水藤缠绕固定,等水草长势加快,过不了几日,尸体就会被完全遮蔽。

      少年吩咐完毕,又低头亲自给李朔方二人松绑。

      他一蹲下身,李朔方才发现他胸口衣衫在打斗中撕裂,而锁骨下到胸口处,有一处半隐在衣襟里的纹身,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水鸟,爪中抓着一钩弯月。

      “二位可有受惊?那歹人图谋不轨,又伤我兄弟,真是穷凶极恶,该死至极。幸而我身手矫捷,才保得你们周全。”他低声道。

      声线还显出少年特殊的粗嘎和微哑,却也带着少年毫不掩饰的血气和骄傲。

      李朔方手上的绳子已经被解开,她缓缓站起,正想道声多谢,这少年爽直一笑,又开口道:“我名叫张照,是那江东头水云寨的少主,因在家中行五,人称五郎。方才是在去对岸码头送货的路上,没想到半途撞上这一出。今日相见,便是朋友,请问二位名姓?”

      李朔方答完,张照目光又绕着他二人转了一圈,会心一笑:“我猜,你们是情人私奔吧?”

      李朔方脸上笑意顿时一僵。

      张照似乎默认她的尴尬是出于被拆穿的羞赧,他得意地摊摊手继续道:“船上只有一只小包裹,包里除了干粮就是换洗衣物,显然是一路东躲西藏赶来的。你们姓氏不同,可见不是兄妹;但若是同乡朋友,怕不会冒险同住一船。”

      “你们这鞋底——”他弯腰指了指杨缓破旧的布靴,“不是在平地走出来的,后跟磨得扁塌塌的,说明多半走了山路,像是在夜里翻过山岭来的。夜间赶路,若是私奔才说得过去。”

      说罢,他又望向杨缓腰间的旧布荷包:“这荷包线口歪斜,像是他自己学着缝的。若是有家中长辈照拂,怎会让你一直用这种七扭八歪的旧物?所以啊——我敢说,你爹娘多半早就不在了。”他叹了口气,面上浮现一抹同情。

      杨缓轻笑一声,并未流露任何愠色:“你的推断有点意思,但我尚且有人照拂的时候就会缝荷包了,这点稍有不对。”

      李朔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开口打断:“多谢张少侠今日相救,你们恐怕还有要事在身吧?”

      “我们要赶在天亮前将货送到西岸码头,的确不能再耽搁了。”张照微笑颔首,又转身望去:“我这里的兄弟水性船技都是一等一的好,就挑选其中一人送你们渡江吧。”

      他话音未落,杨缓笑着伸手指向一人:“他可以吗?”

      这是个身强力壮、皮肤黝黑的汉子,神色略有些木讷,目光却凝定沉稳。

      张照笑道:“自然可以。这是我们寨里的阿隆,耳朵是天生听不见的,话也不会说,可船技水性却是一等一的好,派他送你们过江,很稳当。”

      李朔方正想道谢,少年却好像想到什么,瞥了杨缓一眼,嘴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自然明白这位郎君的意思,他什么都听不见……正好过江还有小半个时辰,你们想在船上做什么事都没关系的。”

      话一出口,他身后几个帮众也跟着哄笑起来。

      众目睽睽,李朔方只能努力把头埋到最低,她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丢脸到抬不起头来,但凡张照再多说几句,她肯定会第一个窒息而死。

      杨缓碰了碰李朔方胳膊肘,小声道:“很好笑吗,他们在笑什么?”

      李朔方脊背僵硬,有些艰难地扭过头,发现他神色平静松弛,看向张照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感激,还有轻微的不解——他没听懂。

      像溺水的人沉底半天终于浮出水面一样,李朔方抓到了一丝重见天日的幸存感,总算能稍微喘口气了。看来脑子有问题也不总是一件坏事,她不无恶毒地庆幸。

      此时,杨缓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揣着袖上前一步,将袖中摸出的东西递到张照手里:“多谢张少侠出手相助,此物就当是谢礼吧。”

      那是一枚平平无奇的骰子,张照接在手里,又对着灯光细看了几眼,却不由一愣:“这是,出云楼的信物?”

      杨缓笑了笑:“我叔叔早年曾在晋州城做过些差事,结账时只得了这么个东西,叔叔过世后它就落到我手里,当时找了人打听,才知道居然是什么楼的信物。”

      张照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这谢礼也太过贵重,不如你自己留着……”

      杨缓:“我身上也只有这一件值钱的东西了,张少侠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可不是能用钱财衡量的。”

      张照把玩了两下骰子,终究没有再推辞,只是看向杨缓的眼神却更添几分亲近,似也觉得此人难得淳朴真挚。两人又寒暄几句,张照便带着一船货物和几个帮众告辞离去。

      李朔方望着他们的船向西行去,直至完全没入夜色,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杨缓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是他忽然开窍了,还是她的错觉?

      “不是说西边水面浮物很多吗,张照他们怎么往西头走?”她转头问。

      “水云寨的人惯常在水上讨生活,驾船技巧轻车熟路,远胜之前那船夫,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方才耽搁了一会,就要往西走才快呢。”杨缓懒懒道。

      李朔方迟疑片刻,又问:“你看出之前那要暗杀我们的船夫是谁的人了吗?”

      杨缓听到这话,竟也停顿了许久,仿佛在努力回想,半晌才轻声道:“没猜错应该是太玄派的人,他有些招数风格和周云书很相似。”

      李朔方凝眉思索,太玄派的一些功法她有所了解,对那假船夫的招式却不眼熟。他能学到和周云书一样的武功,身手又不凡,想必在太玄派地位不低。

      正如她之前所想,杨缓偷了银羽蛇,她又拂过太玄派面子,太玄派要设计追杀倒也合情合理,不过……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连日大雨,西边的河道里现在漂浮着许多中空的浮木,正好形成天然的藏身之处,非常适合埋伏。太玄派的人肯定早已洞察,派人潜伏守候,只待他们一行顺流而下。而之前那位技艺平平的船夫之所以敢往西走,只是因为到了那里,早已有同伙接应。他们原本计划合谋暗杀她和杨缓,而现在计划失败,太玄派的船夫被张照所杀,张照又带着尸体和尸体上的佩剑,被太玄派的人发现了,会怎么样?

      太玄派的睚眦必报,她已经领教过,埋伏她和杨缓的人,也肯定不会是等闲之辈。现在他们撞上这个搅乱全盘还杀害其同门的莽撞少年,盛怒之下,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他们会杀了张照吗?

      她一个箭步上前,拽住那聋哑船夫阿隆的袖子,双手飞快地比划,先指向西边水面,再做出划桨的动作,接着猛地往前一推。

      阿隆愣了愣,立刻点头,意思是告诉李朔方,张照他们确实已经走远了。

      “不对,不对!”李朔方这才发现这聋哑船夫反应似乎不太灵光,沟通起来略有些困难,她比划得更焦急,甚至弯腰在船板上画了个圈,再指向西方。

      阿隆也皱紧了眉,额头沁出细汗,口中发出低沉含糊的声响,似在询问。可夜色太漆黑,他一时还是没完全看懂。

      李朔方再扭头朝西边眺望,发现人早走得没影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再怎么费力比划不过是徒劳而已。

      她顿时明白了杨缓特意点这聋哑船夫的用意,原本觉得张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才发现,张照倒把杨缓揣测得太过良善了。

      甚至方才她提问,他还故意停顿了许久,以拖延时间。

      她怒极反笑,猛地转头,一记耳光跟着甩了出去:“你早就知道,为什么眼睁睁看他们送死?”

      杨缓不闪不避挨了一巴掌,一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

      李朔方也没料到他不躲,她微怔片刻,逐渐平复心绪,低声道:“你说吧,我也很想听听,你这回能道出什么因果。”

      她面无表情地坐下。

      杨缓愣了愣,终于慢慢屈膝坐定,有些颓然地开口解释:“太玄派纵横江湖百余年,根基深厚,势力庞大,其香料贸易几乎蚕食了地方财政收入。如今他们敢把离火图相关的消息卖给姚衡,明天就可能转手其他朝廷命官。他们埋下的隐患很深,这是晋州城里不可不除的大患。

      然而,太玄派与当地百姓关系密切,和官僚权贵勾连紧密,手下还控制着一批附庸小门派。包括水云寨,他们的经营除了得到官府默许,也有太玄派的支持。

      想通这些,就能得出水云寨众人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

      第一点理由,同白浪会一样,水云寨虽是江上草寇,却扎根码头,在渡口经营些牲畜交易、简易修船与货物装卸等生意,一些百姓靠帮水云寨做搬运、跑腿谋生,早已熟络。太玄派截杀水云寨却无正当缘由,码头小贩帮工不免人人自危,其中不乏受了水云寨恩惠的,太玄派想稳住江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二,水云寨今夜往码头送的不是普通货品,货箱那幽微的香味很像是晚香藤。这种藤木采摘难,药性易散,极其昂贵,买家多为城中有权势的药商,背后牵扯许多达官显贵,太玄派不知内情,若截杀他们的货船,难免得罪晋州城的一些权贵势力。

      第三,嵇玄在匡正山庄事出后正竭力拉拢小门派,以巩固声势,维系地位。但他手里的小门派很快就会知道,水云寨并没有从中捞到好处,反而被太玄派杀害,其他门派也会尽快看清形势,与太玄派划清界限。

      而嵇玄本人也很容易通过这次的事知道,联合的人越多越容易左支右绌,接下来每走一步他都要好好权衡,若还有计划与姚衡甚至九黎教的合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这一切成立还有个前提,张照这人率直又简单,不会轻易怀疑我们。他越不多想,我方才所说的一切越可能达成。”

      李朔方静静听了半天,只是不露声色,直到听完最后一句,她终于抬起头,轻轻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你考虑得还挺缜密。”

      “我不是在夸你,我是说,若真要撇开一切感情如此精密盘算,你跟匡正山庄里那些没有血肉、只管杀戮的机械木偶又有什么区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伏杀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本周没申榜,大概是两到三更,谢谢uu们的营养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