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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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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平心而论,卡西莫多不能说完全是一个傻子。
他其实记得一些被弗罗洛捡走之前的事——比如说他一直在不同的手臂中被推来推去,比如说学会走路之前趴在地上用舌头和牙齿捕猎虫子来充饥,比如说模糊地意识到过活着就是忍耐这个又冷又硬的世界。
直到他被带入那间石头墙壁的屋子。
“还不会说话?”
“以后就叫卡西莫多吧。”
“睡这里。”
高塔上不见阳光的阁楼,本来应该四季都阴冷,但他拥有一个小小的、时时燃烧着温暖火焰的壁炉。
小怪物蜷缩在壁炉前一块小得像个狗窝的软薄垫子上,炉火烤得他似睡似醒,迷迷糊糊间看到桌前坐着个正在读书的青年神甫——这就是卡西莫多回忆里的童年。
2.
弗罗洛有的时候也会暗自后悔收养了卡西莫多。
尤其是在收养他的头几年,每当他莫名其妙地尖叫、便溺不能自理、把手指伸进壁炉的炉火里……还怎么都学不会说话,完全无法沟通的时候,都让弗罗洛愈发厌恶他、想要听自己弟弟的话,把这个小怪物扔了。
但是几乎全教廷的人都知道圣母院的弗罗洛出于善心收养了一个小怪物。
而且这小家伙也不全是坏的,每当他用那只湿润的独眼近乎虔诚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弗罗洛都会觉得他甚至还有一点……可爱。
像一只眼瞎腿瘸的小狗,但毕竟还有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皮毛,好让他能在厌恶的缝隙里生出来一丝稍纵即逝的怜爱。
只够支撑没把他扔出去的那么点怜爱。
3.
如果卡西莫多能够舒展开身体,那么弗罗洛会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小怪物的块头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大了。
但他一直蜷缩着、驼着背、低着头,几乎是四肢着地地跟在弗罗洛身后,像一只跟着主人的小狗。
再小一点的时候卡西莫多确实一直四肢着地地走路,弗罗洛为这事揍了他不下五次,才终于让他记住什么叫做人类走路的方式。
在弗罗洛的耐心、执着以及教鞭之下,八岁的卡西莫多终于学会了说一些简单的句子、能听懂弗罗洛的指令,甚至有的时候仆役们逗他玩,他也不会急得扑上去咬人了。
弗罗洛觉得,卡西莫多几乎将要像是一个孩子了。
4.
那一年冬天,某个外国贵族夫人要来参观圣母院。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圣母院一年到头,总归少说也要接待十多个外国夫人、小姐,甚至是公主。
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弗罗洛还是年轻气盛、也许是因为教卡西莫多识字的计划受挫严重、也许是因为这些俗务占用了他太多用来追求真理的时间。
总之当弗罗洛在这一年里第十几次被叮嘱“关好你的小恶魔,别放他出来吓到贵客”时,忍无可忍地回了一句:“卡西莫多不是小恶魔!”
“不是恶魔怎么会被生成那副模样?他甚至无法使用人类的语言!”
当弗罗洛为了证明卡西莫多其实会说话,把熟睡中的他从窝里拎出来扔在广场上,命令他说话的时候,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会迷茫地重复弗罗洛的命令。
“……说话……?”
小卡西莫多迷茫又愚蠢的样子引发了围观众人的一阵哄笑,吓得卡西莫多本能地往弗罗洛身后躲去,而弗罗洛则焦躁地试图把他扯出来、让他说几句完整的话。
后来这场骚乱由当时的副主教出面制止了,他并没有评判卡西莫多是人还是恶魔,只是语气冷淡地对弗罗洛重复了一句:
“关好它。”
5.
卡西莫多记得八岁那年,他第一次挨弗罗洛动真格的揍,原因大概是他说了什么——或者没说什么——记不清倒也不能怪他,或许他从来没搞清楚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揍完之后,卡西莫多就独自被反锁在房间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炉火也熄灭了,他先是觉得冷,后来也不冷了,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比炉火还要滚烫,身下冬天冰冷的石头地板被体温捂热了,而他却连翻身给自己挪个地方的力气都积攒不出来。
卡西莫多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炉火重新燃了起来,额头上有一只干瘦而冰凉的手。
他生平第一次喃喃地说出了一个弗罗洛没教过他的词。
“爸爸。”
“闭嘴。”弗罗洛收回试探额温的手,冷冷地回应道。
6.
城里搬来了一个狗匠,听说他训狗的手段神乎其技,经他手训过的狗儿,不仅会跳舞、行礼,甚至能替主人上街买东西送信——凭这一手,狗匠极受太太小姐们的欢迎,贵族府邸都争相把自家的小狗送到狗匠那里受训,一时之间竟使他成了城里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弗罗洛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7.
卡西莫多隐约记得,在弗罗洛发现自己对那些大钟情有独钟之前,他有一段时间总是缺这缺那需要出去买,又总爱给那些并不熟识的街坊邻居送东送西。
当然这些都是支使卡西莫多去做的。
一开始卡西莫多不愿意去,后来街坊邻居小商人们害怕和他讲话,最后在被弗罗洛揍了几顿又被他拖着出去逛了几天之后,周围的人总算勉强接受了圣母院有个小驼子,会出来替弗罗洛办点鸡零狗碎的小事。
他甚至和周围的人渐渐熟悉了起来。
弗罗洛很满意,他想,这下应该能证明卡西莫多不是小恶魔了,他只是个有点蠢的小驼子。
狗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
8.
直到有一天清晨,一个自称是旅店老板娘的女人带着一个满面泪痕的女孩找上门来,大声嚷嚷着圣母院的驼子吓坏了她的女儿,弗罗洛被纠缠得手足无措,只好付了她半袋子钱,才平息了这个泼妇的怒火。
当他怒气冲冲地转回去推开门,才发现那个小恶魔竟然在手渎。
弗罗洛发现自己忘记了两件事。
第一,卡西莫多不是真的小狗。
第二,卡西莫多已经十几岁了。
不能再放他独自出去了。
9.
弗罗洛需要给卡西莫多一个比揍一顿更严重的惩罚。
其实揍卡西莫多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因为他既不会哭,也不会求饶,甚至不会躲,只会缩成一团老老实实地挨打。
多年相处下来,弗罗洛知道,对于卡西莫多来说,虽然揍他一顿是一个非常简单有效的训练手段,但有效的程度还得取决于揍得有多狠。
尤其随着卡西莫多年纪渐长,块头也越来越大,每一天都更加皮糙肉厚,于是用“揍他”来让他记住一些事,逐渐变成了一件弗罗洛难以胜任的体力活。
他决定去问问狗匠的建议。
10.
狗匠这里客人很多。
有的人会送狗来训,也有的人只是上门来问问他关于狗的问题,还有的人只是想通过他认识那些贵妇人。
当然,以上服务都收费。
所以当那个披着宽大斗篷的男人深夜出现在他家门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在意——尤其是在他付了一枚金币之后。
“狗匠……先生。”
“您有什么事情?请说吧。”
“我想问问,如果狗不听话的话,您会怎么办呢?”
“是贵人的爱宠,还是……?”
“只是看门的野狗罢了。”
“看门狗的话,狠狠打一段,然后饿着,等它饿到叫都叫不出来的时候,包管谁给它吃的,它就永远忠于谁。”
狗匠关上门,心想城里人真是有钱,看门的野狗也值一枚金币。
11.
卡西莫多被锁在阁楼上的第四天,突然醍醐灌顶般地想到,弗罗洛是不想要他了。
他把他当做父亲、当做遮蔽风雨的羽翼、当做神明降下的奇迹,那个收留了他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和丑陋,终于决定抛弃他了。
卡西莫多那颗蒙昧的脑袋里,平生第一次感到惶恐——他还不懂什么叫死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自己会死,但却从未想过会被弗罗洛像垃圾一样地抛弃在一个永远不会有人再来的阁楼上。
“他希望我像从来未存在过一样地消失吗?”
12.
弗罗洛给卡西莫多留了足够的水,因为他听说人只要有水喝,是可以饿很久的。他本来计划第六天的时候再去看看情况,但是第五天凌晨,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或许狗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弗罗洛心想,“在他眼里,野狗就像一根野草,训不了的死了也不可惜。”
“我得去看看,万一死在阁楼上……不好收拾。”
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他无比庆幸自己提前来看看的决定。
13.
弗罗洛认为狗匠的主意确实很不错,自从卡西莫多好了之后,果然对自己比以前听话温顺得多。
他觉得卡西莫多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聪明了,他不再轻易出现在别人面前,而是一心一意地摆弄那几口大钟。
14.
可是卡西莫多不是真的小狗。
小狗只记得谁给自己饭吃。
但是人类……人类会记得谁对自己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