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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鱼弗受,相未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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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甲刀是被我生拉硬拽走的,路上她笑道:“你不放心我和妙小姐单独相处?”
“连真名都不告知,你觉得我会放心?”我冷语道。
妙霰让我找钱,可是去哪找?我的目光逡巡于街道两旁的间间宅院,好不容易见一户人家准备腌制小野果,询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忙清洗,不出意外地被拒绝。
这里家家户户自给自足,没有供外人施展拳脚的余地,甲刀也不帮忙,当然我没指望她帮忙,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或奚落,听来又很烦。
“你们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又一次听见对能力的质疑后,我忍不住回击,“若从前有人告诉我,同门师姐会变成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耳闻不如目见,你倒是说说堕落的前因后果,以免我重蹈覆辙。”
她哈哈地笑了,说我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半晌后,她道:“你可听闻十年前的敕山之乱?那时你年纪应该还小。”
虽然年纪小,但这四个字的分量非同一般,那一年的将军初掌冯台,那一年的我初来妙府。
当今圣上彼时尚未登基,却以储君身份代先帝主理政事两年有余,因前任武德侯腰疾时而发作,便乞骸骨颐养天年。储君下诏恩准,同时任现任武德侯张乃如承袭母爵,一时在南郡引起轩然大波。
南郡文化历史自有根基,与荆国他处不同,其内部落无数,彼此善斗,臣服于荆国后,才依照地域和声望委任三个最大的部族统辖全郡,即为瑞麟、玄豹、怒鹰三府将军。
三府将军以上,又设一位“武德侯”总理南郡军政,代表南郡效力荆皇。这有侯爵之名的朝廷命官一向与魏皇室缔结姻亲,如脐带般牢牢将地方纽向中央。其侯位不世袭,由南郡推举的德、武出众者任职,百年来侯尊皆有累累军功、赫赫威名傍身,是以前任武德侯卸任后,三府将军声名并重,最终竟是三十余岁、未有大军功的郡主脱颖而出,先一步获得尊位,引发哗然。
三府将军对此态度微妙。
位于许关的玄豹将军姓张,乃武德侯之本家,对此缄默不言;位于六火坞的瑞麟将军姓齐,与武德侯家有姻亲关系,对张乃如承袭侯位一力赞成;三府中只余冯台府的怒鹰将军——也就是妙将军的母亲态度微妙,南郡的第一场动乱,也是从冯台下辖的敕山爆发。
我猜那位怒鹰将军心中是有气的,乱军抒发了她难以表达的郁闷,所以最初冯台持观望态度。动乱渐有愈烈之势,叛臣主张三件事——
其一,任南郡武德侯需有服众之功,既然南郡叛乱四起,说明张乃如不能服众;其二,统领三府将军需有超人之才,若叛乱不能由南郡自我消解,反由朝廷镇压,说明张乃如并无统帅才能;其三,南郡“以军功进”的传统是否要被殄灭,荆国储君是否要轻视南郡的文化和历史,加强对部落的统辖——最后一条的质疑直指储君政见,甚至在全荆国范围内激发了储君掌政是否合规的讨论。
后来,此事是被先皇平息的。
——
2.
先皇同时颁布了两道旨意,其一是昭告天下,南郡侯爵承袭人选乃朝廷议拟,储君执行,并非储君任人唯亲。其二是召怒鹰将军入京述职,其长女代为主事,联合三府将军平复叛乱。
妙霰的母亲就这样被骤然推到前线,面对着忠君与否的试探,据说武德侯当时密见过她,两人达成共识,三日后,妙将军颁布劝降之令。
“凡向冯台府投戈者,视同归顺天朝。圣上仁德,体恤将士:首恶伏诛;从者迷途知返免死,顽抗立诛;眷属概不株连,鳏寡孤独皆得赡养。”
以宽宏态度瓦解敌人的背水一战,妙将军下了一步好棋,但也受制于此,毁谤的矛头被转移到她的身上。战乱旋即平息,老将军无恙返回南郡,却只能同前任武德侯那般颐养天年了,妙将军却与武德侯逐日亲厚……这也是武德侯努力促成爱子张处麒与妙霰姻缘的一个缘由。
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她为何突然提起?莫非……
“你们是敕山叛军?”我问。
“当年主导作乱者来自两个部族,一个是房乌吉军,也就是我和乙锤供职效力处,另一个是文铎军,在房乌吉殒命后,仍负隅顽抗。”甲刀娓娓道来,“妙将军高义,言出必践,跟随叛军赴死者军法从事,家属则得赡养。房乌吉对我和乙锤有知遇之恩,我们断无叛逃投降之由,但幸运的是,核验死者身份出了问题,我和乙锤逃亡偷生,竟定为‘战死’。念及一家老小性命,今后就只能‘死’了,不敢再用原名,也不敢回家,如浮萍般寄生江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谋生。”
这么说来,我倒能理解她为何对妙霰格外关照。当年的她随主人行动,无法选择阵营,而结局并未连累家人,一定对妙将军的宽宏报以感激。
这解释了她对妙霰的爱屋及乌,却解释不了对宝柳的格外善待……难道宝柳也是叛军之子吗?
“宝柳的母亲,应该就是跟随房乌吉作乱的文铎。”甲刀道,“文铎是个北人,在南郡娶了卿子,宝柳有块玉佩,和她的一模一样,我就是凭此认出的。宝柳不知亲人身份,他父卿也没告诉过他。”
我再三询问甲刀是否确定,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宝柳原来是至死不降的叛军之后?也就是说,他母亲是被妙将军下令处死……
“宝柳性格柔怯,遇到我们之前,曾受过不少折磨。”甲刀道,“我们早有意给那些匪徒一点教训,皆因宝柳求情才网开一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也,他差点为此丢掉性命……我说的这些话,你信吗?”
我下意识是信的,直到听她问我才蓦然回神,不知该不该信了。
她哈哈笑道:“都是真话。”
谁知道呢。
“此外还有两句真话要说:一是宝柳喜欢妙小姐,他跟着我们,不仅拖累我们,也容易被我们连累。但跟着妙小姐,保不准哪日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故而我想将宝柳托付给妙小姐。至于他的身份,还望你保密。”
妙霰恐怕也有此意,宝柳早就是她不忍割舍的“贺五儿”了。想到宝柳的玉已在火海中难以寻觅,或许上天也不愿他身份分明,重新卷入前代恩怨吧。
我问她另一句真话是什么,甲刀神秘道:“……你要有麻烦了。”
“什么?”
“你是个好人,好人注定逆行于丑陋的人心,所以你最好别奢求好报。”
我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所指何事,沉默一会儿后,我问:“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好人有好法,坏人有坏法,你说你自己,问也白问。”她拍拍我的手,那里顿时多了一锭银子,沉甸触感此时竟有些陌生,我问:“哪来的钱?”
“就说是你自己赚来的,照顾好宝柳。”她懒得和我多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3.
甲刀和乙锤离开得很快,等我买了东西带回去时,她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宝柳气色不错,他醒来后,妙霰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我索性和妙霰一起将宝柳带到客房安置。与冯益商量好的钱都付讫了,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着不确定,但心里已计划好黄昏前就出发。
南郡的夏雨来得很快,不见天日的阴翳和倾盆天水又将离去的步伐阻住,我默默打包着宝柳需要的草药,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彭娘子,你方便吗?”是冯益的声音,“雨太大,把我的屋顶冲漏了,不知娘子能否帮个忙?”
我开了门,见他打着伞,衣服湿了半边,紧紧贴在体廓上。他很瘦,体格像放大一圈的宝柳,经妙霰同意后,我随他去了。
屋顶的破洞应有一定年头,滑腻的泥巴养着苔藓,在上次修补的瓦片被雨冲走后,那破洞被冲大一圈,使得雨水瀑布般倾落在屋内。我顶着风雨,用油布和石板暂时修补缺口,冯益在下面为我递工具和材料,一阵横风吹过,他的伞就被吹跑了。
“回去吧,快好了,你去屋里等着!”我对他喊,他固执地摇着头,和我一起变成落汤鸡。
幸好屋中煮着驱寒的姜茶,我们刚进门,他就轻手利脚地给我倒了一杯,又拿来散发皂角香味的衣服给我。
“快换上,免得着凉,衣服是干净的。我背过身,不看你。”
他把脸转到墙角,用嶙峋的后背对着我站着,足有十几个数字的时间里,我都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最终在无声的喟叹中换好衣服,让他转过来。他眼睛亮亮地说:“真合身,其实你那身衣服都臭了,若不嫌弃,就穿着这件吧。”
然后我背过身,轮到他更换衣服了。
夜窗外,雨滴如玉如石敲在窗棂之上,闭上眼,我的脑海中便泛起几年前府中演奏的一首琴曲。雨像是从来没有这般缠绵不绝,清脆地缠心入肺,潮湿的风也从窗缝钻入,绕在我额前的碎发上。周遭尽是皂角味,脑后传来摩擦的窸窣,我的灵魂好像不在屋里,飞入雨中。
不记得站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你好了?”我问。
“早就好了。”他答。
我这才转身,看到他穿戴整齐,对我温柔微笑。
“彭娘子……你是个好人。”
“哦,你是今日第二个这样说我的。”
“你们明日再出发吧,雨路很难走呢。”冯益道,“我准备好了饭菜,待我妻主回来,一起吃个饭,就当为你们饯行。”
他妻主回来得比以前更晚,一身酒气,面色绯红,菜还没上全,人就撑不住去睡了。等冯益把炖鸡肉端上来时,桌上只剩我和妙霰眼巴巴地等着,他尴尬笑道:“这惊喜我准备了足一日,怎就回去了……算了,大概她没福分。”他将鸡肉放下,“你们吃吧,我看看她去。”
他撑着伞出门了,妙霰多日不曾吃荤,一筷子便扭下鸡翅膀,我冷声警告道:“不要吃。”
她愣愣地张着嘴,看向门口,知道不方便询问,就把筷子放下了。我从窗前拿来一个花盆,鸡肉撕开扔进盆里,骨头留在桌上。
妙霰疑惑地配合我,撷来鸡肉放在碗里,用筷子搅碎,同时把花盆踢到床底下。
“怎么了?冯郎中是坏人吗?”
我该怎么解释呢?这真不好说。
“彭娘子!”不久后,房外传来他的呼唤,“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我妻主喝得太醉,倒在地上了。”
我淡然起身,却被妙霰紧张拉住:“可久,你会回来的吧?”
当然。我点头,出门跟在冯益后面,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令人微眩的香味。他一边走路一边抱歉道:“她喝多了,总是喝醉,每次我都搬不动……耽误你吃鸡肉了吧,炖了一整天好吃吗?”
我说“好吃”,却在他开门后停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的催促。他有些紧张,手扶在门框上。
“你不进来?”他的嘴角颤抖着,努力往上扬。屋里的灯光,檐角的垂雨,药的苦香和在风里,一直一直吹个不停。
“不了,”我轻声道,“这不对,但我有些话对你说。”
雨声、树声、虫鸣声,周围凌乱地响着,唯独没有酒醉者震天撼地的鼾声。冯益单薄的身体一晃,得知计划败露的他旋即笑了,泪水连成线,在操劳形成的笑纹里翻滚。
“是不对,可我能怎么办呢?”他道,“木已成舟,走投无路了。彭娘子,你是个好人,你……”
我是好人,甚至是个同情他遭遇的好人,可好人不该是背黑锅用的。这几日他的所为都验证着甲刀的那句话——“不惧必有奸。”
“报官吧,”我说,“找人栽赃太麻烦,你就是说喝醉致死,也能稍微辩一辩吧。反正事已做下了,日后怎么活,怎么说,还要看你。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多嘴,如你所想,我身上也背着人命……但那是不一样的。”
我把剩下的钱放在地上,退后两步:“这些送你打通关节,或者别的用处,你总要有用钱的地方。”
言尽于此,我要走了,他却突然把我唤住:“我别无选择了,但我庆幸,今日没有得手!
“我是个烂人,死不足惜,还好没有害了你……彭娘子,祝你和主人平安顺遂。”
我点头,回房背起宝柳,与妙霰连夜出发。牛毛般的细雨不像锤在身上,倒似黏在身上,妙霰罕见地闭起喋喋不休的嘴,默默跟我走了一路,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妻主,想嫁祸给你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也不愿想这件事。
我其实不能理解这些感情,无论恨还是爱,我从来没有过驱动我做出格之事的强烈情感。如果同情很重,或许我会带他逃亡天涯,如果正义很重,或许我会将罪行公诸于众。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真是好人吗?一个烧过死人、又试图包庇杀人犯的好人吗?这个问题让我逃避,不愿想得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