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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青涩记忆:苦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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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2,3,5021……3669,6521!找到了。”江泓澄在拥挤的胳膊和肩膀之间艰难地辨识着货架上的数字。
号码对上的一刻,他终于松了口气,迅速将其从眼花缭乱的包裹堆中拎了出来,然后轻巧地从人群间的缝隙里穿出,脱离了这片苦海。
“泓澄哟,又是你哥哥寄来的哪。”
江泓澄是驿站的常客,凭着副乖巧的好模样,加上远近闻名的优异成绩,驿站当工的阿姨都惦记着他。
这会正值国庆假期,运来的包裹在驿站门口堆成小山,里头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当值的袁姨一边扫码整理包裹,一边感叹着:“岁数差得多就是好哦,又不过业,大的还晓得心疼弟弟。”
江泓澄面上乖巧地点头回应,内心却涌上一股酸楚。
距离哥哥上一次回家来,已经有四年了。
他抱着巨大的纸箱,视线黏在寄件人那处的名字上,想着:心疼我吗?可是……我都快要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穿过小区花园的石头小路,乘上电梯,终于费力地将箱子运回了家。江泓澄擦了把汗,靠在门边喘着粗气,对着房里叫道:“小姑,拿回来了!”
“好。”
江璇此刻正忙着收拾,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抽空抬头扫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哎哟,怎么这么大一件,累坏了吧!我榨了果汁,你快去尝尝。”
她过来接过半人高的箱子,摇头叹着气:“小澈呀也真是,动不动就往家里寄东西,人又不回来。唉……真是的,东西再好,能代替人吗?”
“哥哥,今年……也不会回来了吗?”江泓澄愣愣地开口,心里空荡荡的。
“算了算了,不提他,不省心的哎。”江璇弓着腰,将要带的换洗衣物一件件叠好了,放进小背包里,“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不?下午一点的动车,奶奶说专程杀了鸡,等着回去给你炖汤喝呢。”
江泓澄点点头,手中的玻璃杯里,橙红色的汁液摇来晃去,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太太。由此牵连出的,还有一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记忆已经模糊的零碎画面。
那个时候,充满生活气的大房子里,父母、哥哥……一切都还是完整的。
他们和成千上万的其他普通家庭一样,会因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有着柴米油盐的苦恼,但日子过得踏踏实实。有家人陪伴着,有一些生活的小确幸装点着,其他的苦似乎都算不上大事了。
可江泓澄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却将所有都毁了个干净。
那天傍晚,黄昏暮色,四下弥漫着一股平静的忧伤。江泓澄写完作业从房里出来,正瞧见父母走得匆忙。
“爸爸妈妈,你们……要去哪里呀?”
“小澄乖,哥哥在学校出了些事情,我们很快就回来,回来路上给你买最爱吃的半熟芝士好不好?”那道温柔的女声,总是有着能抚平一切不安的魔力。
江泓澄高兴坏了,数着一分一秒,乖乖在家等着,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暮色四合,等到在昏昏沉沉中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世界已轰然坍塌,他来不及反应,就被砸的粉身碎骨。
许多的细节都在岁月的流逝中被无情地抹去,他只记得那两张黑白相片上被浇满了泪水,记得高台上不灭的燃香,带着黄符纸的道士和彻夜不停的安魂曲。在咿咿呀呀的曲调中,撕心裂肺的哭喊里,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着了生命与死亡,就被撞得头破血流、痛彻心扉。
他痛哭着大喊:“呜呜……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了!”
他最敬佩的哥哥跪在他的面前,像忏悔的罪人一样,低着头,沉默不语。
自那之后,这个家好像就开始散了……
而他江泓澄,成了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别人的小学,是无忧无虑的童话故事,他的小学,却似冰天雪地的茫茫荒原。
“娘娘腔!没爹没妈的娘娘腔!”
“哈哈哈哈哈,江泓澄,没爹妈,娘娘腔,没人爱!”
江泓澄的拳头在宽大的衣袖下捏得死死的,一言不发地从那些嘲笑的嘴脸边走过。一只脚突然搁到他腿前,一声闷响,他被绊倒在地上。周围的讥笑声越来越大,像蔓生的藤蔓,越伸越长,将他的脖子、四肢死死勒住,他动弹不得,疼得喘不过气来。
名列前茅的成绩又为这份“殊荣”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他索性用优异的成绩打造出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封闭起来。
就这样,好不容易熬过了六年,上了初中,却只是从一片荒原掉到另一片荒原里。名为“同性恋”的流言蜚语来势汹汹,他无动于衷。他不去辩解,因为他知道,辩解之后,只有讥讽变本加厉,而信任从来遥不可及。
在无数道异样的目光中长大,他长成了一个孤僻古怪的小怪物。
长大,成为了小小的他唯一的念想。
列车飞速前进,窗外是山川湖海,草树云烟。江泓澄靠在车窗边沿上,支着脑袋想,他一定要快些长大,长成和哥哥一样优秀的人,然后让小姑、让奶奶过上更轻松更好的生活。
从动车,到大巴车,再到农村客运,他们几经辗转,在步履匆匆的人流里穿梭着,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目的地,是一栋破旧的老房子。
一座高高的堤岸将空间分隔开,一边是村落和田地,另一边则是树林与河流。这栋老房子便是村里的一个。房子有两层,瓦盖的屋顶上劣迹斑斑,红皮的木门,白皮的墙面都有些脱落,在斑驳中藏着岁月绵长。
屋后面用篱笆围出了个小菜园,里面种满了不同节令的蔬菜瓜果,一年四季都是丰收的时候。前边则用水泥圈出了块空地,常常用来晒谷、晒棉花,也是夏夜摇着蒲扇闲聊的好去处。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日落,头发花白的李老太太正搬了把凳子坐在那片空地上,与邻居的周婆婆闲聊。敞开的屋门里放置着一张方桌,桌上的饭菜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
看到他们来,老太太连忙站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哎呦,我的乖孙孙!你们终于到了哦!”
“好哦好哦,都长这么大啦!这日子过得真易得哇。”周婆婆看着江泓澄,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笑着感叹。
“江泓澄,快来搭把手。”江璇提着大包小包,对着两手空空的江泓澄道。
“哎哎,我来我来,澄儿快去屋里坐。”老太太气色红润,一点也没有迟暮之年的该有老态龙钟,笑眯眯地赶上来。
东西放进屋来,其他的不说,得先把饭吃了。老太太招呼着旁边的周婆:“老婆子,吃了饭没得,一块儿来吃。”
“吃了吃了,我待会还得上陈医生那看看,这老腰啊,又不好使咯。”周婆婆笑着摆手,李老太太也不好再留人,便任着她先离开了。
饭桌之上,老太太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跑。
“妈,你搞么着哦?”江璇刚拿上筷子,满脸疑惑。
“哎呀哎呀,我炖了小汤圆,一下子就搞忘咯,差点煮干锅啦!”李老太太说着,从厨房里端出几碗米酒汤圆来,色白润泽,溢着桂花香。
老太太一边递给江泓澄一边惆怅地感慨,追忆起了往事:“泓澄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哦,那会你哥哥念书要上自习,每次都搞要得蛮晚才回来,我就给他煮汤圆当宵夜。你那么小一点,每次都说要等哥哥回来一起吃,哎哟,哪一回都没吃着。等澈儿回来的时候,都睡得脾是脾酣是酣咯。”
本来还说说笑笑,老太太又撇起嘴来:“澈儿啊,淘浬,不听话。书读得多有么着用,这么多年,一个准信也没得。”
江璇咽下块肉,开解道:“还不是妈你那会说得这么过分,小澈心里也不好受,回来了您又不高兴,躲着您呢。”
“谁叫他胡说八道,他那么搞就是不对的,要遭天谴的!”老太太说着说着,想到某些往事,气性也上来了。
“哥哥,到底……怎么了?”江泓澄轻声问道。
“没怎么,一点小事,你不用管。”江璇又开始打马虎眼,也对老太太使了个眼色,“妈你也是,吃着饭呢,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嘛。”
李老太太闷哼一声,不作言语了。
江泓澄闷头吃着饭,心中却总有一块阴霾盖着,他总感觉,哥哥的事,小姑和奶奶在瞒着他。他在心底暗暗揣测着。
可许多年前的事,除了当事人一家,谁又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呢?
夜色似水,堤对岸的树林里藏着秋虫此起彼伏的嘶鸣,借着秋风远远地送将出去,成了盘绕千家万户的安眠曲。枕着大自然朴素的声响,江泓澄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此时,江璇正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在搓衣板上一边揉着衣服一边不满地抱怨着:“妈,早说给您买个洗衣机了。什么年代了,手搓着不累嘛!”
“我平日一个人住,费那钱干什么。”老太太就着屋前微弱的灯光,盯着江璇看。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女儿,此刻也能麻利地处理起生活琐事了,她低着头叹了口气,“都怪老婆子我没本事,这些年,带着澄儿,你也累着了。”
“我累什么,当初大哥打工供我念大学,大桥都睡过,那才是辛苦。”江璇蛮不在乎地回应,“大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说,小澄那么乖,那么听话。”
李老太太默不作声,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江泓澄父母出事那会,江璇也才刚工作一年,生活上的许多事情都还没个稳定。她在学校里天真无邪地待了二十多年,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也没经历世事炎凉、人心险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何况还带个孩子。
拖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遥远的大城市里横冲直撞,一路走来,到底有多苦,恐怕也只有江璇自己知道了。
总之,是很苦很苦的,江泓澄父母在天之灵,望着地上活着的人,想必也是日日挂念、忧心忡忡。
他们一家子六口人,各有各的苦楚,却都很用力活着。目的,不就是希望相互之间,对方能过得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