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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前忆今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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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真上船一坐下便身体僵硬,后知后觉自己不会游泳、有些怕水,他的手牢牢抓着船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他注意到方才猴似的小孩松了那根顽皮的筋,他也慢慢放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头脑一热就跟着这相见不过半个时辰的小孩来到此处,虽说一饭之恩无以为报,但刘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索性将这困恼抛之脑后,闲下心来看湖。
翟明杰无聊问起刘真要去哪找他师弟,他师弟又是谁。
刘真被他提醒,想起自己下山的目的地,然而仔细回想片刻,只记得师弟来信说他在淞阳城军阀白劳启手下做事,受到军阀的赏识。
刘真问翟明杰是否知道城中白府所在何处。
翟明杰摇摇头,说这个年代没有人住什么府。
刘真略微睁眼,追问翟明杰是否知道驻扎淞阳城的军阀白劳启。
翟明杰一头雾水,皱眉冥思苦想片刻说他之前秋游去过淞城市区的白劳启故居,还要写一篇游记呢。
“故居?”刘真摸了摸后脑勺,“转移驻地了?”
翟明杰两手一摊,语气透着一股孩童的天真和残忍,他爽朗说道:“死啦。”
刘真震惊中扶紧船沿没敢乱动,缓了片刻,苦恼地想:淞阳改作淞城,如今又是谁当家……
翟明杰问刘真他师弟的名字,自称他认得很多厉害的叔叔阿姨,说不定碰上哪个问问就知道。
刘真微笑道:“上山前他叫‘王富贵’……”
翟明杰听闻忍俊不禁,捂住嘴闷声道:“什么年代了,名字这么土。”
刘真也笑了一下,继续说:“他原是山下地主,说是大旱接洪水,马匪烧杀劫掠,末了仅剩他一人上了山……”翟明杰安静下来,目光灼灼,“上山后小道的师父给他起了新名‘王玄之’,开解他抛弃前尘、潜心修道……”
谈起师门,刘真语调放缓、柔软。他无比珍视山上旧时光,尽管眼下回忆同蒙上迷障,模模糊糊让人忧伤、迷惘。他不经意间瞥向同船的小孩,注意到后者双眸温润黑亮、神情认真,船外碧水荡漾,刘真的心绪也如这白船安稳许多。
天鹅船到岸后,翟明杰主动要求带刘真前往现在的白劳启故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帮道士也是同理。
刘真欣然接受了小孩的好意,同时扭捏提示“大王”不要忘记履行承诺——帮他买进公园前看中的油香小吃。
一大一小一边吃着萝卜丝饼一边牵着手同行,这份快乐好似离魂般飘飘然的轻盈、空旷,纵然来得没由头,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所依凭,生出几分着眼当下的释然。
刘真无端想起他的童年:自有记忆起自己便跟师父于山中修行,师父是他的师父,他们鲜少交流道法之外的事情;师弟忙于钻研不愿与他多谈,偶尔见他就像邻村老农见被长辈溺爱的不成器后辈般眉头紧蹙;仔细想来,自己幼时是一个人,长大后邻村的小孩见他一袭道袍也敬而远之,所以他当下屁颠屁颠地跟着“大王”恩公在山下花花世界里四处溜达——原来与人嬉笑打闹如此好玩,连投奔师弟这档子事也被他丢到了爪哇国去。
刘真上次这么高兴还是三月山过年那天,彼时师父尚在人世,师弟也在山中修行。那年的年夜饭附近村民给他们师门送了一条猪肉,他拿来煮过焯水切成块,就着肥肉油水煎烤至八角焦黄,和黄豆黄酒一道焖煮,猪油又炒了两盘蔬菜。
师门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师父抚着白须赞叹刘真厨艺长进,师弟王玄之也少了犀利批评话语,言辞间颇为温和,其乐融融,如同一家人。
两人徒步走到了白劳启故居,翟明杰让刘真在门口等他买好门票。刘真没理解翟明杰口中“买门票”的意思,但也认真以点头回应翟明杰,他看着不时有人进出白府,心想:莫非是花钱买拜帖……军阀之后谁接手了这府邸,竟如此热闹?
等候间隙刘真俯身琢磨门口的石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就看懂石碑上的字,然而好奇心漫过了他的疑虑:那竖竖尖尖圆圆的年份对应着什么年号,如今白府住着什么人?
翟明杰回头就看见刘真在石碑面前皱眉,打断后者思考,大声唤过他,两人一同迈入白劳启故居,热心的小孩试图找寻工作人员问问这里是否有刘真师弟“王玄之”,而刘真已进入这府邸,心境如石子投湖般荡开层层波澜——他好像来过这里。
刘真仰头环顾,亭台楼阁压向他,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刺痛着眼睛,他喉间仿若堵着一股潮湿、冰冷、刺痛的空气,他因这种莫名的窒息感而头昏脑涨、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柱子大口喘息,落在翟明杰身后,眼前发黑,心头发慌:他怎么会来过此地?他明明不久前才下山,入了人间,可为何此间事物隐隐都有梦中曾见的错觉。
“嘿,假道士。”翟明杰转头没见到刘真,快步寻来,他目光清透,却不惊奇,“你怎么了?”
刘真站直身,勉强微笑:“小道不知为何心慌慌……”
翟明杰夸张地哇一声,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我同学说过有人看到这里晚上闹鬼,那鬼还是古代人哩……”说完他搞怪地做鬼脸,调侃假道士怕鬼。
刘真瞪圆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紧绷的心弦霎时松驰,无力辩解:“小道,小道没见过鬼。”这事他没底,没见过也不知道怕不怕。
翟明杰没抓着不放,走在刘真前面。可走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两人似乎一进入这白府,便在不知觉中远离人声,回过神时已入寂静之地。
刘真耳尖,隐约听闻隔墙院中正敲锣打鼓唱经文,即刻立定细听——是师弟王玄之!过去他跟着师弟去邻村打醮,虽然他担不起背书主职,但锣鼓副随不在话下。
那声勾着刘真绕过墙,连翟明杰在他身后呼喊也不曾听见。他闯入院落,穿过林立院中的引魂幡,随手拂开挡路的白幡,没有留意臂上扫落片片白纸钱,那些纸钱飘落至其脚印,化作一滩水痕。
洪钟般的人声遮过金钵锣鼓,做那独角戏,尾音未尽成幽怨。
刘真怔愣站在灵堂入口,看着堂内身着道袍的男人,那人矫健挺拔,长眉入鬓,眉间几分桀骜,须下嘴角噙着邪魅,他一手端着师父临死前交付刘真的八卦罗盘,抬头瞧见刘真,似笑非笑,其声似回荡在后者耳边:“师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