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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遗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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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声还没什么反应呢,吴芸就脸色一变,微微掉过头,凌厉的视线直直盯向路泊汀,问身后人:“他平时就这么对你的?这么暴躁?在公共场合也不给你面子?”同时,她眉头紧锁,面上已经极不悦了,“很爱说脏话,关系里擅长打压你,动不动让你‘滚’?他是不是经常骂你??”
吴芸很快收回冷眼,用很严肃的口吻又问小姑娘:“阿声,所以他有什么值得你看上的?你别告诉我只是脸?”
几年前她自己经历过一段很烂的感情,事业生活双重打击,所以现在看不得身边的人也陷进去。
可以疯狂喜欢,但不能盲目去爱。
温声从小就对这种班主任式迫人的目光打怵,心口像被什么重重抓了下,一时嘴笨,一个字都说不出。
只能摇头,用力朝她摇头!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他绝不是那样的人!”见吴芸真的动气了,温声顿时一慌,是真的不愿身边的任何人冤枉他,如果他被冤枉最难过的是她自己!
温声赶紧从吴芸身后跳出来,两只手疯狂摆着,“姐姐!其实是我的原因!他今天是被我……”
她飞快解释着,同时,小碎步子着急忙慌就往路泊汀跟前挪去。
好像只要贴近他,就能保护好他。
结果惹火两个字还没说完,温声就被吴芸迅速捞过胳膊,唰的一下!她就再次被推到了后面。
吴芸175的身高,再加上穿着秋冬的长风衣,错身一站,将她彻彻底底挡个严实。
唔!
温声动了动手腕,语气很无奈:“姐姐,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她要是挣开也能跑过去,但实在不想他们二人因为乱七八糟的误解有什么芥蒂。
所以一定要由她来解释清楚。
吴芸弹了下她翘起的刘海,让她先别出声,转而抬高下巴,朝对面同样恶狠狠睨着自己还偏偏皮笑肉不笑的男生冷声喊道:“你要有什么事情,自己过来说,她是不会过去的。”
甚至,还挑衅似得朝路泊汀冷勾下手。
被人无条件维护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尤其对她这种小时候无依无靠的人来说更是,有人站在她面前只要能挡住一点点风雨,哪怕天快塌下来,她也有力气立住脚。
只是……
挡住她所有风雨的那个人不应该被推到对面。
“姐姐……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我保证我没有撒谎,我也不可能因为这事骗你,你知道我不轻易说这些,但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是最好最好的人,好到……就算会得罪身边的家人朋友,我也愿意大张旗鼓地说不会再有人能比他还对我好。”
这话说得……
吴芸听的心里怪不是滋味,侧头看着她,目光淡淡。
却还是没退半步。
见她这样,温声有些乱了阵脚,伸手无措地握上她的手摇了又摇,此时此刻有好多好多话想和路泊汀说,想先和他说对不起,但巨大的内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心口膨胀,酸的疼的,好像马上要挤爆她的心脏。
她无法做到无事发生,只能潜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垂下眼,再垂下眼。
明明他们互相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无条件拥护对方。
明明他没有错,为什么她刚才还要胡搅蛮缠……
一想到这些,温声原本就红红的眼圈一下热了起来,很快,眼底和整张脸就有了潮红。
好对不起他,又丝毫不敢看他……
瞅着她边哭边摇头,站的直直的又哭的软塌塌的,吴芸的老脸就直接一抽搐。
姐姐这是在帮你啊!
你……
唉!你!
路泊汀长身立在超市穿梭的人群中,碎发黑乱,一脸漠然,身上套了件高中时期的连帽卫衣,他也是今早才发现的,她有一扇专门用来放他以前衣服的衣柜。
衣柜门被金属锁叩着,但没锁上,所以樟脑丸淡淡的气味隔着缝隙时不时能飘出。
柜子里挂着的那些衣服几乎每一件摸上去都带着沙沙干燥的触感,很像是定期手洗的,然后被阳光一点一点晒干,直至整个粗糙的布料变得粒粒平滑。
她留着的那些衣服有阳光渗透的味道。
路泊汀深吸一口气,手里的纸张捏得很紧,紧到甚至都能揉碎,他也不说话,更没理喊话的吴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躲不闪注视着小姑娘,从克制到幽深,像旋涡,像局部落雨的漆夜,安安静静盯着她,眼底的波澜谁也看不真实。
但他的眼圈又在明显变红。
里面现出很深很深的潮意。
不知过了漫长的多久,终于,路泊汀收紧右手,那些纸被他乱揉一团丢进衣兜,动作带着算了的妥协,提步,然后朝她大步走了过去。
只要她哭,他就没辙。
「爸,妈,我想为我的自私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能为自己负责的好女儿,对不起,虽然你们从没有要求我要做一个懂事的女儿,甚至是懂事的女孩,可我还是为自己走到今天不懂事的这步,想和你们说一句抱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时候在福利院,冬天我喜欢用铁勺打水喝,铁勺很小,能装的水也很少,但是水里倒映出的天空很大,天沿着山线穿了出去,无边无际,那是我第一次有了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想法。」
「命运厚待我,半年后我就有了家,我真的可以出去看看了。」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妈妈不知道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您要去开罗出差,我偷偷查过飞机会经过三角洲,如果往西飞能看到撒哈拉沙漠,要是往东,一定会看到故事书里的苏伊士运河,我们科学课的老师曾说它是全世界的船只都想经过的河流。
又是全世界啊……
我真的很想跟您一起去,哪怕只是见见世界的边边角角也是好的,可我不敢告诉您……
我怕您很忙顾不上我,毕竟要照顾一个七八岁的跟屁虫真的很费精力。
但是再次万幸。
一定是我说的梦话您听到了,不然您怎么会突然带上我一起走呢?」
「那个暑假学校放了42天的假,几乎全部的假期我们都在外面,您当时特意留出时间带我去了卢克索,我对那里印象很深刻,晚上您背着我坐上小帆船去看了神庙,当时已经很晚,我因为怕黑怕鬼一直不敢进那座墓室,您笑着说想成为世界的探险者就要先和鬼怪打一架。
我不服气,打就打。
所以后来是我带您进的墓室,我已经做好要和里面的鬼怪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虽然当时我早就浑身冒汗。
可是妈妈,您怎么会突然从手里变出一个小方灯呢,您又怎么知道我有夜盲症呢?
但这都不重要。
我一点都不怕了。
墓室里当然没有鬼,您用灯照出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陪葬品,它们很漂亮,摆的也很随意,随意到我很想带回家一点什么……
您看到了。
您从我裤兜里掏出那枚我偷藏起来的戒指时,我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真的不愿变成小偷,可我确实在偷东西……
那晚实在太黑太黑,我看不清您的眼神,我以为您会指责我,我怕您以后不带我出来了,我怕您告诉爸爸,我更怕我是不是会被送回福利院。
可您又牵紧了我的手。
我无数次都想感谢老天爷,一定是他觉得童为无忌,所以才选择对我手下留情。
您说它只属于这里,它是能让这里永恒的代表,它留在这里有它的使命。
您还说世界形成于层层叠叠的不断属于,这话太深奥,当时的我完全没明白,但我记住了。
在那座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前,您再次背起了小小的我。
明明偷东西的人是我,最后被偷的,怎么反而是我呢?
那一刻,我只想永远永远都属于您。
我不想离开您。」
「后来走到墓室的最深处信号变得很差,您蹲在地上给我画了简易版的地图,您还指着每一面壁画给我讲起古埃及时期那些神庙起起落落的故事。
我都有记住,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第一次对死亡和永生有了理解的地方。
我还记的我们那晚吃的是自己钓的鱼,原来普普通通的鱼也会有神圣的味道。
您说当地人用右手接食物是被视为礼节,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吧妈妈,这个小习惯已经成了我个人的一部分。
您那时说的那些话,所有的话,一字不落我全记进了心里。
以至后来我的历史成绩一直都很好,在这里我要谢谢妈妈,谢谢过去您带我体验的一切,谢谢您教会我的一切,原来世界曾经已经在我面前,我早就见过它了。」
「妈妈,我真的好爱你……」
「还有老爸,有人说过您的性子很像观音菩萨吗?您怎么从来都不会发火呢?」
「既然您很少生气,那我坦白一件我做过的坏事吧。」
「初中那位很严肃的班主任要请家长,指名道姓一定要让您去学校,您不在,我就学您的字迹写了一封家长致歉信,但我写得很不像,丑的甚至能用抹布形容,第二天我拿着早早叠好的信交给班主任,很神奇,他竟然被我蒙混过关了。」
「当时他收起信也不还给我,甚至还语气释然地说:好吧,那老师能理解了。」
「他到底能理解什么呢?我肯定不知道,但我的小狗胆渐渐变大了。爸爸,我成了惯犯。」
「班里所有同学都摸清了我有一个很爱给老师写道歉信的老父亲,他们一边鄙夷我一边又很崇拜您的文绉绉。后来这种事一学期我总要干三四五六次……太多了说不清,可是班主任每次都看得极认真,甚至还在旁边写了标注。」
「我想问他至于吗?」
「不就是一些流水账的小作文吗?」
「后来时间一久,我就开始怀疑他手里的那些信到底是我写的吗……」
「然而,这也不重要了,反正能骗到他就行。」
「爸,对不起,曾经我发誓就算您脾气再好,我也一定不会气您骗您,哪怕一点点,也不行。」
「可我习惯了小人得志,总要仗着您的爱常常明知故犯……」
「不过这次我保证,以后真的再也不会骗您了。」
「爸爸,我爱你……」
…
……
她絮絮叨叨的字挤满了那几页纸,字迹流畅没有停顿的痕迹,除了纸沿带着粗糙的毛边,全文平滑的就像从网上照搬的摘录。
她写了很多道歉,也有比对不起更多更多的爱,写的那么多又那么长,字里行间却全然没有对这几年苦等的怨和愤。
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单看信是完全看不出这是封遗书的,
因为全程都没有提到他。
但曲中之意唯曲中人自知,姚书文和路康一定能看懂。
等怨言烟消云散,等回忆布满释然的爱,就是人与人真正告别的时候。
包括路泊汀自己也能懂。
信里那些她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她不愿让别人知道的夜盲症,她肆无忌惮写给老师又一变再变的信……以及回到江城回到家后她变得很顺的人生。
哪是老天有眼啊……
漫漫十几年,不过是她的身后有个能看得见她的他。
她早就猜到了。
信的结尾,温声像终于一吐为快,短短几句,写的干净痛快。
「亲爱的爸妈,我得到过我想要的,我的世界已经很圆满,只是万物顺应东升西降,我也该去接受我失去的了。
请不要难过,还有,我真的很爱你们。」
时间落笔于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