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树》移舟

13、第 13 章

　　彗摊平手，轻轻覆在鳞片之上，口中默诵咒文，五指间散发出淡淡青光，渐渐与青龙鳞的光辉融为一处，云梦泽三公主华容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循着这光线满溢出来，与他已知的临慧的思绪结合，拼凑出困惑了他许久的事实。
　　临慧从化身下凡，到死在华容的手上，都是心甘情愿的，在他知道的临慧的记忆里，对于三公主华容，他始终是一心一意的爱宠的，他付出了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还是换来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结局，怕是连他自己也猜不到吧……彗波澜不惊的心底突然涌动起来，情感汇作了一丝叹息，悄然溢出喉间。
　　三株树仙名彗，长年居于赤水之上的一处常绿之地，景致清幽，水木清华，却是清冷寂寥，终日只得他一人。于是他往往四下巡游，寻访列位仙友，弈棋品茶，消磨时光，偶尔到人世间行走一趟，数度下来，竟被这纷扰世间给深深吸引，便禀明九霄天帝，说望能到凡尘间居留一世。九霄天帝算得他历劫之期将至，便允了他的要求。让司命特为他谱了一生轨迹，使这场天人临世在这人世间掀起的波浪最小。
　　彗欢天喜地的回到赤水，灵光一现，从自己的魂魄中择出一缕，幻作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欣喜地执了他的手道：“我对天帝说往人世停留一世，却也不过是现在的想法，你既是与我同体而生，那我也没有好隐瞒你的。若这人间确实舒服自在，我怕用尽方法，也要多待一段时日的，到时这谷里的事务和我们的原身，便要麻烦你照顾了。待我到了人间，决计不用半分仙力，一切力量以及‘彗’这个名字，便继给你吧。”
　　彗当下前往人世，徘徊足足三日，再回到赤水仙境，已换了一张面容，眉眼含春，一派风流，再没有半点以往清冷出尘的样子，却是一副让每个女子一眼看来，都会怦然心动的皮囊。只有那双眼未变，始终缱绻着星子一般晶亮清明的光彩。他仰了脸得意一笑：“我寻了整三日，好容易综合出这身样貌，到时我便用这模样，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定能风流一时，你说是吧？”
　　新幻出的的树仙尚是个无情无欲的，冷然看了他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好歹现在对面而立的人，不是顶着一张与自己分毫无差的脸了……
　　彗益发得意，斟了两杯清澄茶水，满足地长长嗅了一口，喋喋道：“明日去司命那儿看看，给我写了怎样的经历，你也跟去开开眼界吧……”
　　对面清隽的人放空眼光，有意无意地听着，突然开口道：“你为何，这般向往凡间？”
　　彗自分离出他起，素少听见他说话，世外仙灵，天生就该是一副清冷平淡的模样，他是个合格的神仙——彗一直这么想，如今忽然听见他主动提问，先是惊诧，继而欢喜了起来，忙不迭地回答道：“这逍遥之境，却是清冷之地，亦不知世间人寻仙访道，终成正果时，可耐得住这般清淡寂寞，反正我是厌了倦了。我见凡尘间紫陌红尘，自有一派别样繁闹，不妨也容得我去凑趣一场？”
　　对面那人的眼波微微一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端起茶盏浅酌一口，皱了眉道：“好粗的茶。”
　　彗又得意地笑了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心满意足的一嗅，缓缓道：“这是人间的茶，唤作阳羡。”
　　他扬了眼看过来，平淡的眼中闪过一分疑惑。
　　彗的眼波霎时有些朦胧，不羁地勾了嘴角一笑，解释道：“仙界的茶水，从茶叶到用水，都是世间绝品，可这千百年喝下来，就同这周围的景致一般，再好也腻了。可凡间的茶不同，这阳羡在人间也算极品，滋味自然不差，更何况，这许多茶品，冲饮时选了氛围，伴上林泉丝竹，再有心爱之人相伴，便是极乐。人间真情，是叫神仙也羡慕的，每每喝着这人间的茶水，便想起他们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情状，心中便是一暖，这茶也就愈发地好喝了。说到底，还是我倦了仙家的清平吧……”
　　他皱着眉听着，却默默喝光了一盏茶。
　　司命的话本写得很好，这上古树神人间游的目的很明确，便是体察凡情。要求有两个，一是争权斗势，二是人间真爱。于是他被安排投生在帝王家，做了未被册封太子的二皇子，倍受皇帝宠爱，却始终离至尊之位一步之遥——这样便给他翻天覆地的争权夺势制造了理由和机会，他很满意。至于人间真爱，司命不曾透露，他却想的明白，无论那人是谁，他定会真心相待。他甚至给自己起好了名字，在“彗”字之下，洋洋洒洒地提了一个“心”。
　　司命算好了日子，彗心满意足地卸了一身灵力，清了所有的记忆，带着上佳的新样貌，乖乖去轮回台投了胎。
　　二十年后的画舫上，显赫富贵的滁阳王临慧依偎在黄花梨木罗汉榻上，品赏丝竹歌舞。他微眯着含情的桃花眼，朝堂上步步为营、咄咄逼人的气势尽敛，让人一眼望去，只知是个慵懒的贵公子，在这灯火阑珊里，晕成一副画。然后星光里月色下，一个窈窕清丽的少女陡然显形，一身的青衣漾着水纹，身上透着非凡的气质，望着他，用清脆跋扈的声音道：“殿下，我是云梦泽水君的三女儿华容，想与您相识结交，望殿下不要拒绝。”
　　临慧微微一惊，眼光游弋到她的面上，捕捉到那对清灵纯澈的眼，突然释然的一笑。
　　他应了她。
　　滁阳王临慧从来不缺女人。就算在这画舫上，拨琵琶的是李侍郎的幺女，舞红绫的是郭御史的妹妹。无数的名媛淑女都望得到滁阳王殿下的青眼一顾，女子们痴心的爱慕，原本就是最缠绵的情愫，甚至最害羞的女人，都会在这力量面前变得大胆，更何况他是滁阳王临慧，在朝中地位极高，这些女子的亲眷，又望着攀着枚高枝，这两番的力量下，他素来桃花不断。又因了这样的爱恋，多少掺合了利益的污秽，他不过逢场作戏，与女子们嬉戏调情时，却是心境清明。
　　他初看向华容时，眼光也是如镜澄明的，尽管那对不染俗尘的眼让他头一次心间一颤。
　　那一夜他们引觞畅聊，分别时约了次日再见。龙公主红扑扑着一张脸，醺然幻光离去，他用修长的手指夹着白瓷薄胎的酒杯，侧眼瞥着那道青光，一面扯了嘴角低低嗤笑：“难道如今，连方外神仙也好上了凡间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