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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浮萍尚有相逢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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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舟的心脏在某一天骤停,好不容易活过来后,爸爸对她说,以后不要留在这了。
离鬼门关一步之遥,兰舟依稀记得倒地时有人扑了上来,由于急切没有站稳,但用力抱住了她的头。
昏迷前她还在想,幸好没有磕到头,不然脑子更不好了。
这件事情促使了他们的分别,兰舟刻意忘却。疼痛却提醒她,这一切都发生过。
苏昀中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期间不断传来各种消息——
“齐阳领队的居然是宋良!”
“皇上罢免了宋檀的官职,在搜查时宋檀跑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时局动荡,一天一个坏消息,穆春鹤迟迟没有收到苏昀中的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还没打起来吗?”
“是啊,怎么还没打起来?齐阳国想干什么?”穆春鹤眉心紧皱,询问凌川。
自起义军和桑楚军和解,凌川便封了将,领了金虎符,坐镇宁城。穆春鹤曾帮苏昀中传过好几次消息,两人也算熟识,正值用人之际,穆春鹤便在旁协助。
“只怕是想打咱们个措手不及。”
陆景明跟着去了紫石,把穆春鹤愁的吃不下睡不着,对回信翘首以盼。
这样一直拖到四月下旬时,突然传来齐阳进攻的消息,众人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心急如焚的兰舟当即要纵马赶去紫石,被傅林声及时发现拦了下来。
一旦开打,就不会轻易结束了。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无暇顾及兰舟的心情。
她躺在床上,傅林声靠着她,哄她入睡。
“阿声姐姐,你别唱了,我睡不着的。”
“闭上眼睛,总会睡着的。”
“我不要。”
“睡吧,会好的。”
兰舟不肯闭上眼睛,一闭眼就是他们死去的场景。
傅林声无奈妥协:“好吧,不睡就不睡,你愿意陪我说会儿话吗?”
兰舟点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要打仗了,你心里担忧害怕,但昀中没那么弱,相信他。你们以往哪次分别不是依依不舍肝肠寸断,怎么这次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了他又不会听。”兰舟声音闷闷的,没有起伏。
“昀中有他的抱负,你有你的思量,我也不好说你们谁对谁错,”傅林声哀叹一声,“你啊,心里有事从不跟我说,只当我瞧不出来。哪怕跟姐姐发个火气呢?你今日就算气急呕出血来,伤的是自己啊。”
见兰舟不语,她爱怜地抚上兰舟的眉心,转移话题:“阿舟以后会嫁给昀中吗?”
“不会。”
“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
“你一个人幸福的话也好,真想看看阿舟幸福的模样。”
“你们幸福的话,我就幸福。”
感受到傅林声传递过来的热源,兰舟哑着嗓子开口,眼泪氤氲,滴落到枕头上。
她故意拖长音隐藏哽咽:“嗯——我不是,我是舍不得你们,不想你们再一次离开我……”
傅林声支起上半身,遮住了部分光影,语气惊讶:“再一次?”
“我梦见……梦见你们死过一次。”
她轻声安慰:“那是梦,阿舟,是梦呢。”
“可我!可我是孤儿,好不容易遇见你们这些对我好的人,你们死了,我就又是孤儿了。”
语言是贫瘠的,纵使兰舟曾饱读诗书,也无法形容这一刻她心中绵长淋漓的雨。
再过几个月,又是梅雨季了。
“浮萍尚有相逢日,你莫怕呀……”傅林声贴在兰舟身侧,半搂入怀,“天下哪有十全事呢,若我们真去了,也是天命如此,你要顾好自己。”
“天命?”兰舟喃喃自语,“天命不佑啊。”
“姐姐,你想妈妈吗?”
“想。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不过我记得她脸上有道疤痕。”
兰舟凝视着傅林声的侧颜,略有些迟疑:“她——”
“她是齐阳人,我知道。”傅林声十分坦然地告诉了兰舟。
“昀中当时从紫石回来后病倒了,我去看望时,他给了我一封信。”
经书,信……去年三月,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苏昀中在紫石……兰舟发烧的那天,她阴差阳错把苏昀中关在傅先生房里,那个时候,他单独一个人在里面。
兰舟恍然大悟,就是那个时候,她刚穿越来不识字,只发现了傅林声的画像,而苏昀中注意到的,是书桌旁边未及时烧掉的信。
原来苏昀中拿走信,是给傅林声看,并没有给苏坤。
“他说,我已经及笄,觉得我应该要知道。”
苏昀中的话傅林声印象深刻,也是看到这封信,傅林声才明白为何她要忍受分离之痛,从前妈妈是不能提起的禁忌,连带着表字也不愿提及。
寄人篱下的痛苦曾随着穆春鹤的体贴照顾散去不少,苏昀中此番所为,让傅林声那颗忧虑的心安稳下来,她不是没人要。
此时傅林声早已发现婢女是苏坤眼线,渐渐的不用婢女了。为了以防万一,信还是留在苏昀中那,这才让兰舟发现了。
“恨吗?”兰舟问。
说不恨是假的,见到杀母仇人还要隐忍不发卑躬屈膝,天知道傅林声多想捅死苏坤,大不了也是一死。
“死我本是不怕的。你瞧那些说书的话本子,里头多的是要逆天改命的人,可那天命哪是说改便能改呢?不过命里有此一劫,看着像改了命,实则命本就如此。”傅林声叹息着躺下,两人紧紧依偎,片刻后,哭湿了衣襟。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拼命维护幺柳,之后遇到山匪,你扑上去挡箭,再之后,你查案、杀细作,真是吓坏我了。可我时常想,要是我有你半分勇气,杀了苏坤,是不是就没事了,是不是昀中就不会中毒了,是不是一切就能结束了。”
烛光摇曳,傅林声在光影里苦笑:“明明我的妈妈那么勇敢,从齐阳辗转来到桑楚,哪怕威胁,也能从容赴死。”
从容赴死?兰舟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
傅林声上辈子何尝不是从容赴死呢?
傅林声用指腹抹去眼泪:“好了阿舟,不哭了。眼下危机四伏,明日与我同去帮剩下的百姓都撤出宁城。”
“好!”
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任务已经开始,便不能退缩。
兰舟哭累,很快睡着了。
月影迢迢,傅林声摸着檀香串,细细嗅着炉子里的香料,心情无比平静。
从容赴死么……
第二日天阴,兰舟和傅林声早早就安排了车马,送行动不便的百姓出城。
然而任务并不顺利,兰舟扶起瘫痪在床的老太太,忧心忡忡:“可你若不离去,日后打过来,一定会死的。”
“我不怕死!我要跟我的家在一起!”老太太倔强地甩开她的手,视死如归,“我本就没活头了,才不愿死在他乡,我死也要死在我的家里。”
傅林声那边同样如此,老人的手干瘦枯燥,握住她的手,叹息:“你这双手是写字的吧?这里有茧子,想必平常很刻苦,你是个好孩子。”
“您快走吧。”
“我不走了,好孩子,我没什么所求的,无论生死,我都想待在我的家里。”
老人身上的衣服打了数个补丁,笑一笑,脸上的皮浮现出褶皱,像一块松垮垮的旧布料。在这个时代缝缝补补,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我这一生,才有这么一间屋子啊。”
傅林声顿时如鲠在喉,难受的说不出话。
陆续送走了一些想走走不了的,城中便都是桑楚军了。桑楚军在城周安营扎寨,做好迎敌的准备。
谁知,过了几天,竟传来桑楚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翠花你也太厉害了吧!还骗我说生命值没用,这不是有用吗?太厉害了!居然以少胜多!这样昀中将功折罪的可能性就更大啦!”
兰舟误以为是生命值奏效,对系统大夸特夸,高兴得整个人精神不少,欢呼雀跃地多吃了一碗饭。
“啊,是吗?”系统的代码一阵凌乱,并没有发现苏昀中的生命值起效。
乌云压顶,很快,苏昀中来信说一切顺利,齐阳兵马没有预期那么多,反而少的可怜。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望凌兄多多上心,即日起务必严防死守,决不能让任何人进出宁城。”
凌川读了信,立即吩咐下去对城门严加看守。穆春鹤夺过信纸左翻右看,又举起对着烛光试图找到隐藏的字,凌川无奈:“景明没写信来,别找了。”
话音刚落,穆春鹤失望地垂下手:“这个景明,走了就不管兄长了,也不知道来封信。”
谈话间,有人来报,说兰舟求见。
穆春鹤与凌川心下了然,已经知道她想来说什么了。穆春鹤摇头:“就说忙,暂时没空。”
连续几天都是这个借口,兰舟深吸一口气,郁闷地爬上苏公府的苦楝树。十一十六在军营里一起操练,如今苏公府空空荡荡。
苦楝树已经开花了,可惜苏昀中不在,看不见。
她有些生气。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了,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凌川老毛傅先生这些人对她都很好,她要为大局顾虑,不能任性。
她还是生气。生气苏昀中的决绝,生气自己没办法掀了皇权,解决苏昀中棘手的问题,生气自己没办法杀了苏坤陆秉鉴,更生气自己无能,重生一辈子有系统有轻功有好身体的情况下,居然还是不能为朋友们排忧解难。
怎么这么没用?她问自己。
她想去前线,任务已经开始,结果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待在宁城提心吊胆,每日等待前线的消息传来。
在她自怨自艾时,一个小兵一边喊着兰姑娘一边跑进府里,把神游的兰舟吓一跳。
“找我什么事?”
小兵也被从天而降的兰舟吓一跳,语无伦次地跪下说:“不好了不好了,瑶州……”
“瑶州怎么了!”
“瑶州被齐阳占领了!皇上也自裁于宫内!”
这个消息把兰舟砸蒙了,第一反应:“苏昀中败了?”
“齐阳军从北部一夜打进瑶州,很快就要打来了!”
不怪小兵六神无主,都城失守,注定败仗。
“凌将军让我速速请兰姑娘过去商议大事!傅小姐已经去了!”
兰舟撒腿就跑,身后苏公府上空积满阴云。梅雨季,真的要来了。
一进屋内,兰舟第一眼落在红绳束发,穿着墨黑束口骑装的傅林声身上,她眉眼如洇出的墨般淡淡的,仿佛早料到有这种事。
“兰舟,消息已经是三天前的了,也就是说,齐阳兵马很快就会到宁城。眼下凌川将军留守,老毛已经去安州召集剩下的所有起义军和桑楚军联合对抗了。”傅先生眉心紧皱,无奈至极。
凌川一脚踹翻桌椅,怒气冲冲:“这个狗国!根本没有想打紫石,用小部分兵马牵制住桑楚大部分兵马,趁机绕城偷袭!简直可恨!”
穆春鹤和傅林声面色凝重,傅先生向兰舟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语气极为严肃:“兰舟,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紫石跟昀中他们汇合,他们那边的消息滞后,如果可以的话,你留在那边不要回来了。”
后半句兰舟不同意:“我又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我要与你们一起。”
“你且听话吧。”
多说无益,兰舟暂且同意了,反正到时候不能再把她送回紫石吧。不过,她不放心傅林声。
“阿声姐姐,你……”
傅林声束起的发丝轻晃着,整个人英气蓬勃:“这么多年,我也不是个干吃饭的!你放心去吧,我一把剑杀他们个对穿!”
凌川笑着安慰:“你阿声姐姐可没少看兵书,她可有用多了。”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兰舟没理,而是拉过傅林声的手,细细扫过她的眉眼:“保重。”
“你也是。”
马蹄溅起金尘,傅林声在城门口目送兰舟骑马离去,门在背后闭合,她义无反顾地踏入弥漫的灰黄中,一路疾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没来由的想起这句诗,恍惚间地上的尘土变得像雪一样白,苏昀中踏过冰雪,走进陆景明的屋内,看到四人睡得东倒西歪,便放轻声音拂去残雪,抬眸时撞进兰舟黑石头似的眼睛,身旁结冰的粥一直放到很久以后,被带入地底。马蹄踩在他们身上,听见大地的痛哭。
兰舟好像真的听到了哭声,断断续续,被棺材板盖住了。六岁的自己在那头哭着,苏昀中跟在傅林声身后,透过青灰色的帷幔,触摸到她痛苦的哭喊。
看着兰舟远去的背影,穆春鹤立于城墙,鎏金扇缓缓合上,他迎来巨大的沉默。云流动得很快,不多片刻宁城上空便布满了云。
要变天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出现隐隐约约的影子。他张嘴,一时没发出声音,他又张了张,举起金虎符沙哑着声喊道:“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