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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   桌案上燃着计时用的香柱。

      阿柳用力按住江玄肃的胳膊,如同捕食的狼按着猎物,左手紧攥他的左手,右手卡住他的臂弯。

      颈侧像在被烈焰灼烧,然后敷上刺骨的寒冰,痛感扩散,撕扯她,折磨她。

      想要抓烂什么。
      想要噬咬什么。
      想要吞咽什么。

      阿柳用尖牙叼起眼前的皮肉,用舌头仔细舔舐,确认它的触感,捕捉皮肤之下血流带起的搏动。

      然后,一点点合拢嘴。
      牙齿陷进其中,越扎越深,嘴唇贴合而上,江玄肃胳膊陡然绷紧,一股出自本能的力道抵抗着她的啃咬,却终究颤抖地放松,由着她的尖利的犬齿扎破肌肤。

      阿柳嗅到一股让她想要进食的气味,肠胃深处饥饿地抽动,搜寻能够填满它的对象,却扑了个空。

      这一次,她想吃的不是能用牙齿咀嚼、撕烂的东西。

      是什么呢?

      舌尖尝到腥甜的锈味,阿柳茫然地松口。
      神智回笼,周围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清晰,头顶上方传来加重的呼吸声。

      视野涌出一抹红。
      是血。

      阿柳立刻转头找江玄肃的眼睛,提防他出手反击。
      却发现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她脸上。

      江玄肃在看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指腹有常年握剑形成的薄茧,阿柳掌心有凹凸不平的伤疤,两只手紧密地贴着,拇指叠着拇指,虎口卡着虎口。

      随着阿柳那一咬,有什么紧密包裹他的东西被撕开一道裂缝。

      疼痛像一根粗糙的麻绳,摩擦着血肉钻进来,再把困于其中的魂魄拉出去,前往阿柳所在的世界。

      那个野蛮的,原始的,毫无礼法可言的世界。
      只有吃与被吃,硬的齿与软的肉,濡湿的唾液与干燥的肌肤。
      她和他,一个得寸进尺,一个步步妥协。

      明明应该提醒她松手,让她在椅子上坐好,不要用脸颊贴住他的胳膊。
      可开口时,说的却是——

      “手上的水泡,怎么弄的?”

      阿柳嘴角还有他的血:“烫的。铁。”

      而江玄肃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轻轻用指尖摩挲她的伤口。

      颈侧的疼痛再次发作,阿柳猛地弓背,直接从座椅滚落,缩在桌角。

      江玄肃垂眼数她头顶的发旋。
      一,二,有两个。
      可他却只有一个。

      她是典型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可他被教导行走坐卧当如挺拔的松柏。

      她在山上吃过人的血肉,啃过泥土沙石。
      可他被教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旁人都说她不像他妹妹。

      然而,香案里的燃香此刻已经烧过一半了。
      阿柳的胎记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他视野中,形状稳固,没有变化,绯红如初,没有褪色。

      看吧,那对流传千年的神剑果然降下了正确无误的神启。

      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的妹妹。

      一旦有了兄妹的身份作维系,有“亲缘”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托底,突然间,什么都能被通融,什么都能被原谅,化作一句“人之常情”。

      哪怕走进厢房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要教阿柳礼仪规矩。
      此时此刻,他却离开座椅,模仿着她席地而坐,将视线与她平齐。

      然后,任由她靠近,像一只小兽找到另一只小兽,蜷缩在他怀里,依偎着取暖,衔住他的手臂磨牙。

      熟悉的疼痛再次传来。
      他心里却前所未有地一片澄明。

      教导不急此刻,他和妹妹还有很久很久的将来。

      就让眼下成为短暂的休憩,在狭小的厢房里,在桌椅搭建的角落中,不再去想事关天下的重任,钟山上的波诡云谲,母亲的严苛要求,师傅多年如一日的教导。

      室内寂静无声,香灰味若有似无地漂浮着,覆盖种种杂思。

      一切积压许久、无处倾诉的忧愁烦扰,都随着手臂上的血珠一同涌出,消失殆尽。

      最后,连项姥姥那句话都被他抛之脑后。

      只有连“心无杂念”这句话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心无杂念。

      出于习惯,江玄肃仍盘腿端坐,以前,每逢清晨日出,他都会在白玉峰的峰顶像这样打坐吐纳。
      可这一次,他身边却多了一个陪伴他的亲人,用令他疼痛的方式昭告她的存在。

      以后他不用独自打坐了。

      江玄肃问妹妹:“阿柳,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漫长的沉默里,阿柳一声不吭地忍痛,吮吸伤口涌出的鲜血。

      听闻头顶响起说话声,她下意识仰头,险些一口咬上他发声的喉咙。

      怀中人骤然绷紧身躯,江玄肃有所感知,还以为阿柳在用动作表示好奇,顿时心生欢愉。

      “我大名叫江玄肃。小字叫阿照,就像你的小字叫阿柳。等回到钟山,母亲会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到时候,我来教你这些字怎么写。”

      阿柳似懂非懂地听他说着“大大小小”的话,悻悻蜷缩回去,终于想起这不是她的猎物,而是她临时找来支撑的靠垫。

      一个,很舒服的靠垫。

      柔软的皮肉里撑着坚硬的肌骨,覆盖其上的衣料像清凉的云,脸颊贴上去能降温,衣料之下的身体则散发着温热好闻的气息。

      阿柳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嗅,辨认他用的香里掺杂了几种草木,长在山间时分别是什么样子。

      脸颊依靠的地方,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山间的野兽不会说话,总是通过袒露心跳来表示亲昵。
      对它们而言,向对方展现脆弱的脖颈和胸腹,是托付绝对信任的体现。

      正因为这个姿势可以随时制伏江玄肃,阿柳才能这样安坐。

      上一次躺在同伴怀中时,她还认为自己是狼。
      狼的胸腹有蓬松柔软的毛发,每当它们在地上卧成一团,她总喜欢把脸扑进去,感受其中的温暖。

      可是狼没有名字,大家靠气味记住彼此、分辨敌人,下山后阿柳才发现人如此迟钝愚笨,需要用特定的声音呼唤对方,才能确认身份。

      一群傻子,要是在山上随处乱叫暴露方位,早就被天敌吃干净了。

      可惜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她不得不记住自己叫阿柳,项姥姥叫项姥姥,驼子叫驼子,瞎子叫瞎子,两个矮子叫男矮子和女矮子。

      身后靠着的这个人,名字却很复杂。

      阿柳胡乱地想着狼伙伴的皮毛,它们的气味,最后又在心里默念那一大一小两个名字。

      念了几遍,有些熟悉,她忽然松开叼着的胳膊问他:“卷心酥?”

      轻笑声带起胸腔的震动,传导到她的后脑。
      江玄肃放慢语速,将大名重新念了一遍。

      “玄sù(左石右繁体肃,晋江显示不了),是江畔黑色的磨刀石,利刃易折易钝,玄sù将其打磨,自己却坚固如初。我诞生后,门中长老算出我命里带煞,名里不宜带金铁,母亲便去掉石旁,留下肃字,取玄色肃穆守正之意。”

      江玄肃耐着性子说完,左臂的疼痛却在逐渐加重。
      阿柳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正不耐烦地攥着他手臂捏来捏去。

      他无奈地笑笑,问:“你喜欢吃卷心酥?”

      这一句终于拉回了她的心神,阿柳不假思索地点头。

      她吃过半块卷心酥,在地上捡的。

      那个不慎弄丢点心的幼童嫌泥土脏,呆了一瞬没有立刻捡起,被她飞快地叼走了。
      她跑远了,那幼童还站在原地大哭:“我的卷心酥被狼吃了!”

      哼,她又没吃他。

      阿柳从此知道了,原来这个泛着油香与甜味的小点心叫卷心酥。

      下山的好处由此体现,山上是吃不到这种好东西的。

      阿柳仰头问江玄肃:“你们那有卷心酥吃吗?”
      他垂眼对她微笑:“你来了,就有。”

      阿柳缩回去了,继续拿他的手臂磨牙。
      狡猾的家伙又在层层加码,诱惑着她心生幻想,憧憬随他们而去的生活。

      她听得懂人话,知道他们找上她是为了那个胎记,通过胎记认出她是江玄肃的妹妹。

      可她真的不是啊。

      一刻时间已经快要结束,阿柳的颈侧渐渐不再疼痛,倒是嘴里那条手臂,此刻已经布满牙印,血迹斑斑。

      阿柳并不愧疚,只是困扰,思忖片刻后,她用舌尖卷掉上面的血珠,做最后的确认,再离开江玄肃怀中,转身看他眼睛。

      她严肃地重申:“我们的血,味道也不同,我不是你妹妹。”

      江玄肃与她对望,一时无言。

      静静地数了一息的时间,他侧头看向桌案上的燃香。
      此刻,它正好燃到根部,彻底截断。

      再望过来时,他眉眼之间骤然绽开笑容。
      如果邵家姐弟在场,一定会惊叹小师兄竟能笑得如此灿烂。

      “可是你的胎记不假。”

      直到现在,那枚烛焰胎记仍完好无损地长在她颈侧,手臂上还残留着阵阵余痛,一切都在告诉江玄肃,这不是他的幻梦。

      他们要找的人,正在他眼前。
      那位千古以来第一次,钟山上所有修士都未曾见过的,司剑。

      就在三日前,钟山烛南峰上空异光闪烁,掌门江无心闭关已久,突然传来密令。

      双生剑即将出世。

      神剑有灵,择其司剑,它们选中了修真界后辈里的第一人江玄肃。

      至于另一位,却不在钟山,而在山外一座边陲小城里。
      此女与江玄肃同年同月同日生,颈侧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烛焰胎记,无父无母。为防止消息走漏,有不怀好意者从中作梗,掌门指派长老梁继寒秘密下山,在出发后的第三日,在那座小县城里寻找司剑。

      密令一出,闻者皆为之哗然。

      一千多年来,双生剑总共选中过八任司剑。
      每一任都是两位,并且二人之间感情深厚,有着举世皆知的美名。

      他们要么是血浓于水的至亲,要么是高山流水的挚友,要么是情深不渝的道侣。
      他们的事迹,早在被双生剑选中之前就流传于修道界,甚至传入凡界,名满天下。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位司剑与江玄肃的关系,连江玄肃自己都一无所知。
      毕竟他在白玉峰的峰顶住了这么多年,与他相伴最久的,只是峰顶那株玉兰树。

      江无心闭关期间,再大的变故也不能中断她的修行,这是铁律,她不现身,无人敢前去打扰。

      密令简洁,时限短暂,门中长老智者只得自己揣摩其中深意。
      众人翻遍古籍史书,求签问卜,终于找到唯一的解释。

      友谊需要长久时间的培养,爱情需要一眼万年的火花,江玄肃不可能与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以上两种关系。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有着同样的胎记,又是同时出生,再加上被双生剑选中——那人是江玄肃一胞同出的亲妹妹。

      因为江玄肃的母亲是江无心,那个性情孤僻,目中无人的天下第一武修江无心。

      从找到道侣,到给道侣送葬发丧,再到抱着诞下的遗腹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钟山大小宗门的掌门长老们连一次喜宴丧宴都没赴过。
      自始至终,江无心做一切决定时,都没给外人插手置喙的机会。

      这样一位行径古怪的女子,就算宣布她有一个遗落在凡界的女儿,众人也只会觉得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毕竟她是江无心,江无心做什么都有可能。

      旁人议论纷纷,江玄肃却想不了那么多。
      掌门密令里的每一条,都是响彻他头顶的一道惊雷。

      被选为司剑是天降大任,江玄肃身为天之骄子,尚且能将它看作情理之中。
      多出一个同胞妹妹,却是意料之外。

      ……再确切些,是意外之喜。

      厢房里寂静无声,江玄肃就这么盘坐着,盯住阿柳,目光描摹她的脸,像检查失而复得的宝藏。

      阿柳被他盯得不耐烦,甩甩头,用袖子擦颈侧残留的药水:“我不要叫你哥哥。”
      混迹人间这么久,她至少弄清楚了哥哥比妹妹大,兄长兄长,有一个长字,就压了她一头。

      和他说不通也就算了,毕竟她来人间以后,总是与旁人说不通。

      可她才不要又多一个人爬到她的头上。

      “你不认,也无妨。事发突然,谁都需要接受的时间。”

      江玄肃忽然不再盘腿端坐,他支起身,以受伤的胳膊撑地,全然不顾骨肉之间的疼痛,整个人身子前倾,凑到阿柳眼前。

      然后,用指尖替她拨开汗湿后贴在脸颊的头发。

      浓如墨的眼瞳映着阿柳的脸,她往左边挪,它们就转向左边,她朝右边滚,它们就追到右边。

      阿柳从那双眼睛里望见一个她陌生的钟山。
      有着陌生的历史与传承,陌生的规矩与法度,陌生的建筑与居住其间的人。

      而唯一熟悉的,是面前专注凝望她的江玄肃。

      他声音缓缓,像游说,又像催眠。

      “你可以慢慢学,我会教你,甚至我自己也要学。你学着当我的妹妹,我学着当你的哥哥。我们的事迹将被写入史书,流传四方。哪怕再过百年千年,世人提起我的名字,就会想起你,提起你的名字,就会想起我。因为我们是被双生剑选中的人,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同进退,共生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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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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