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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渡魂 ...

  •   顾流霜回到审判台。
      她的神相经年守在轮回台,渡六界中的源源不断的亡魂一程又一程。
      人间的炊烟突然稀了,田埂上的新苗蔫了半截。
      顾流霜站在审判台上,指尖悬着半缕从人间抽离的生机——那气息温软却虚弱,正往东南方的梦中书屋飘去。
      圣物的声音带着焦灼:“君上,书屋异变已逾三日,近半生灵困于梦中,说着‘梦里无兵戈,何必醒着受穷’。再这样下去,人间要成死域了。”
      她踏碎梦境屏障时,鼻腔先涌入麦香与书卷气。
      青砖木梁的书屋里,生灵姿态安逸得诡异:农夫捧着陶碗,碗里的麦饭永远冒着热气;绣娘的丝线缠不完,锦缎上的孔雀永远少一笔尾羽;穿虎头鞋的孩童追着纸鸢跑,纸鸢总在触到屋檐时停住。
      那是梦境刻意留住的圆满,勾着人不愿离去。
      青花纹袖扫过门帘的瞬间,所有动作僵成雕塑。农夫的陶碗贴在唇边,喉结停在滚动的半途;绣娘的针悬在半空,线丝垂成笔直的银线;孩童猛地刹住脚,虎头鞋的系带松了都不敢弯腰。
      他们清醒了过来,瞥见顾流霜袖口流转的淡金神辉,脊背齐齐绷紧,连垂头的角度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稍动就会惊扰这位天道神。
      顾流霜没说什么,先走到书屋西墙。
      那里挂着幅褪色的战地图,是她当年亲手绘的。如今地图上的狼烟被梦境抹去,只剩青绿的山川。
      她指尖点在地图空白处,淡金神辉渗进去,瞬间浮现出画面:农夫的田被兵燹烧过,妻子抱着烧焦的谷种哭到呕血;绣娘的丈夫守关战死,遗物只有半块染血的兵符;孩童的爹娘在逃荒路上饿死,他是被老兵从尸堆里刨出来的。
      “李伯,”她转向农夫,声音不高却清晰,像滴在青石上的雨,“您碗里的麦饭,是您妻子当年用命护住的谷种种出来的。她临终前说,‘让娃吃上饱饭’,不是让您躲在梦里吃。”
      农夫的陶碗哐当砸在地上,麦饭却在触地时化作青烟。他捂住脸蹲下去,指缝里漏出呜咽:“君上,我知道是假的……可醒着要扛锄头,要防野狼,梦里我只要端碗就成。”
      绣娘也红了眼,针落在锦缎上:“我绣完这只孔雀就醒,就醒……”
      孩童攥着纸鸢的线,小声哀求:“天神娘娘,我爹娘刚喊我吃饭,让我再陪他们一会儿。”
      顾流霜蹲下身,帮孩童系好松开的鞋带。指尖的神辉顺着鞋带渗进他掌心,浮现出老兵的模样——正背着农具,在田埂上喊他回家吃饭。“疼是活着的凭据,”她轻声说,“你爹娘在天上看着,要的是你长大,不是困在六岁的梦里。”
      她起身走向绣娘,指尖点在孔雀未完成的尾羽上,“阿姊,你丈夫的兵符,还在县衙的英烈祠里,他要的是你好好活,不是守着半幅绣品过日子。”

      从日升到月落,她没说一句重话,只帮每个生灵唤起那些痛苦却真实的记忆。有人红着眼摔碎梦里的器物,转身踏向梦境出口;有人抱着头蹲在书架旁,在安逸与责任间撕扯;也有人缩在墙角,用书架挡住自己,带着哭腔哀求:“君上,我再待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
      圣物的声音在识海里沉下来:“君上,有二十三个生灵的魂体已与梦境缠在一起,再拖,就算醒来也会变成活死人。”
      顾流霜站在书屋中央,望着梁上她亲手挂的风铃。
      那是用生灵的祈愿凝结的,本该响得清脆,此刻却静得死寂。
      她抬手时,掌心的神辉不是凌厉的斩灭之光,而是细如发丝的银线,顺着书架的纹路漫开。“我建书屋,是让他们在苦难里歇脚,不是让他们埋在这里。”她对圣物说,眼底映着银线的光,“如果不毁,那就融了它。”
      银线钻进书页的瞬间,书屋剧烈震颤。永远温热的麦饭凉了,未完成的孔雀尾羽补上了,可那些记录着生灵过往的书卷,却泛出暖金色的光。
      农夫看见自家田埂上冒出的新苗,绣娘看见英烈祠里干净的兵符,孩童看见老兵在灶前熬的粥。
      那些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希望,远比比梦境的幻影更有力量。
      “这是吾的神息。”顾流霜的声音响彻书屋,“往后入梦者,能在书中见故人,却会记得故人的嘱托;能歇脚安身,却会在梦里学耕种、学织布、学百家术法、学修炼修心、学保家卫国。书屋是渡口,不是港湾。醒吧,人间的苗,该浇水了。”
      银辉散去时,九成生灵已踏离梦境。最后几个犹豫的人,对着她深深叩首:“谢君上点醒。”
      顾流霜的脸色白了几分,千年来。四成神息的耗损让她指尖微颤,可看着风铃重新响起,书卷泛着生机,她轻轻笑了。
      这千年心血,终究没白费。

      刚踏出梦境,腥风就卷着黑红色的魂雾扑来。旧天道的声音在她识海里炸开,带着淬毒的冷意:“顾流霜,你救得醒沉迷的生灵,救得了被恶魂啃噬的苍生吗?这些,可都是贺又姝当年的好朋友。”
      顾流霜抬眼,就看见恶魂在城池里肆虐。
      它们拖着带血的锁链,啃咬生灵的生机,魂体上的血渍凝结成痂,竟与贺又姝当年屠城时,溅在她银甲上的血痕一模一样。
      “唯有贺又姝亲手斩尽它们,”它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那些枉死的亡魂才能安息,否则这恶祸,要吞了整个六界!”

      冥河畔的寒潭边,贺又姝正用竹篓筛着亡魂的残魂。
      她指尖缠着薄如蝉翼的魂丝,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这是她赎罪的方式,将散碎的亡魂聚拢,送它们入轮回。
      忽然,寒潭底传来嗡的一声震响,那把被顾流霜封印的黑铁刀破水而出,刀身刻满狰狞的纹路,正是她当年用来屠城的嗜血刀。
      没有顾流霜的允许,谁也拔不出这把刀。
      刀把撞在她掌心的瞬间,贺又姝浑身一僵。过往的画面劈头盖脸砸来:火光里尖叫的孩童,城墙下堆积的尸体,还有她自己握着刀、眼神空洞的模样。她猛地将刀往潭里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刀身却像长在她手里,怎么都甩不掉。
      冥河的一切,都源于顾流霜的意志。
      “不!”可她对着寒潭,声音发颤,“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贺又姝了!”
      “你当然是。”旧天道的声音飘到冥河,“你骨子里的狠戾,和这些恶魂一样,都是喂血长大的。怎么,想当好人了?可这些亡魂的血,都在你身上挂着呢!”
      贺又姝抬头,就看见远处城池的方向,黑红色的魂雾越来越浓,甚至有亡魂的哭嚎顺着风飘来。
      她心口的银锁突然发烫——那是当年被她误杀的小女孩的遗物,锁片上的虎头,是她后来用魂息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猛地攥紧银锁,指腹蹭过光滑的锁面,突然笑了,笑得比寒潭的水还冷:“是我造的孽,我来还。”

      贺又姝提着嗜血刀冲向人间时,撞上了遥一。
      “你疯了?”他拦在她面前,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的魂体本就残缺,这些恶魂的怨气会把你吞噬的!”
      “这是君上的旨意。”贺又姝抬手推开他,刀身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嗜血的光,“我当年能砍死他们,现在就能砍死这些杂碎。”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只恶魂扑来,魂体上还沾着当年的兵甲碎片——那是她当年的副将,后来跟着她屠了三座城。
      贺又姝眼神一厉,根本不用思考,刀光已经劈了出去。动作快得像本能,和当年屠城时一模一样,恶魂惨叫着被劈成两半,黑血溅在她脸上,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可刚收刀,她就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魂体因过度消耗而变得透明。
      遥一看见她蹲下身,将掌心贴在地面,魂息像细线一样渗进土里——那里藏着被恶魂残害的生灵残魂。
      “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是我疯了魔,让你们跟着我造孽。现在我送你们走,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痛苦的说:“对不起……”
      “装什么慈悲!”另一只恶魂嘶吼着扑来,“主人,你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杀得痛快的吗?”
      “我没忘。”贺又姝猛地起身,刀光再次闪过,这一次,她下手更狠,直接将恶魂劈得魂飞魄散。
      可砍完之后,贺又姝却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遥一,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变?刚才挥刀的时候,我居然觉得……很难过。”
      遥一没说话,只是帮她挡开身后偷袭的恶魂。
      他看见她砍杀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冷,可每砍完一个,就会偷偷用魂息安抚周围的亡魂残魂,直到魂体透明得几乎要看不见。有一次,她甚至因为分神,被恶魂抓伤了魂体,黑红色的怨气缠在她手臂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还嘴硬:“这点伤算什么,当年我挨的刀比这重多了。”

      顾流霜赶来时,贺又姝正拄着刀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的银锁掉在旁边,被黑血染脏,嗜血刀插在地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看见顾流霜,她突然别过脸,声音带着哭腔,却还硬撑着:“您让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我没给您添麻烦,这些杂碎我能搞定。”
      “我看看。”顾流霜走到她身边,掌心的神辉覆在她的魂体上。怨气被驱散的瞬间,贺又姝再也撑不住,扑进她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顾流霜,我怕……我刚才砍人的时候,还会觉得难过,可到后来,杀的魂越来越多,反而觉得很痛快。我是不是又变成当年那个怪物了?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顾流霜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冷清却坚定:“你不是怪物。你握着刀,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杀人。不只是救亡灵,也是救恶魂。这不是孽,是赎罪。”
      说罢,她抬头看天,眼底的温情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至于你,欠他们的,也该一起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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