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好马好鞍人尖子 ...

  •   午后。
      黄土饥山,残木荒风。
      这片土地埋着老农的血汗和泪水,也埋葬了他们和他们的一生。
      黑娃挑着新下的头刀韭菜,通红的手脸被冷风吹的皴烂,踏着消雪后格外难走的山路,手脚并用爬将上去。
      遇到同行打招呼的老农,他也露出同样热情的笑。
      今天是他侄女彩霞大喜的日子,他和这些老农一样,是去随份子的。在这山路上,他隐隐约约地已经能听到唢呐和锣鼓的声音,和几人间的吹牛落闲也愈发轻松起来。
      他们这种人家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个铜钱,但若是同村有个红白事,却也是极为愿意去帮忙的。
      这荒凉的原上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喜事了。
      红事恰逢新年,这原上的每个人都憋足了一口劲气。
      黑娃进了他哥家的柴门,放下东西。看见来人,扯着嗓子嘹亮地一喝,皱纹都少了许多。
      “三哥,我来了。”
      来人是狗牙,和黑娃五分相似的脸上是西北人特有的红二团,皮肤被风吹得粗糙黄黑,比黑娃更壮实高大的汉子一身崭新的麻袍,脸上特意打了香粉面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狗牙搂着他的肩膀道:“人来就成了么,还带这么些。”
      黑娃道:“那不成,人家都带了,我也给彩霞添个喜气。”
      狗牙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你先进去,大哥二哥都在窑里头,你也进去,炕上暖和。”
      黑娃点了头,问道:“新侄女婿来了吗?攒劲吗?”
      狗牙也微微抬高了头,“攒劲得很,连咱们认不得字的就是不一样。”
      黑娃哈哈一笑,眼睛里也多了几分神采。
      侄女婿的父亲是十几年前逃难来原上的人,是见过大世面的读书人。
      侄女婿叫赵海清,生的手细脸白,身形高挑。父亲一场高烧没了,家里有个哭坏了眼睛的母亲,这些年侄女婿出门求学,老母一直是二婶子燕子照顾着的,一来二去,彩霞也对他暗生情愫,他就听老母的话应下了入赘的姻缘。
      在村子,能写会认的读书人总是金贵着的,邻村村长的儿子就认几个大字,进了大名鼎鼎的隆德镖局,还运气好当了个跑腿差使,每次回村还带些不常见的玩意,不仅村长面上有光,村民也跟着神气的不行。
      邻村村长王石头也认为原上少年娃娃当中,这第二的名号必定是他家王万才的。
      这下黑娃自己村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还是入赘他们胡家的后生,这原上第二后生的名号也必定是自己家的了。
      黑娃美滋滋地进了窑洞,这窑洞就是原上农民的居所,风沙不侵,冬暖夏凉,这个季节卧在土炕上别提多么暖和。
      他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黑娃一看是二哥侄子家的小兔崽子新兔,佯怒道:“新兔,我的狗娃,你怎么这么个样?”
      少年嬉皮笑脸地告了个罪,“四叔,我跑急了没看到你。”
      黑娃道:“你做啥去?”
      少年头上挂着红布,此时抹一把红脸上的热汗道,“寻原上白庙里那三个佛爷去。”
      黑娃嘱咐道:“跑快些,叫上你哥哥们一起去,拜堂之前带不到人,小心你狗牙三爷给你耍黑脸子。”
      话让没走远的狗牙三爷听见了,骂他赶紧滚窑里上炕去。
      少年嘿嘿一笑,应声跑去了,黑娃上了炕,和亲戚一起嘬那放了红枣的罐罐茶。
      他们村有三个镇村的佛爷,一并住在白庙里,不知何时,村里人就这么叫他们了。分别是守村的聋哑人乔八爷、“神”,还有来路成谜的“狼头头”炉钩子。
      黑娃过了这个除夕,也到了不惑之年。
      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婆娘和两个娃娃死在八年前。
      他上山打柴去了,婆娘抱着娃娃睡着了,院门让几只山上的豺狼顶开了。
      要不是守村的两位佛爷来得快,他在灶房里找水喝的小姑娘彩银也活不了。
      本来是个惬意的黄昏,一群人围在田埂上喝茶。跛脚的痴呆哑巴突然发了癫,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但是却看得见村头飞起的血腥气,地头上呃呃啊啊叫了一通,手指着黑娃家的方向,要村民拾起锄头过去。
      淳朴的老农们一向迷信,看守村人发了癫,心知不好,抄起家伙就赶去,让人通知上山的黑娃回家。
      “进不去,都是狼,里头都是狼。”
      “是饿狼!”
      “咋个办?咋个办嘛!”
      这群见了血狼碰到了人根本不怕,还兴奋地嚎叫起来。
      老农们心里发怵,马上就要太阳下山,狼又叫了其它狼,他们也打不过这么多野东西。
      正在犹豫间,灶房里有个蓬头垢面像个野人一样的黑影蹿出去,领头的狼反应过来要扑去咬他,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出手狠辣,一铁棍子就敲瘫了畜生的腰椎,又勾着畜生的脖子使力抡起,那畜生就像个没骨头的垫子,被抡地高高飞起,摔死在地上。
      剩下的狼也扑上去,但那个野人一般的年轻汉子也不惧,动作不慢一下,后背被狼爪撕开一道,但就像是没有痛觉,反手一钩子,折了狼的脊柱。
      看着的汉子们也都生了勇气,呐喊着挥起锄头加入战场。
      七匹狼就这样断在了黑娃的老院里,而野人一样的年轻汉子成了村里的“佛爷”,村里人都说看见过野狼遇到他也要让他先走,于是这一传说越传越神。
      佛爷姓卢,村里人也叫不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个住到原上白庙里的青汉子,还带着个半大的娃。
      这次是他下山途中听到狼叫和哭声,心知不妙,从山坡上跳进灶房里,准备找个趁手工具,没想到里面还有个蜷缩在灶台后面的女娃彩银。彩银被他藏在灶房的缸里,他也只能找到勾炉灰的钩子一件铁器。
      一战成名的青年被村里人称作“狼头头”——意思是狼的首领。
      老人都喊他炉钩子,汉子们不管是不是比他大,都喊一声“钩子哥”——当然,这一称谓在本地方言里也多了许多趣味,多少冲散了这人带给村民的恐惧和震撼。
      除了拳脚功夫,钩子哥的医术和识文断字更是颇得村民尊敬,就连附近几个村都有人来请他,连洼后面的土匪当家皮子都对他十分敬佩呢!村民们被截了路,只要说是白庙下的人,土匪就会把他们让过去。
      黑娃正喝了口热茶,就听见外头锣鼓声更猛烈了,伴随着村民吆喝,院里来了一辆牛车和一匹马,牛车破草棚上挂了红布条,乐呵的乔八爷换了一身主家送的新衣服,脸也洗得干净,斜坐在赶车的新兔身边,看见人就作揖。
      牛车里面坐的“神”,也换了新衣服,此刻捧着黄纸,朝着院子一点一点地扇。
      院子里有人惊呼。
      马上的男子换了新的短打,也不是众人常见到的那副蓬头垢面胡子遮面的样子。
      就像花儿里唱的。
      好马上配着好鞍子。
      好鞍子上配着好褥子。
      好褥子上坐的是人尖子。
      像生揉的皮毛上的金边子。
      男人飞身下马,黑发高高扎起,剑眉入鬓,细目高鼻。
      左脸三痣,面上高原红。
      一双森冷的招子沉在额发下,顾盼间鹰视狼顾,眯起时又叫人心生毒蛇绕膝的惊惧。
      胡三爷狗牙见到佛爷,连忙迎上去,先是接了“神”的黄纸,让新兔先搀了“神”进窑洞。
      胡三爷道:“钩子哥今天看是攒劲得很。”
      炉钩子道:“靠三爷吃饭,自然给三爷长脸么。”
      胡三爷狗牙连连摆手,面上的笑容却藏不住,道:“欸,钩子哥来了,也好叫隔壁村的那个看看我们胡家是什么人物。刚隔壁村几个后生还偷着藏着的跑出去叫人,我看他们能请到什么样的爷压场子。”
      炉钩子跟随胡三爷狗牙进了屋,炕上的人也给他让开喝茶的位子。
      黑娃赶紧叫了声“钩子哥”,旁边的人也纷纷叫哥。
      年近七十的胡大爷给炉钩子面前的罐罐里添了把红枣,道:“钩子,又到新年了,新年好啊。”
      这称呼惹得两桌汉子善意地笑了下。
      胡大爷小龙原先是行伍出身,跟在李家甘凉铁骑下的一个小队,做了几十年伙夫,年轻时膀大腰圆,能耍起几十斤的石锁。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看得出这青年汉子绝非常人。
      炉钩子应了声新年好,便摩挲起了罐罐。
      胡大爷道:“你家桂花呢?啥时候回来?咋个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人影子?”
      胡二爷也应和道:“就是,那娃娃看着比我孙子新兔要心疼。乐意给他说亲的婆娘们不敢找你去,天天到我这打问桂花。我还以为是给新兔说的,结果一问,人家看上的都是桂花,把我一天气着要翻过了。”
      汉子又是哄堂大笑,底下炉子旁边几个说了亲家的少年摸着新兔的头,绘声绘色地学起来胡二爷翻倒的动作,惹得新兔脸上更红了。
      炉钩子也跟着笑了笑,罐罐茶的暖和气也终于使他有些热气,他道:“我给他前几天就发了鸽子,让他今晚上一定回来先和我喝个彩霞的喜酒。”
      胡二爷不满道:“诶!那我们到啥时能喝上你和桂花一个的喜酒?”
      炉钩子笑道:“你还想喝我们两个的喜酒?”
      胡二爷道:“我还喝不得了?”
      大家又善意地笑起来,都知道桂花是炉钩子领来的,来白庙的时候是十年前的中秋,那一年,炉钩子还是少年,桂花还是个幼童。
      就像炉钩子必定不叫炉钩子一样,桂花也必定不叫桂花。
      但那不打紧。
      大家这样叫就行了。
      就像黑娃原本不叫黑娃,但大家叫惯了,也就不管了。
      桂花是个少年,叫桂花。
      不知是因为白庙原那年中秋的月明桂香,还是因为命弱怕天爷收了,所以叫个女娃名避灾。
      或许是两者都有,人也不清楚那么多。
      炉钩子笑了下,道:“都没机会了,我练的是天地无敌元阳童子功。”
      胡二爷咂舌,“啥?”
      旁边吃豆子的大汉土哥听出炉钩子的打趣,摸了摸胡二爷的胡子道:“钩子哥练的是和尚功,二爷你就别闲着点鸳鸯了。”
      胡二爷给了他一脚,把自己的胡子捋顺道:“你给我滚到边边里。”
      土哥嘿嘿一笑,缩到炉钩子的背后,气得胡二爷直瞪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