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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觉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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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岐五十六年,陈岁聿失去谢罚的第八年,这年他二十三岁,年岁大好,本恣意潇洒,但他如今日日夜夜的,思念着。
今日又是下雪,陈岁聿晨起有些咳,噩梦缠身,忘不掉睡不好,今天格外是,心情差到顶点,此刻的他像是一只不高兴的狐狸,昂着头,走在这条血肉模糊的宫廷路上。连那双酷似母亲他平时很满意的总是整日含着笑的狐狸眼睛也吊着半睁不睁,他的瞳色有些浅,冬天的雾气和大雪不断迷着他的眼,眼珠不像眼珠,像冰碴。
走着台阶的步子迈的慢悠悠的,狐毛大氅雪白,呼出的气也白,周围连成一片,映的陈岁聿的脸没有一丝温度。
谢罚站在大殿上,站在陈岁聿身旁,借着位置优势,肆无忌惮的用余光撕扯着陈岁聿的脸,他无法忘记这些年靠着对陈岁聿的恨撑每一个的夜晚,又靠着爱度过每一个白天。皇宫是会吃人的兽,陈岁聿是长相美丽的鬼,不断撕扯着他。
他们一左一右,一个是文官口中可惜又可恨的将军后代,是被人惋惜的将才、被人憎恨的权倾朝野野心昭昭的奸佞权臣。一个皇族身边的狗仗人势,被人牵制又牵制旁人的宦官阉人,是不择手段,是贱命一条,他们明争暗斗了整整八年,挣了个狗咬狗的名声,相对着声名狼藉。听说外边的赌局已经排到了纳疆关外,赌注就是这两个吃人的妖孽哪个会先让对方算计死,风吹树叶晃,坟头草也跟着摇曳,今日谁惹了谁生气都势必要去庄子走一趟,买这两个祸害贱命一条,明天就横死街头,这大盘转了好几年,两个人身强体健,一点小病小灾也没有,大臣们气的牙都疼。
谢罚确实如底下人所说的一般“贱命一条”。谢罚那时候还叫谢宁远,他父母很少读书,只是明白,宁是安宁,远是远处的意思,他们希望谢罚以后能有大出息,谢罚出生在元歧中原以南的一个靠水吃水的小渔村,那地方总是下雨,最南边的坝修了又塌,塌了又修,里倒歪斜的像个崴了脚溜达鸡,虚有其表,连个正经名字都不配有,年年汛期,大坝也跟着进入修缮期,那个时候当官的悄悄的叫他来钱坝,钱到手了就变成了快滚坝,谢罚小时候很喜欢汛期,这儿小地方偏远,地方官,土皇帝,修坝款下来,官老爷兜里有了票子,家里的营生也好过许多,父亲母亲可见的心情好出去滚一身泥也能少挨几顿打,后来水来了,来钱坝就是一个空壳子,黄金百两早被老鼠吃了个干净,大水漫过最高处倾谢而下,带走了谢罚安逸的人生,父母长姐皆丧命,留下谢罚一个人,一边与人夺食,一边挣扎着不要病倒而被人分食。后来的谢罚总不知道自己活下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但那时被陈朝度的父亲路过捡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为奴为草芥都好,活下去就是好。陈家对他很好,于是他背负着家中亲人三条生命,给自己改名谢罚,叫自己时刻记着,那年被大水卷走的血亲。
如今朝中不太平,老皇帝在百姓面前与太后表演的恩恩爱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内里爱好小众荒淫无度,还是一个不孕不育,六十来岁,也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老皇帝还中用的时候手眼通天,百姓嘴里的好天子,臣子眼中的好君王,姓张的阁老八十岁了告老还乡路上让蜜蜂在手上蛰了俩包他都差人拎两个猪蹄子上门问候,把老大人哄的面色红润,见人就夸这皇上好,太子蹲在龙椅底下顺风顺水,但是憋憋屈屈,听着外边的叫唤,俨然把自己亲爹看成了一个老不死的,后来老不死的肾亏心亏身子亏,成吨的药材也堵不住窟窿,终于死了,太子一朝掌权下令整改太医院,演了个子孝孙贤,又把世人感动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开始夸这新登基的皇帝必然比上一任,更为孝顺,更能仁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医院的药材把一碗水熬成了十碗水把自己爹淹死了,太医院院首姓李,是个正值壮年的飞毛腿,一天三顿往太后宫里跑,太子登基八年,他就跑了八年,谢罚还没进西厂做阉人的时候就同陈朝度两人私下研究过,保不齐这神腿李得这么跑几年,跑到死,估计棺材里都得往太后的方向蹬腿儿。
“咳..咳”陈岁聿依旧在低低的咳,吸进胸腔里的气像棉花卡在喉咙口里进不去出不来的横在那里,像噎了一大口馒头。大殿里的朝臣还在为乌褚人来京都吵个没完,从由谁招待,怎么招待到目的为何,怎么应对换着花样的吵,像是有一窝子的蜜蜂,嗡嗡的催命。
陈岁聿最近总是头疼,又经常做同一种噩梦,此刻站在大殿上罕见的,有些出神。
“陈大人认为呢?”
陈岁聿寻着声转头只撞上了谢罚带着笑的眼,谢罚长的真的很俊俏,就是按照陈朝度的胃口长的正正好好,谢罚的眼皮很薄,单眼皮往上吊成一只丹凤,内里包着的瞳孔黑白分明,瞳孔闪着光亮,一副让人不敢靠近的皮囊,又是个阴晴不定的阎王性子。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跟在我身后时,不是这样的。”胸口的棉花就这么顺着谢罚的笑咽下去了,白气呼出来,听见陈岁聿说领旨。
接待乌褚人的活计就这么揽在了陈岁聿身上,还捎带脚给自己领了个学生,皇帝嫡长子启博文!按照皇帝话,意思就是,我想让我儿子去学习学习,担起大任,但他没干过,我让他自己干,底下人又得吵翻天,朕也得要面子啊。
陈岁聿的支系,陈岁聿的暗线,已经逝去的陈将军给他留下的东西,皇帝都知道,只是不清楚具体细节,也是没奈何,启博文虽是唯一的儿子,但皇帝并不看重也不喜欢,他觉得这孩子轴的很,一点也没有自己的样子,总想着趁着年轻,再生一个,这事来得巧,启博文被皇帝塞过去的目的,每个人心知肚明。
启博文却觉得惊喜,他的眼睛很像皇帝,此刻显而易见的高兴,也让皇帝有些动容,他渴望被父亲母亲爱着,他想,这是新的开始。
美人关,英雄冢,谢罚少见的对他笑,就让陈岁聿尝到了美人计的滋味。清晨的噩梦还在持续侵蚀着陈岁聿的一切,腹腔里翻滚着又黏着,喉咙里一边想哀鸣一半又清醒,让人不痛快,今日不该来的,陈岁聿想,只是,不来..我今日又要去哪才能见他一面? 朝散了,陈岁聿听着身后的脚步在自己坐上陈府马车后,往相反方向离去。闭了闭眼睛。
次日,乌褚人如约进了京都,一干人都穿着白袍子乌泱乌泱的往宫里飘。
“在下乌褚右使,热木叻”为首的一个白袍人说,“在下复使,井日郸”两个人行了礼,乌褚人只跪国师,两国交邦,尊重理解,是老皇帝定下的规矩,两人鞠了个深躬,启渊大手一挥,也没让人鞠完,急条条的把人叫起来。
“本次带来的贡品是我国主新得的生虫,此虫入药可强身健体,永葆康健。”乌诸盛产许多药材,很多种类的稀有药材仅在这里生长,国主对药材的出入把控严格,启渊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停战,建立商贸交邦。为了很多人,更是为了自己,他不想跟他的父王,沦为一种结局,他只能早早的做出打算。
而此刻,眼见着从登基就开始寻找的良方就在眼前,启渊本人已经不能说是急不可耐了,简直就是要火燎腚,急的想上房,但是…急!还要保持风度…憋的脸色发紫,还得挤出一个微笑,陈岁聿就在一旁观赏变脸。
乌褚虽小国,但两国接壤,前些年打的有你没我,路上看见条乌褚的虫子都得捏死了给乌褚人寄回去,如今虽然交邦,但终究不是归顺,启渊比死去的老皇帝更在意自己“善解人意,温润君子”的好名声自然不好张口讨要,这风声放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来乌褚人的“投其所好”
“不差这一夜,不差这一夜,不差这一夜!”
这五个字在启渊心里是磨的七窍生茧,才将将把自己哄明白了,猪肝一样的脸色也红润了,终于想起来,陈岁聿和启博文还在这站着呢!
又是一番寒暄,绕着八个圈终于把陈岁聿与启博文介绍明白了,大手一挥,赶紧把人往雁堂撵。
宫宴上,陈岁聿与谢罚面对面坐于皇帝右下首与左下首,例行公事的冤家路窄,抬头看一眼都觉得这顿饭吃的又是这么似曾相识的晦气。
偏生陈岁聿是个欠儿蹬,一双眼睛就这么上挑着,不错眼珠子的盯着谢罚,一杯又一杯,拿着谢罚的美色下酒。进口的,吞咽的酒酿仿佛都变成了谢罚的。这心口堵着不上不下,连牙也痒起来,陈朝度觉得饿,觉得渴,太久,自己等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看着他的时机太久了。陈岁聿有些想笑,酒把他呛得更加的咳,眼眶又红着,快止不住的想哼,差一点就想走过这条阻碍伸出食指去牵他的手。
宴散人离,出了宫门,谢罚没似从前那样,看着陈朝度上了马车就回西厂去,而是一路跟着,进了陈府
陈岁聿此时那能探八方的耳朵早就被酒糟糊了个水泄不通,已经上榻准备就寝了都没察觉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吱吖—”
门被推开,谢罚站在陈岁聿床边,他想,每次都是,喝了酒就这样露着肚皮,这府里的护卫就是个只会巡逻的吉祥物,还不如集市里的糖葫芦,起码还喜庆,不知道养着干什么吃。
谢罚在床边坐下,扶起人,把刚倒好的茶水给人一点一点喂下去,又摸着,陈岁聿的脸,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谢罚今日不该来的,太危险了,皇帝的眼睛在西厂每一刻都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别亲近他,看着自己算计他。只是陈岁聿很少似今日这样没戒备的喝酒,许是身体不舒服,或是又做了什么梦,今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赤裸裸,那眼睛里没有心事的笑盈盈的,那红着的眼角和颤抖的手指,让谢罚无法放心离开,一切都不够成熟,他还不能,但谢罚想亲一口实是想了整整一天。
“阿聿…”谢罚在陈岁聿的额角落下了一个吻,又延着耳到嘴角。
“花花啊…”陈岁聿像是醉的狠了,前两年落下了怕冷的毛病,本能的往热源处挪过去,搂上了,又往下拽,偏头就要吻上去,谢罚顺着陈岁聿的力道没闪躲。暖炉烧的滚烫,间隙里是燃烧的旺盛的红和白。果木炭磕碰间,带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猫叫,又像人在喘。
于是冬天也变得热起来了,棉被像被裹了炭火,陈岁聿坐起身抱着谢罚不肯放手,等待着什么,来缓解宫宴上长久凝视带来的难耐饥渴,这每日每日的试探与互相坑害,都随着磕碰变得清晰,呼出的气热的快蒸腾,烫的内脏生疼,手也被抓住。谢罚贴着陈岁聿的唇,喘气声连在一起,黏黏腻腻,断断续续,而后松开了炙热潮湿的手。
谢罚是用了十二分的力的,发着狠,像是要撕下一块肉来又舍不得,爱啊,恨啊,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只想从柔软的血红色开始,把人吃下去,想探探这绝情的心脏供养着多么软的身体,爱恨撕扯着,谢罚只想把陈岁聿他揉进怀里,哪怕天亮了,也不分开。
夜色逐渐消退,冬日的夜也变得没那么难捱,红与红分开,带出湿润的牵扯,又转瞬断开,炭火半灭不灭,又冷下来了,手心的潮热被光照的冰凉连同着春梦一起,结束在醉酒的寒冬。
谢罚温柔的擦干陈岁聿的唇,看度迷离的眼,“阿聿…”
—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