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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偶尔一个人时,玄棋会想她是不是该找个人嫁了?可是一想到嫁人,她便会想起那年她母亲身穿红色喜服,坐在镜前在唇上一遍一遍地涂抹胭脂,胭脂殷红如血。然后她看着母亲坐上轿子,慢慢被黑暗吞噬。

      玄棋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容貌秀丽,又心灵手巧,绣出的作品常常百金难求,是以上门说亲的人真是将门槛都踏断了。其中不乏官宦人家,但她母亲为她始终是未嫁。她不知道父亲是谁。每回问起,母亲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了。年幼时她会坐在母亲的绣架旁,睁大眼睛看母亲做活。她看着母亲纤细修长的手指拈着针,在白色绸缎间翻飞,衣袖随之飘动,姿态翩跹,仿若是九天之上的仙女散花,布施恩泽。
      “娘绣的好漂亮!”作品完成时,她凑过去看,是宋时名家王希孟的绝作——“千里江山图”。三丈长的白绫上细细绣了渔村野市、楼台水榭、茅庵草舍、水磨长桥,更有那岗峦起伏的群山和烟波浩淼的江湖。于此壮丽河山间有那捕鱼、驶船、行路、赶脚、游玩等人,栩栩如生,使人仿若身临其境。飞鸟、鸿雁虽只轻微一点,却似振翅而飞。“娘这幅作品会卖多少钱?”
      绣娘偏过头,温柔地抚摸她的头,笑道,“这个是不卖的。”她轻轻地抚摸连日来辛苦劳作赶出的作品,眼神宁静悠远,“我留于你作嫁妆。”那时她还小,看不出娘眼中的怀念与悲伤,欢喜地连连点头:“嗯,我一定将它好好珍藏,然后留作我孩子的嫁妆,一代一代传下去!”
      “好啊,那你要快快长大哦。娘可是要看着你出嫁,抱孙子呢。”
      绣娘等到了婚礼,却不是玄棋的,而是自己的。成亲那天,天未亮,一顶灰色软轿便悄无声息地停在她家门口,不多时绣娘走出来,上了轿。素净的脸上一片惨白,即使是那唇上的胭脂也未能遮去她的凄色,反而让她看起来像是从坟中爬出的尸体。玄棋在软轿后面跟着,不敢大声哭泣。
      轿子在一家大户门口停了片刻,从旁边一早打开的小柴门进去了。绣娘才下轿就被几个等候多时的老婆子送到了少爷房中,其间未惊动任何人。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眼泪直往下掉,想大声喊叫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娘走入深渊。不过是在几天前,城中的首富王家公子看中了绣娘美貌,欲纳之为妾。绣娘不肯,那王公子当时也未做什么,只阴阴地笑了几声,自行去了。隔日便有衙门来抓人,说绣娘与人通奸,当处凌迟(古代女子与人通奸,女子处凌迟之刑,男子处发配之刑)。万般无奈下,绣娘去找了王公子,之后就是一顶软轿送出了自己未来。
      “棋儿,娘有东西给你。”临别前,绣娘拉着她的手将一块晶体通透的美玉放在她手心,“这是当年你爹给我的订情信物,你拿着它。记得带上那幅‘千里江山图’。”
      “娘,你跟我一起走吧!那王公子不是好人的。”她着急道。“我知道。”绣娘摸摸她的头,嘴角想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终是不成。心中有万般痛苦,却只压低了嗓子,柔声道,“别担心娘,娘会好好的。”
      “娘,我不走了,我留下陪你好不好?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找到针眼将线穿过去?”玄棋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让我陪你吧!”
      “傻孩子。”绣娘轻轻地抱住她,“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明白。那样的大家庭,你一进去就是死路一条。可惜娘没用,护不得你周全。”
      “娘……”玄棋还要再说,却被绣娘打断。“乖,听娘的话。去找爹,找到后就好好的活着。”绣娘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决绝。
      “我听娘的话,我会去找爹的。等我找到爹,我带爹来救你。你一定要等我们。”
      “我等你们。”绣娘笑道,心头却是止不住的悲凉与绝望,不舍与无奈。“我一定会等你们。”
      玄棋看着娘踏入王公子的房间,转头便走。她带着娘给的东西,离开了生活多年的云城。出城门时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在心底默默发誓:我一定会回来的。

      绣娘告诉玄棋,她的父亲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名唤周棋。当年周生回老家探亲,途遇暴雨,就在她家歇下了。由此结识。绣娘手巧,常将他吟咏的诗句做出的画绣在绢绫之上,如此一个吟咏,一个刺绣,倒成了绝配。天晴时,两人在绣娘的姥姥见证下成了亲,一时恩爱无比。
      周生家人见他许久不来,以为出了什么事,写信来催。周生回信提及此事,道不日携妻前往。无奈绣娘刚诊出有孕,不胜旅途颠颇。于是周生决定一人先回家,然后携着八抬大轿前来迎接。
      这一去十多年,他们的孩子都可以在家帮衬做活了,周生依旧没来,那许诺的八抬大轿也是不见踪影!
      玄棋到了京城,四处打听周家。京城有名人家共三百七十三家,姓周的有二十家,叫周棋的同名之人有三十四人,有才有德的十七人。然而等她将这十七人一一问遍,都说不是。十七人中没有一人在十多年前去过她家乡,也没有一人认识绣娘,更别说成亲生子了。
      无法,她便将昔日父亲做过的诗词贴于各文学社、私塾壁上,只待有认识的人可以告之她父亲的下落。就在她心灰意冷,盘缠即将用尽之际,一个中年赶脚夫找到她,说知道此人。
      “这周棋原先是京城人,后来家人犯事,被贬至琛州。”赶脚夫道,“说来,这事都十年了,你既说是他家人,怎的不知?”
      “我是他家失散的女儿。很多年不见,自然不知。”玄棋道,“那大叔知道他家现在何处?”
      “应该不在琛州了吧!”赶脚夫细细地打量起玄棋,眼神带着疑惑,“我曾是他家邻居,对他家事不算知道全部,也算知道大部。周棋娶的是琛州太守之女,有一子三女。我们都是喝过喜酒的,没听说还有个失散的女儿呀!”
      “哦,我其实是妾室之女,所以你不知道。”玄棋听得此话,心中五味陈杂。她强忍着内心的痛苦,面上仍作微笑状,“您还未告诉我他家现在何处?”
      “那小子竟然还有妾室?真是奇了怪了。”赶脚夫挠挠后脑勺,续道,“他后来得其岳父帮助,官升两级,调到洛川城当从事(从事:中央、地方官员任命自己的亲信担任,相当于现在的秘书一职。),可神气了!”
      “是、么?”玄棋低声道,而后将自己所剩银钱一股脑儿的给了赶脚夫,打发他走了。娘,你错看了人,你托付了终生的人是八抬大轿把别人抬回了家,如今富贵无边,子孙绕膝,再也想不起你的美,你的好了。

      洛川城是全国一等一的繁华城市。周棋的从事一职说大不算大,不过从六品;但说小也不算小,每逢富贵人家犯事少不得要先往他这边跑再去知州(知州:宋代地方官,从五品。类似于现在的县长。只是宋朝分权分的太厉害,所以没什么实权)那里,是以身在此职,所得油水甚厚。况洛川城治风严谨,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所以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是在家赋闲,领着俸禄不做事。
      今日阳光颇好,万里无云,湖面风平浪尽,又是美好的一天,当然如果没有前院那些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就完美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棋身穿青色缎面葛袍,袍上用银线绣着鹭鸶图案,头戴蓝色方巾,脚蹬纯黑官靴,腰中悬着上好的和田玉,轻摇折扇,乍一看,好一副书生清俊。“几位,怎么了?”
      “周老爷,您今儿是倒了霉了。”几个官差安静下来,为首的看他来了,道,“一大早有人敲了鸣冤鼓,把你告到衙上。”
      周棋一听,慌了神,褪去了脸上那抹淡定,忙问道,“谁?谁告的?”
      “不知道。只知是一个女子。”官差回答,“大老爷为了升官升了堂,要我几个兄弟来抓你。这样吧,我们也不抓你,你跟我们走一趟可好?”
      “我换身衣服,便与你们去。”周棋让下人给了几位官差点碎银,转身回到屋内。他妻子此时才起床梳洗打扮。
      “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人来家?”周棋故作不在意地问。
      “有什么人?能有什么人?还不都是你那些没用的诗友!”他妻子冷哼道,“没用的家伙,我嫁你十年,至今未当上诰命夫人,还要替你那些诗友端茶倒水。哼,也不想想他们哪来的资格!”
      “除了那些人呢?”周棋又问。
      “你还想要什么人?难不成你还想要你相好的进门!”洛川城从事的妻子化身夜叉,两眼直瞪着他。
      “我怎么敢呀!”周棋立马卑躬屈膝,讨好地笑道,“有几个官差来问我,说有人告我。我想这几日未出门也未与什么人结怨,怎么会有人告我?所以来问问夫人,莫不是下人做了什么事,让人家恨了?”
      “有人告你?”他妻子似是见惯了这等事,自顾自的梳起妆来,“你让下人去摆平就是。”
      “官差们都在门口等着呢!说这次大老爷想升官,来了劲。”周棋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急什么急?就这么大点的事你就被吓的魂飞魄散,那天要塌下来,你还不早死了!没用的东西!”他妻子口中骂个不停,忽而停下,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翠儿和我说有人上门想要见你,说是你女儿,被她们给打了一顿赶跑了!”
      “什么?”
      “估摸又是和三年前那事一样,有人用孩子来诈骗。”他妻子对着梳妆镜细细地描眉,神情慵懒。“你去就去,有我呢!”
      “夫人英明!”周棋只能应声称是。他如今的家业全是他夫人在打点,在家中说不得话。

      这是玄棋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见到娘口中所说的德才兼备,清雅俊秀的爹。一身蓝布衣,手中握着折扇,时不时轻摇,举止投足间尽显书生意气。玄棋看他模样,内心直犯酸:蓝布衣?京城“霓裳阁”的鱼牙绸配“锦绣阁”的“乘云绣”,少说也得百两白银。折扇上名士名鉴,也非易得之物。扇坠色泽鲜亮,温润如玉,却是经过精细打磨的上等翡翠。这一身行头下来,就一土财主,还装什么风流雅士?!
      “击鼓者何人?有何冤情上告?”知州拍下惊堂木,问道。“民女乃云城绣娘玄棋。状告从事周棋抛妻弃子,停妻再娶,殴打骨肉之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也是咬牙切齿。
      云城?周棋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阴晴难辨,惊疑不定。她是云城绣娘?那么她是那个人的孩子么?再仔细打量她的面容,确有七八分相似。
      “可有此事?”知州再拍惊堂木,将周棋从沉思中唤醒。周棋打了个惊颤,就算她是,他也不可能认的了。“一派胡言!小生足下一子三女,大人俱皆见过。况家庭和睦,怎会有抛妻弃子,停妻再娶之罪?还望大人明鉴。”
      “周生家中确有一子三女。并无其他孩子。”知州看着玄棋问,“你说你是他的孩子,可有证据?”
      “当年周棋与我娘曾以此为订情信物。”玄棋取出贴身保存的美玉,“玉身刻着‘福赐周府’”一个官差将玉呈上,知州细看确有字迹。“周生,我曾听闻你家丢失一样宝物,上刻‘福赐周府’。与你儿子脖子上所戴的金锁本是一对,是也不是?”
      “大人明鉴!小生家确曾有此物,只是当年搬迁不知丢落何处。若被有心人得之,也未尝不可。”
      “你胡说!”玄棋心寒,“若真是无缘无故,那么这个呢?”她从包袱中取出那幅“千里江山图”,将之展开,“那么这幅画呢?你当初省亲不就是为了得到这幅画么?别人说你周家犯事,其实是你周家偷了别人的宝贝被告上朝廷吧!”
      “我娘绣工一绝。但凡东西看过一眼便可绣出七分神韵,你当日将画交给她,又骗她此画是自己所画,更有画上题字,印鉴为证。怎知你的笔迹,印鉴都被一一绣于其上!”绣画右角落有两句与整幅画布局格格不入的诗句,“无物明君心,相思更携老”,下有一方印鉴“周秀人印”。
      “周棋,表字秀人。你百日时,你父亲邀大师用鸡血石为你刻了这方印,平常人不得视。本官也是与你父相交甚厚才得以一视,而今绣画上出现你的墨宝,印鉴。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冤枉啊!小生真的不识此人啊!”周棋额上汗珠直落,失了冷静,也失了气度。“放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不成!来人,将他关入牢中,日后再审!退堂!”知州拂袖而去,几个官差押着周棋便往牢中去。玄棋冷眼望着他被带走,原先翩翩公子形象因挣扎而荡然无存,心中漫过不忍。
      “舍不得?”等到衙内只剩下玄棋后,从内府走出一人,轻笑问道。
      “没有。”玄棋摇头否认,“为这种人,不值!”
      “明白就好!”洛凌烟转而清清嗓音道,“提醒一下,他家河东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玄棋慢慢地收好绣画,若有识货的人在场便可知那两句诗和印鉴皆是新线绣上的,绣法倒是精妙,但毕竟不是绣娘亲手绣上的自然显得格外刺眼。为了这两句诗和印鉴,洛凌烟是趁黑亲自“拜访”周府取来的。更别说那玉上的字了。
      周棋太精明,没对绣娘透露任何一件关于他身世家族的事。以至于玄棋想要扳倒他都无能为力。于是洛凌烟只得威胁知州,并制造一些证据,好扭转形势。
      “那得看你出多少价?”
      “你一开始的提议,我答应了!”玄棋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将时间延长至一生,如何?”
      “啊!那我真是赚到了!”洛凌烟心情愉快地回答。这个孩子果然是个好胚子。那日闲极无聊出外游玩,路过周府时看到一人满身灰尘在周府门口爬行,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看样子是伤的极重。经过的路人显是见怪不怪,也不上前帮助,自做自的事。
      洛凌烟突的就兴致来了,将她带回了“洛水烟城”。问出原委后,洛凌烟便对她说:“我帮你报仇,你把自己卖我如何?”
      玄棋不出声,洛凌烟又道:“我让人回你家乡打探过消息。你娘在进王家的第三天因行刺王公子不遂自杀了。”之后洛凌烟没再说什么,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时,屋中传出几声压抑的哭泣。

      晴空之下,两人一同离开衙门。那高高挂起的“高悬明镜”在闪着冰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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