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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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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倪婉和沈清越是大学同学。
两个都是渚南姑娘,独生女。
开学报道那天,倪婉记得父母难得的安静,努力营造出一幅家庭和睦的假象。
夏末,日头依然毒辣,微风中凝着暑热,空气黏腻。意识到自己终于是成年人的倪婉第一次涂上了粉底液,但也没扛过下车步行的十分钟。当时的倪婉还不知道何谓定妆,只能任粉底液顺着汗渍的痕迹往下淌。
倪婉挤到了挂有“欢迎新同学”红色条幅的帐篷前办入学手续,大剌剌地擦掉了脸颊边汗水流过时带出的粉痕。
只听得一把幸灾乐祸的女声:“泥碗?谁会叫这种名字?”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混着的渚南方言的腔调,隐隐约约透着一丝丝当地码头特有的直爽。
90年代生人,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总有种初生牛犊的自信,盲目得可爱。他们是赶上了实行普通话教育的一代人,便潜意识地忽略了自己说普通话时候的南腔北调,听了几次相声,便觉得自己说着堪比北京人的京腔。可惜,剥开渚南人的血管,里面翻滚的都是奔腾的葱花和香油,带进骨血的乡音是极难磨灭的。
倪婉是个例外,她爸爸是从北边农村打拼出来的,在渚南呆了几十年,再热闹的集市烧烤也比不上家乡稀饭里埋着的一块糍粑。倪先生吃不惯当地的拌面,也听不惯渚南方言,所以倪婉对渚南话也一知半解。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年后,她会被沈清越带成一个敢操着一口地道俚语和色狼当街对骂的狠角色。
“看看,倪婉血液里的老嫂子燃烧起来了。”
后来每次看见被逼急了就换回方言输出的倪婉,沈清越都会鼓掌哄笑,里面幸灾乐祸的成分和此刻她取笑倪婉名字的时候分毫不差。
而此刻的倪婉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气急败坏地瞪她。
沈清越在迎新的遮阳棚里笑得前仰后合。十八岁的沈清越,长着一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鹅蛋脸,小鼻子,小眼睛,笑起来便眉眼弯弯,细看下来却能看见上扬的眼角,连带着脸颊两侧的雀斑都跟着雀跃,果真是长相和性子一样的嚣张。
性子不同的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倪婉暗暗打定主意。
的确,沈清越完全是倪婉的反面。虽然同为一级,都是新生,沈清越却在报到前的一个月已经和学长学姐们混作一团,报道后便自然而然地留在帐篷里帮忙,欣赏着各种新生或新奇、或紧张的神态。
艺术学院从不缺美女。倪婉在花枝招展的新生中并不出挑,但她那副假装成熟的模样在人精沈清越眼中可太有意思了。
脸上粉底太厚、眉峰太高、口红色号突兀,仿佛想用厚重的铠甲将自己牢牢包裹,显现出强悍的一面。确实有些生效,但她似乎不知道不合身的铠甲不过是一堆挂在身上的破铜烂铁,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她的漏洞百出。
沈清越看得穿倪婉的伪装,也看得穿倪婉有多努力和身后的一对中年夫妻保持距离。
温室中的娇花总自以为长了几根刺便足以应付飘摇风雨了。
幼稚。沈清越心中嗤笑。
幼稚的倪婉此刻已经抵达宿舍,见过了两名室友。
宿舍是极为老旧的上下铺,半空扬起的灰尘、斑驳的油漆、吱呀的铁架床、走廊尽头得和别的寝室共用的卫浴引得她的两个室友大为光火。据说她们的第四位室友来到宿舍看了一圈便转头出门去找出租屋。大抵是温室中的花朵也忍受过肥料的恶臭,被讽刺为幼稚的倪婉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反倒是对恶劣环境安之若素。
倪先生在上铺忙着张罗床铺,将近一米八的个子在狭小的空间中施展不开,畏首畏尾显得有些许好笑。一边的林女士插着手在边上指指点点,喋喋不休中带着怨愤,只是不知这怨愤指向的是曾经从不做家务的倪先生在此刻图表现,还是执意选上铺给大家造麻烦的倪婉。
倪婉靠在一边静静得看着一切,这在平常家庭中寻常可见的一幕在她眼里却显得陌生而吊诡。倪先生与林女士离婚多年,和母亲一起长大的倪婉与父亲之间唯一的感情维系大概只是每年生日时候的一个红包。林女士向来喜用优雅姿态示人,平日伪装完好,只是一但碰到倪先生,包装必然出现裂痕。
“其实没必要的。”倪婉喃喃道,不知道这话是说与谁听。
“你说什么?”林女士侧头问她。
“没什么。”倪婉找了个借口溜下楼买烧水壶,身后还挂着一串林女士的叮嘱。
“把脸洗了,看看妆化得像什么样子。再带一个扫把、蚊帐、牙刷、拖鞋、浴巾、洗脸盆上来!”
倪婉连滚带爬的跑到楼下的小超市,将林女士清单上的物品一一搜罗齐全。
“一共 188,学生卡还是现金?”
类似的话收营员不知说了千遍,语调和她嘴里反复咀嚼的泡泡糖一样平淡无味。
“现金。”倪婉声音怯怯,低头翻找自己钱包时,余光瞥见收营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啪”的一声弹开了票柜,准备找钱。倪婉脸“唰”的就红了,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愤怒,只能说因自己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又从而惹恼了自己。
很纠结,但倪婉向来纠结,纠结地包裹着她脆弱的自尊心。
怎么也得堵上她的嘴。
倪婉想也没想便从收银台边上拿了个剔透玻璃瓶中的饮品,摆在自己的一堆东西里。
“凑两百吧。”倪婉自觉扳回一城,有些得意。
收银员机械地吹了个泡泡。泡泡吧一声破了,张牙舞爪地粘在收营员嘴唇上。
她夸张地将泡泡糖卷回口中,扫码。
“261。”
倪婉傻了眼。她平时不喜欢出门,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事实上,平日林女士包管了她的衣食住行,她也不需要有什么概念,但这也就让她打死也想不到,她随手拿的这不过 100毫升大小的饮料,怎么会要大几十块?
倪婉低头看着自己钱包里仅有的两百块现金发愣,有些尴尬。
“要不要?”收营员明显没什么耐性,后面排队的人也开始喧嚣。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最低的成本就是面子。七年后,二十五岁的倪婉在伦敦唐人街里明白了这个道理,而十八岁的倪婉此刻只能无声地张嘴,她那毫无意义的自尊心,怎么也无法让她说出“不要了”这几个字。
“一起吧。” 后面的声音清澈干净,散发着一丝等待久了的懒散。
后面的人个子很高,倪婉没来得及回头,便被罩在后面人影闲散清瘦的身影中。倪婉被吓得深吸一口气,满鼻子便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裹挟。
朴实又清爽的男生气息。
一罐咖啡,一袋牛奶被推到收银台前,和倪婉那瓶不知名的饮料摆在一起。
滴”的一声,学生卡贴在了 pos 机上,上面的学生信息刚好映在眼前。临床医学,周……店里灯光刺眼,倪婉还没看清楚姓名,学生卡倏的便被人抽走了。那人手指修长,学生卡在他指尖一转便被塞进他的口袋。他一只手夹着两罐饮料离开了便利店。
“那个,同学,你等一下!”鬼使神差的,倪婉追了出去。
那人步子很大,听到倪婉的声音时,已经离倪婉有了些距离。倪婉拎着大包小包,叮呤咣啷地跟在后面,有些狼狈。
那人停下,回头,看着倪婉十分勉强地将手头的东西收拾好,与刚才在小超市帮忙结尾的时候判若两人。
而倪婉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人挺高,脸挺白,表情挺臭。太阳西下,夕阳正好笼罩他一头被抓乱的头发,绒绒的。他一手拿着咖啡,一手举起袋装牛奶,咬开了个角,就就着喝起来。他冲倪婉扬了扬下巴,眯着眼,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刺眼,还是有些不耐。
刚刚帮她解围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他赶时间吧。
“方便留个手机吗?我明天把钱还你。”倪婉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自己在不甘心些什么。
“我不用手机。”似乎是早已习惯了女生的搭讪,男生拒绝得也稀疏平常。
人与人的喜怒并不相通,他的谎言漫不经心,尴尬就只是倪婉一个人的。
这年头不用手机你他妈用BB机吗?
“那这个给你,你付的钱,东西本来就该是你的。”倪婉终于是收起了她较为狂野的内心,将男生付款的饮品横在两人中间。
透明的玻璃瓶横在了两人之间,瓶身的玻璃切面映出千百个倪婉烧红的耳根子。
男生并没有接过,看着瓶子半晌,突然笑得有些轻蔑---- “我也不喝酒。”
酒?难怪这东西价格这么超纲!
倪婉终于会过味来,与瓶子上千百个自己面面相觑,待回过神时,熙熙攘攘的学生李,哪里还找得到男生的影子。
什么玩意儿。一股没有来的火气终于是从倪婉的丹田窜了上来。
还未正式开学的小操场,学生三三两两,而在无人的角落里,嗙的一声,倪婉恶狠狠地把酒瓶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