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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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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人化着淡妆,照旧绑起马尾,瞥眼看人时,眼角自有一种别样的娇媚,与从前一样。裙子反而不常穿,一是为了工作方便,二是,有时下班晚,安全起见。
十点了,虽说附近灯火尚在,可除了夜猫子和倒夜班的,没几个人经过。她坐在那儿发呆。
她想女儿了。
该长高了吧,女孩子到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长个子要好好吃饭才行。
不知道蔡伟航现在做饭的手艺有没有变好一些,女儿以前就不喜欢吃他做的饭。
头发可能也长了,上次打电话好像还说,要留到腰下面。她说头发太长不好,小女孩还反驳她。
越往下想,越想见她。
静谧夜里骤起一声长长的叹息,格外突兀。
女人趴在桌上,和以前待在美满超市里睡觉的姿势一样,脸压着一边手掌,眼睛朝外看。
她当初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但没做过离乡背井南下务工的打算。是蔡伟航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白沙地小,消息传得快,嘴碎的人也多。风言风语不间断地袭来,小小浪花注定归于大海,而在蔡伟航心里,他们的婚姻比不过男人的自尊心。
他还是老样子,不肯离婚,天天来超市闹,有时碰上吴彦君,更乱了。
一个嚷嚷着要带她走,一个揪着她的情史不放。
杨九城已是过去,人都成了逃犯,还有什么可纠缠的,彼此清楚,所以梗在蔡伟航心上的刺只有一根。
蔡伟航指着吴彦君。
“你要离婚是不是为了他?”
陈雪松不吭声,反正解释也没用,爱怎么想怎么想。
吴彦君不该插话,可连日来的争吵,已经把他的耐心给消磨掉了,加上不管怎样都得不到女人肯定的回复,眼睁睁看着她被蔡伟航言语侮辱,他胸中一直闷着一口气,干脆顺着回应:“对!我要带她走!”
“你凭什么!”
打了起来。拳头相向,架子被撞得摇摇晃晃。
正对着街道的铁闸门早已拉下,可还有另一面。声音太大,本来站在自家远远观望的人顺势走近,一边围观一边议论。
美满超市近来成了戏院,日日上演相似的戏码,可观众只是图个乐,天天看也不觉烦。
陈雪松没兴趣被别人围观。她拨开人群,径自回家,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大早,坐车离开了白沙。
后来她去重庆,蔡伟航和吴彦君也尾随而去。她一咬牙,直接来了广东,反正外省人来广东打工的多得是。
她第一份工作是在小厂子里做钱包。
工作很无聊,重复地机械性地涂抹胶水,等晾干后再收拾起来,或者检查钱包缝隙,看线头有没有问题。
厂里工人有大半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年轻人爱玩,他们以谈恋爱的方式来消遣这沉闷的人生。
主管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房门紧闭。听着响遍整个工作空间的音乐,情侣们一边聊天一边工作,偶尔还借着歌声调情。
一句“今天你要嫁给我”,成了互表心意的契机。可当中有几个真能走到结婚?即便结婚了,又能坚持多少年?随口一说的玩笑话而已。
陈雪松初来乍到,身上钱不多,她只能和几个年轻女孩子挤一间宿舍。厂里包食住。
每天打卡下班后即达年轻人的欢乐时光,尤其是假日,十一点关灯睡觉的规定会暂时取消,有的人选择在网吧流连通宵。
留在宿舍的人跑到了露台,趁着夜色喝酒聊天,情侣则各自寻一个角落咬耳朵。
陈雪松朝下看了一眼,附近是住宅区,无数个窗口透出微弱灯光,点亮了夜晚,与天上星星互相回应。月亮缺了一大块,但光华流转,温柔得能把人心捂化。
她是这个地方上最特殊的人。
厂子里的人几乎都染着不同的发色,有的手上还带着纹身。而她呢,素面朝天,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还是些旧衫裤。
她以为没人会看得上她,岂知仍是招惹了烂桃花。
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跟她表白,让她做他女朋友,她不答应。男孩表白不成,又被其他人嘲笑了几句,恼羞成怒,便闹到了主管那儿。
男孩和主管是亲戚。
她辞职了。
陈雪松拎着行李袋走出门口的时候,男孩站在门边看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他的小臂上有一个纹身,形状像一棵树。短短的软软的头发服帖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染发的男孩。
他和那个人很像,却没有那个人眼底的倔强与成熟。
如果还有机会见面,她想收回说他像小孩的那句话。
这才是真小孩呢。
陈雪松笑了笑,不理,继续往外走。
她去了另一个区,辗转换了几份工作,后来留在了便利店。
租的房子离便利店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她抬头看看月亮 ,想起当时在厂里听过的一首歌。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啪嗒——”
到了。
(2)
过年肯定要回家的,尽管春运能吓死人。
她带了不少东西,给女儿买的新衣服和小零食,给老人带的保健品,给蔡伟航买了护手用的,他一年到头都在干木工活,手伤了也不管,大大小小的伤痕,新的叠着旧的,手上没一块好的地方。她倒不是心疼他,只是女儿每次摸着爸爸的手,那难过的样子,她受不了。
马上能见到女儿了。陈雪松往上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步伐迈得更快更急了些。
“媛媛!妈妈回来了!”
一进门,有个穿着花裙子和高跟鞋,头发松松挽起的陌生女人看着她。
陈雪松停下脚步,看了一圈熟悉的房子,她没走错,是这儿。
“你是?”那女人先问的话。
“噢,我是,媛媛的妈妈。媛媛呢?”
“她和她爸爸去买东西了。快进来,先坐下再聊。”女人从她手里接过东西,熟络地寻地放好,再招呼她坐下,俨然是女主人的姿态。
陈雪松隐约猜到女人是什么身份。她偷偷打量了一下,挺好的,好看,人好像也不错。
以往回来总要被蔡伟航翻一轮旧账,可女儿在这,她也没办法带女儿走,只能忍着,这回怕是不会再这样了。
两人相邻而坐,没聊多久,蔡伟航和媛媛回来了,也不至于太尴尬。
蔡伟航看见陈雪松,愣了一下,紧接着看了一眼那女人,似是想确定她介不介意。
“你回来了。”
“嗯。”陈雪松随意应了一声。
“媛媛,快让妈妈看看,是不是长高了?头发好像也长了?”
陈雪松不太专心地和女儿说着话。蔡伟航和女人进了房间,许是在商量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
她说不出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蔡伟航一直拖着不愿离婚,她也随他了,当时她就想,等哪天蔡伟航重新找到合适的人,自然肯离的。可现在他真找到了吧,她又开始犯愁,女儿该怎么办呢。如果让女儿跟爸爸,她不太放心,怕另一个女人对女儿不好,如果让女儿跟她走,先不说蔡伟航同不同意,她自己就不太愿意让女儿跟着她颠簸。
难不成,回白沙么?也不是不可以。过去这些年,新闻早已翻篇,自有新的东西取代。可是,她拿不准自己的心意。
晚饭是女人做的。
女儿坐在她腿上看电视。陈雪松频频往厨房的位置张望,蔡伟航在给女人打下手,一个切菜洗菜,另一个下锅翻炒,有说有笑的,是过日子的样子。
陈雪松低头瞧女儿,媛媛看得正开心,不时咧嘴笑,偶尔也抬头,与妈妈分享。
“妈妈,你看……”
陈雪松点点头,脸挨着那颗小脑袋,手轻轻抚摸女孩头顶。
拔河比赛里,两边都死死扯着绳子,不肯松手,心想不知还要纠缠多久,结果对方突然松开了。
不是赢了,像是绳子“咔”地断了。
既然屋里多了一个人,陈雪松也不便再留下,吃完晚饭,女人让蔡伟航送她。
绕过一个弯,街灯明亮。
他们吵架那晚,她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正常归家,她一时怄气,亲了吴彦君,就在这路口。
“好了,回去吧。”
“……等下,你真没见过姓吴的?”
“又来了。说了多少次了,没见过!”
每次回来,蔡伟航都要拿吴彦君说事,几年前她从重庆奔赴广东,没过几天吴彦君也离开了白沙,他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兄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镇上的人都传,说吴彦君是跟她一块走的。
“你别生气。我知道,你和他没关系,当年我就是……想不开。”
真稀奇。这男人要面子要了这么多年,现在竟然学会委婉地道歉了。陈雪松总觉着,他的改变是因为屋里那女人。她的心突然梗了一下。
“嗯。等过几天民政局的人上班了,我们去把手续办了吧。别拖着,耽误了。”
“……好。”
“走了。”
蔡伟航妈妈那里有空房间,刚在电话里说过了,先凑合着住几天。
陈雪松把大衣的链子往上拉紧,都要勒脖子了,可这天实在太冷。手里提着东西,没办法伸进口袋取暖,冻得手心冰凉。
灯光将人影拉得好长好长,长长一条,孤零零地在地上缓慢移动。
其实那晚的确发生了一些事。
亲吴彦君是一时冲动,男人主动揽她肩膀的时候,理智已经回笼,所以她推开了他,从车上跑了出去。
房子太密集,路灯不多,灯杆又矮,偶尔有一段是照不到的。她的身影刚被黑暗吞没,有一只手扯住了她。
吴彦君常年开出租车,身上带着空调的气味,其中夹杂了汗水浸透衣服,再蒸发后所遗留的味道。
她跑得急,吴彦君跑得更急。
他粗重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在她耳边响个不停。
吴彦君俯身亲了下来,和刚才在车里由她主导的亲吻不同,有点粗鲁。
他抚摸着她的背,来回摩挲,像是凭此来克制着什么。
“叩叩——”
“谁呀?”
“是我。”
趁着等人来开门的时间,陈雪松把那只冰凉的手放在脸上,冻了一阵。
大冷天的,脸颊却烧了,烫得像发热。
(3)
回程奔波,来的路上同样劳累,陈雪松到达后,顺从于习惯,先把东西收好,打扫了一遍屋子,待一切妥当了,困意倒消退了。
她坐在床边,没开灯,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
出租屋的窗子正对外面一栋高楼,五六点,天色开始转黑,对面牌子已变亮,玻璃是透明的,可瞧见每个格子所对应的电梯间。
楼房旁边是车道,车辆来来往往,可距离太远,听不见任何声音。
躯体在那一刹那幻为泡沫,好像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窗外一片热闹景象,照进小小的租房,空空荡荡。
厕所与厨房一体,客厅与卧室一体,寥寥几件家具,连像样的凳子都少,几张低矮的塑胶质的橙色或蓝色的椅子叠在一起,为腾出更多的空间,它们被草草扔在桌子底下。
一个人留在大城市,为了什么呢。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和蔡伟航离婚了,媛媛跟爸爸住。毕竟自小在白沙长大,孩子年纪又小,如果跟着她到处走,始终不合适。
当然,她放心让孩子留下,主要原因是他们对女儿好。女人早年伤了身子,不能生了,而蔡伟航的妈妈这几年也越来越疼爱媛媛。
说来好笑,老人以前是非要男孙不可,现在却完全不介意自己儿子娶一个不育的女人,不止,瞅见儿子与准儿媳感情好,整日笑得只剩眉毛。
陈雪松感觉自己成了一块跳板,越过她,蔡家自此过上了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的生活。
拿到本子那天,女人在门外等蔡伟航,陈雪松望着他高高兴兴地搂着女人离开,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以前没正式离婚的时候,虽说不算十分名正言顺,但逢年过节,回白沙见女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离了,往后见女儿,可没法随意来去了。
更让她感到茫然的是,往后,回哪儿呢。
她叹了口气,钻进被窝,蒙头睡了过去。
日子依然忙忙碌碌,上班,下班,回家,休息日便在附近随便逛逛,更多时候是待在小屋子里睡觉。想女儿了,就打电话回去,她慢慢习惯,开着免提的另一边偶尔会传来女人的声音。
时间流逝在一件件大事小事之中:触屏手机出现了,推盖、按键手机逐渐被淘汰;女儿准备小升初了;她搬进了稍微好一点的房子,至少不会再因为辣椒味太呛,而被邻居找上门。
白沙镇没有吴彦君的消息。
孤独感在陈雪松身上扎根,越来越深。
小城镇和大城市的区别,更多在于人与人的疏离。纵使是邻居,一年到头也未必能碰面,出租屋的房客换来换去的,谁也记不住谁,邻居间还比不上和肉菜市场摊主的那份熟络。至于老乡见老乡的场面,大多尾随着压价和占便宜的目的,在菜市场很常见。
夜里一个人守着便利店,她老是想起吴彦君,想起他带她去看白沙民国风情街,他在台上给她唱《传奇》。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她在底下听着听着,哭了起来。
在她和蔡伟航提离婚之前,吴彦君来找过她,让她跟他走。僵持到最后,红了眼,她讲:“真的不行。”
她以为他不会再理这些事,可后来蔡伟航到超市里闹,他还是来了。
陈雪松这几天搬东西不小心扭伤了腰,本以为贴几张膏药就能好,可过了几天还是疼,她去医院看,拍了片子,幸好,没大碍。
回到住处,打开灯,白晃晃冷清清的亮光充斥满屋。她坐下,盯着手里的单子,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打算回白沙。
他出现了。
吴彦君干着老本行,那天他开着出租载人过来,便利店坐落于十字路口,他透过车窗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已认错多次,他还是忍不住下车确认。
乍见故人,陈雪松愣愣望了好一阵,突然笑起来,问:“有什么新闻吗?”
“……有。”他沉默了一分钟才给出的回答。
后来的相依相伴过渡得很自然。
他闲了就来找她 ,多在傍晚时分,趁没人的时候与她搭话。
他老爱明知故问:“姐,现在怎么不睡觉了呀。”
她斜着眼看他,一如从前的娇嗔,不应,低头收拾东西。
他知她不方便,也不待久,笑着拿了东西走出门口,在不远处找个地方坐下,等她下班。光是看她也能坐一晚上。
“你老这么坐着,不烦啊?”
“不烦,看着你呢。”
陈雪松照旧给了他一个白眼。
在外漂泊几年,仅余的一点急躁也被磨光了。他不再把“跟我走”挂在嘴边。
一日日陪伴,一日日等待。
等地面两影子从保持距离发展到挨在一起,等他牵她手时,不会再听见那句“你的手像小孩的手”。
等他送她回去,送到大门,她问:“不进来?”
当夜梦里响起一个男声,反反复复地唱。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