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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百里鸣回到房间,吹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都没能睡着。

      她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以往面对再难做的决定,大不了眼睛一闭随便抓个阄。可是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她极其罕见地犯了愁。

      房间的窗关得很严实,有些闷热,百里鸣翻身下床,正要去开窗,想了想,转而轻轻将房门打开,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

      她跑到了自己搭的小屋,由于砖头不够,小屋没有顶也没有底,只有光秃秃的四堵墙,因此躺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能看见天空中一闪一闪的繁星。

      纺织娘和蝈蝈在此起彼伏地鸣唱,夏夜的风吹过半人高的草叶,如同一波一波涌动的海浪,百里鸣被淹没在这样绿色的浪花中,鼻腔间全是清新的草木与泥土味道。

      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墙上,遄飞居高临下地看了百里鸣一眼,很潇洒地盘着腿坐下。

      “墙搭得不稳,别给我坐塌了。”百里鸣悠悠道。

      “你为何跑来这坟地里?”遄飞问,“活够了?想要入土为安?这好说,来,我帮你。”

      百里鸣啧了一声:“这不是坟……算了,懒得和你解释。”

      “哦,懒得和我解释,就愿意和那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屁孩解释了?”遄飞抱臂,哼笑一声,“小魔王,见色忘义可不好。”

      好不容易抛到一边的事又被人提溜到面前,百里鸣一翻身,把脸埋到草地上,哀嚎声都变得沉闷:“啊——好纠结啊!”

      “今天你说过的话,我可是都记得。”遄飞摇了摇头,“分明作出了决定,临了却又犹豫,小魔王,这可一点儿也不像你。”

      是啊。

      百里鸣无奈地苦笑。

      反反复复,摇摇摆摆,没完没了。

      将她囚困于这种境况的,究竟是陆收,还是她自己呢?

      遄飞从墙头一跃而下,蹲到百里鸣面前,翻煎饼一样把她翻了个面。

      “今日老娘心情好,乐意听人倒苦水,”她掐一掐百里鸣的脸,“说说吧,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百里鸣看着星空,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

      百里鸣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一件震惊三界的大事。

      仙尊与魔王血战十日,魔王重伤,仙尊陨落。

      虽然两方界主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但魔王至少还活着,那就是魔族更胜一筹。

      果然,仙尊陨落不过几日,魔界就率先挑起战争。由于无法轻易登临白玉京,人界便沦为主战场,魔族大军如蝗虫过境,凡所到处,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仙人下界除魔,凡人间亦有奋起反抗者,仙、人、魔战作一团,狼烟四起,尽管三方各有大大小小的胜负,却仍然挡不住战火向四处蔓延之势。

      仅仅两年之后,战火便烧到了东莱郡。魔族大军尚未兵临城下,郡守就闻风而降。听闻魔族今日灭一县,明日灭一城,如同猫捉耗子般,不紧不慢地将凡人性命玩弄于鼓掌间。

      这样的厄运,不知何时会降临乐平城。

      这座偏安一隅的小城根本无法抵挡魔族一丝一毫的攻势,城中仅有一万多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没有人界军队驻扎,没有仙人庇佑,危难只在旦夕之间。

      百里家的门,已经五日未曾打开过了。

      直到今日早晨,家中粮食几乎消耗殆尽,乐平城内又一片混乱,百里娘子和齐郎君只能冒险去相邻的大城里看看能不能买到粮食。

      临走时,百里娘子嘱托家里剩下的三人将所有能寻到的重物都阻在门后,窗子也都密密钉死,仅留一条缝透进光来。

      百里鸣正躺在床上翘着腿发呆,连着几日家门都不能出,唯一能消磨时间的方式只剩下睡觉。

      然而觉睡得多了也不好,她现在眼皮是困的,脑子却万分清醒,死活都睡不着了。

      如今是什么时辰?丑时还是寅时?

      家中静悄悄的,各人都待在各人的房间里,不知是睡着,还是像她一样醒着;外面的街道上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甚至隐隐约约能听到人尖利的叫骂、哭喊声。

      宁静祥和的小城好像在这场浩劫中撕破了外衣,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

      魔族虽未至,乐平城中早已一片混乱。据说从郡守屈膝投降的那一日起,街上就已经有极端之人□□烧,恐惧与疯癫如同瘟疫般在乐平城扩散。

      有的人喝着酒醉生梦死,有的人在家中自缢而亡,有的人提刀在外不分青红皂白见谁砍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过,这些事情百里鸣只是听大人聊天时提到的,她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家里人似乎也很不愿她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糊弄两句“放心,凡事有我们呢”“用不了多久情况就会好起来的”此类连自己都不信的话聊以安慰。

      百里鸣闭上酸涩的眼睛,摆好睡觉姿势,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娘和爹能平安回来,希望她可以见到明日的太阳。

      眼前陷入黑暗时,听觉就变得异常灵敏,百里鸣又听到了犬吠,猜想应该是南坊开肉铺那家养的大黑狗。

      她很喜欢那只大黑狗,从巴掌小看着它一点点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狗,只要百里鸣打一个呼哨,它就摇头晃尾巴地跑过来迎接。

      它很乖,从来不会在夜里吵闹,今夜却叫得反常。

      最后一声犬吠陡然变为痛苦的哀嚎,再之后,就没有一点声息了。

      似是中年男子骂了一句“狗东西”,又有另一青年男子高声斥骂,接着,□□沉闷地碰撞,中年男子声音渐弱,最后像那只大黑狗一般,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

      “哈哈”两声癫狂的笑,清澈的裂帛声响起,随后是屠户剁排骨一般有节奏的“砰”“砰”“砰”,近半个时辰才停。

      外面总算安静下来,大概人已经散了。

      ……不,没有走!

      沉重的脚步与粗喘声正缓缓靠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来越清晰。

      百里鸣猛地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留了一条缝的窗前。

      她看见一个人,站在她家小院的篱笆外,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

      左手是一把剔骨长刀,右手则提着一颗还在淌血的头颅,他的身后,一块一块残躯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仍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只不过没了脑袋。

      她总算明白,方才像剁排骨一样的声响是在做什么了。

      百里鸣不由得捂住嘴,想要弯下腰呕吐。

      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不要动,”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在看着这里。”

      百里鸣浑身猛地一僵,余光向后一瞥,反应过来:“光?”

      “嗯。”

      为了防止夜里太黑不慎摔倒,春云每日临睡前都会在屋内点一盏灯。

      灯火会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在持刀人看起来十分明显。百里鸣方才趴在窗上向外看,恰好挡住了光,因此此刻她不能移动半分,否则对方就会发现屋里有人在偷看。

      陆收说:“我去灭了灯。”

      “不行,”百里鸣一把拽住他,“亮度不一样,不能灭。”

      持刀人似乎发现了端倪,越过倒塌一半的篱笆,步履缓慢地朝这边走来。

      百里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月光将一切都映照得很清晰,她看清了持刀之人与那颗头颅的脸。

      不久前,这对父子还叫住了路过肉铺的百里鸣,说大黑狗生了一窝小狗,叫她抱一只回去玩。

      持刀人走到距离窗子十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下了。

      “你看见了吗?”他阴恻恻地不知在问谁。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盯着窗缝里透出来的光看了半晌,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不是我干的!是他,他杀了大黑,他说他饿了要吃肉,就杀了大黑!!他杀了大黑!!!”

      “大黑”是那条大黑狗的名字,百里鸣听到大黑被杀了,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犬吠声,心里一阵难过。

      大概是那家屠户的父亲要杀狗吃肉,儿子与他起了冲突,冲动之下杀了人。亲手弑父,再加上近来一系列的刺激,他可怜的神经绷断了弦,整个人都疯癫起来。

      屠户把手里那颗头颅提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他爹,悲痛地大吼了一声:“爹!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你杀了我爹!是你!!”

      他把头颅抱在怀里,猛地扑了上来,把整扇门窗都撞得一震!

      陆收眼疾手快,拉着百里鸣连退几步。百里鸣低头,看见那把剔骨长刀从窗缝间刺进了数寸,若不是退得及时,恐怕她的眼睛现在已经挂在刀尖上了。

      外面的屠户很快抽走了刀,站着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又忽然像是冷静下来,直接在她们家门前就地坐下。

      随后他拿起刀,将头颅捧在手里,如雕花一样细细切割着。

      每一刀,都要伴着一句:

      “这是鼻子……”

      “这是嘴唇……”

      “这是眼睛……”

      “这是耳朵……”

      就像往常在摊位前热情地给客人介绍猪肉这里好吃那里好吃一样。

      血腥气渐渐在空气中弥漫起来,钻入门缝,浓郁得令人作呕。

      分完了头颅,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拧掉浸饱了血的衣摆,一副要走的模样。

      百里鸣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只不过是出去一趟,返回时,怀里又多了一条腿。

      “这是皮……”

      “脚踝……”

      “腿骨……”

      他平板得诡异的声音重新响起。

      眼前忽然一黑,是陆收捂上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百里。”

      此话一出,百里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看到的是怎样恐怖的场景,后退一步,几乎是半靠在陆收怀里。

      家里人向来将她保护得很好,别说是杀人,连杀鸡都不让她多看一眼。

      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剧烈的心跳终于渐趋平息,百里鸣推开陆收的手,继续透过窗缝看向院中。

      那人已经在分解新的躯体了,骨头、皮、肉、内脏,分得明明白白,摆满了半个院子。

      “爹就是这么教我的,要把肥肉瘦肉每个部位分好,才会有客人愿意光顾……爹,你看儿子分得如何,多齐整!哈哈……”

      “他已经疯了。”百里鸣压低声音说道,“陆收,你去厨房把刀拿来。”

      对于她的话,陆收总是下意识地听从。将厨房里的刀拿出来时,他才反应过来百里鸣要做什么。

      “你是想……?!”

      “先发制人。”百里鸣果断道,“如果不解决他,他迟早会解决我们。”

      陆收知道她胆子大,却不知道能大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程度。

      “那个人是屠户,不知杀过多少牛羊,力气极大,以你我之力斗不过他的。”他劝道,“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他说不定只是想恐吓我们,一会儿就会自行离开。”

      百里鸣皱眉,觉得他天真得可笑:“你是觉得他这个模样,发完疯就会乖乖回家睡觉吗?”

      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时务不听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外人的举动,向身后伸手:“刀给我。”

      等了半晌,手中却还是空的,她蹙眉,疑惑地低声催促:“陆收,你发什么愣?刀给我!”

      陆收知道劝不动她,索性自己拿着刀,向门口走去:“我去将他引开,你叫醒云姨,带她尽快逃走。”

      他动作很轻地挪动堵在门口的重物,想了想,又接着道:“逃走就不要再回来了,乐平城不安全,你们去……”

      他的话顿住了。

      去哪里呢?

      他们这些凡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陆收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他已经将重物推开,手放在了门栓上,下一秒就能打开门,去与那个杀人分尸的屠户周旋,为百里鸣搏一条生路。

      “既然知道打不过,你还去干什么?白白送死吗?!”百里鸣冲过去死死按住陆收的手,不让他拔门栓,“听我的,你在屋里待着堵好门窗,他一时半会闯不进来。我从天窗爬到屋顶上,然后——”

      突然,一道声音几乎贴着门,传入两人耳中。

      “商量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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