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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树梨花 ...

  •   陶文镜几乎是屏息地望着“他”。

      她忘记了背后还在嗡动的摄像机,忘了手里没翻对页的剧本,忘了这只是一次连彩排都算不上的走位。

      空气异样的黏稠、窒闷,回过神来时已经填满了甜到拔丝的流体,每一毫秒、微秒、纳秒都在持续不断地剥落,变质,腐化,溶解。仿佛误入了什么猛兽的领地,无数只肉眼不可见的捕食者将口器扎入每寸角落,垂涎地分泌出弱酸性粘液。
      猎物只是僵直了身躯,在极度恐惧的悸动中无师自通地预见了几秒后的结局——被拆吃入腹的结局。唯一能活动的眼珠子也无法驱动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濒临沸点的大脑绝望地笃信着:一旦别开眼睛,破灭就要在无知无觉时悄然降临。

      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潜入了这里。

      “他”钻进门,不偏不倚正踏在逆光的影子里。打眼一瞧是瞧不出什么来的,只会觉得“他”矫捷轻灵,但这种灵巧更近似麋鹿或雪兔一类无害而警觉的草食性动物。然而随着“他”遡着光影走近前来,你会无可避免地留意到更多细节:

      他的足履乍然落地又离地时抬得多么高啊,袍裾几乎翻出闺阁小姐踩着碎步那样俏生生的波浪,却只敲出几下飞鸿踏雪泥的轻咄;
      躯干上下颠动的力度是松散的,那一点不平衡或者是天然的风流,或者是腰肢无力的怯弱,总有肢体失协的怪异感挥之不去;
      两条手臂干巴巴地绷直,不像常人那样自然下垂、或是走路时随着身体摆动。可以解释为不自在或是紧张,却让人更快地联想到拖着残肢的病态躯体;
      他的上半身是微微蜷缩的,像个羞涩的处子,但野狗准备扑上来撕咬你的肉时,也是这样往骨头缝里暗暗蓄力;
      半明半昧的瞳光在碎发遮掩下时隐时现,比起腼腆的躲闪,更像是阴冷的窥视。

      当“他”来到日光中,所有这些蟠结攒积的奇诡压力却骤然为之一轻。

      陶文镜听见自己劫后余生的急喘,这才挤出一点勇气拿正眼去看:

      那怪物用驯顺无比的姿态,正极快地别过脸去。露出的一小块下颌相当精巧,流丽的眼睫低低垂着,真如二八少女见到意中人一般——前提是没看到“他”颈侧贲起的青筋,也没看到“他”咀嚼肌忍耐到微微扭曲的变形。

      多可笑。人畏惧怪物,怪物却会因为无法理解这种畏惧而感到害怕。那点害怕转瞬间野火一样燎原,点燃了搁置一旁、脱水晾干的不安。

      当一个人的恐惧达到顶点,无论他恐惧的对象做出什么举动,他都注定会被恐惧本身,或者说被心怀恐惧的自己击败。
      近乎于无的一声“咚”响起,是谁的惊惶在半空中无声爆裂。

      ——意识到被压戏的那一刻,毛彦戈已经跪在了地上。
      实木的地板,后勤事先清扫过,并不很脏。他只是冷静地感到一阵迟来的耻辱。来得太迟,怒火都烧不旺了。

      出道十多年,毛彦戈头一回被压戏。对方还不是成名已久的老戏骨,连知名度高一些的正经演员都不算,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同龄人——区区一个同龄人!
      尽管这个同龄人肉眼可见的有才华,甚至三言两语点破了他一直以来的瓶颈,但在表演这一块,他自认算不上凤尾也是枚鸡冠。哪怕放眼全国不一定排得上号,但江浙沪崭露头角的年轻一代里,他有独占鳌头的自负。

      可现在呢。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在角色理解上接连输给比自己小的生瓜蛋子不说——这最需要的毕竟是分析解构能力——连表演这份本职工作都输给了同一个人。
      单凭他那种异质的压迫感,绝大多数演员已经难以望其项背,更别提他还这么擅长利用肢体语言、不,利用一切条件营造出契合作品气质的氛围感。
      在聊斋这种志异故事,轻灵诡谲的氛围是不可或缺的。但影视作品中,整体氛围大多通过剪辑、音像这类后期合成的手段辅助构建,除了极少数影帝级别的演员,毛彦戈从没见过有人能利用节奏感——迈步的节奏、呼吸的节奏、变换微表情的节奏来带动现场的氛围。只要看一眼陶文镜的反应,就能明白楚眠双的表演具有多么可怕的张力,而这很有可能还不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

      这种张力是怎么形成的?靠强大的肌肉控制力,抑或是深厚的美学素养?

      不,都不是。

      正是因为同为专业演员,毛彦戈才更明白这举重若轻的背后是什么:不是日复一日的训练,不是庞大的阅片量,甚至跟是否热爱表演也毫无关系。
      那是一种无法复制的才能。它来自对观众、对注目、对视线近乎绝对的掌控力,像是诞生于极度自我中心的、对外界关注的独占欲,在走投无路下进化出的,用来自保的本能。这在楚眠双的年龄阅历是背离常识的,所以只能理解为某种天生的禀赋。

      也正因如此,再多的耻辱也理应自我消化,只能自我消化。

      毛彦戈没有抬头——为了把这场动了真格的试戏走完。他放慢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最大努力沉下心,去捕捉对手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尽管只能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用余光瞥,但这就像蒙着眼和人搏斗,也像缚住手臂练梅花桩,只要静待对方出招,就有一丝见招拆招,后发先至的可能。
      说来还是拍上一场戏时得到的启示,他却妄想用来对付点醒他的“恩师”,可想而知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他终于捕捉到了颤悠悠的信号,来自远方的灯塔。

      依然是“害怕”,这次还有困惑和微微的烦恼。

      头顶传来的声音念着几分钟前对过的台词,念白的厚重感却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咬字发音和楚眠双日常讲话相比,更是判若两人。“黄九郎”如同刚刚开蒙的垂髫幼童,还带着三分不熟练和故作老成。然而表情达意上顺畅自如得很,活脱脱一位人情练达的饱学之士。
      这是抓住了狐妖贯穿全篇的一大特征:化人不久、很少跟凡人交谈,偏偏又向往人世繁华、浸淫凡间学问。
      尽管还没补拍,但可以想象黄九郎一定是用这样的语气声调跟何子萧请教学问,也一定是这么文绉绉地跟何生学舍里的书童、仆役打交道的。
      黄九郎——一只典型的狐妖,只存在于志怪传说中的精魅。它的声音、它的神态曾是不可捉摸的迷雾,想要临摹只能写意,绝难白描。但楚眠双的念白诱发出听众四面蔓延的想象,从此每一根触角都只能探测到独属于他的“黄九郎”,而且如同盲人摸象,只窥见庞大臆想的渺远一端。上午势均力敌的胡三娘被比成了不足脚踝深的浅滩,一眼望得到底。
      如果说楚眠双的黄九郎是亦狐亦鬼亦人,每一重身份都在他的表演中找到了落脚点、浑然天成又彼此相容,那么陶文镜的胡三娘就只能说是一只空有人形的兽。亏得占了台词设定的便宜,显得并不违和,甚至连空洞都有了猎奇之美。实际上则缺了至关重要的点睛一笔,喜怒哀乐都还浮在表面上。没有自己的“魂”,也就没有多少打动人心的力量。

      无论是变声技巧、台词的表现力、形态肢体的细节,还是对镜头的掌控力……作为一个意外入行的演员,楚眠双真的可以称得上基础扎实了。
      ——扎得穿实木地板的那种扎实。

      毛彦戈一边懊丧地想,一边高速运转大脑思考下一步怎么接。奈何即兴反应能力一时半会儿也不是靠主观能动性练得出来的,脑海里刮着十级风暴,海面上依然无波无澜,没蹦出幻想中的缪斯来。
      雪上加霜的是,他没头脑风暴出结果,楚眠双反倒即兴发挥了一段剧本上没有的——他居然要把跪地恳求的“何生”扶起来,而且不是装相的客套,是真使劲儿的那种扶。
      用袖子打别人脸这种事,通常看来是有辱斯文的,该制止才对。但这一场的主要矛盾集中在黄九郎答不答应联手做这场美人局,而不是何生怎么教育黄九郎,让他别破坏自己的形象。

      这一定是楚眠双用来误导他的陷阱。

      何况后面还有一大段哀求黄九郎的戏要拍,所以为了晓之以理,更为了动之以情,最简单直接的应对就是跪着不起来。
      至于脸上的动静……强忍着也得忽略过去。

      毛彦戈心中一定,牙根一咬,一把拦住楚眠双不住拍打他面部的袖管,准备直接接下面的台词。可没想到,摄影棚外突然响起了孙制片的声音。

      “停停停!”
      那真是把碎金戛玉的好嗓子,清凉却不单薄。本该粗俗无礼的高声插话因此镀上一层忙而不乱的韵律感,变得很有腔调。

      走了半截的戏被陡然喝止,原本聚精会神定在边上的人潮也忽而起伏,挤挤挨挨地让出一道窄缝。那情形,活像红海平白撞上了高举权杖的摩西。

      “摩西”在瞩目中艰难登场:先露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再是一条肥瘦适中的胳膊,紧跟着出来的是件冰丝的夏威夷衬衫。人挤人的,竟没起一丝褶皱,服帖地勾勒出一具不事生产而颇具肉感的躯体。往上是一张狡狯奸猾的小白脸,养得肥田鼠一般油光水亮。这张脸抬起来的下一瞬,一对招子立马黏到楚眠双身上,闪过不怀好意的精光。

      如果这里有人第一次见这位孙制片,那么他大概率会感到惋惜——这也是多数人见他的第一反应。来人和他美妙声音所具象化的那种形象截然不同,既不是什么风度翩翩的雅痞绅士,哪怕退一步,也连斯文人的边儿都够不上。

      有辱斯文的孙制片迈着外八字,优哉游哉地走过去,走到摄影棚的钢铁丛林里,把地板上歪七扭八的电线电缆踩了个遍。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器械设备不是报错就是亮红灯,但愣是没一个人敢拦。
      只有功亏一篑的跟焦员没忍住叹了口气:记录了半天的走位数据……得!统统一朝回到解放前。

      “摩西”耳朵灵便,嘈杂的背景音也没妨碍他听见这一声叹,登时来了劲儿:“你嚣张什么,啊?不知道小爷不能碰辐射吗?几个意思?你想开机子?你这是蓄意谋杀!想吃牢饭?”

      跟焦员被一阵炮轰哪敢吭声,急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您尽管清场,活儿我等您走了再做也是一样的。”

      “摩西”把舌尖往上颚一抵,重重“啧”了一声,也不说满意不满意,背过手踱起了步子。但摄影棚终究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他来回转悠了两三圈,自觉立威立足了,就意有所指地开口:“听说片场有人抢尹可的角色,公司那边派我来问问情况。”

      这分海的“摩西”是宣读神谕来了。

      其实他再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也没法知道短短几小时内,剧组怎么就又找着个“黄九郎”接替尹可。这回抓到现行不过是误打误撞:
      先是接到了小情人哭诉的电话,得知他跟导演闹大了,抹不开面子回片场拍戏。饭后听了这么老长一通牢骚,难免有些积食。这才想着过来溜达溜达,顺道儿给导演找些麻烦——谁叫他打狗不看主人呢?
      没想到这一趟过来,倒收获了意外之喜。

      “要抢角色的就是你?”他晃悠到毛彦戈跟前,一边眉毛挑得老高——毛彦戈此时小山似的伫立在楚眠双身前,“就你这五大三粗的,也想演狐狸精?”他“呸”了一声,作势打自己嘴巴,怪模怪样地道了个歉,“我的错,吃全鱼宴老爱把鱼眼珠子挑掉。
      这么着,我向来眼神不太好,你多担待——嗝。不过这会儿鱼消化得差不多了,你小子我有点印象——是‘替’友谅演后半程那个、那个姓胡的,是不是?糊逼老弟?”

      他这么说着,拍了拍毛彦戈的手臂——够不到肩膀,退而求其次——吱儿地窃笑起来,像屋子里放进来一只啁嗻的蜂鸟。

      毛彦戈被他的饭嗝喷了一袖子,拢在袖里的手掌捏成了拳头。然而这是制片,也是电影的主要投资人,所以上上下下都只能把这人哄得高高兴兴。免得他一个不虞抽身而去,连带全剧组只能喝几天西北风,最后撑不住就地解散。
      于是攥紧的拳头又一点一点,脱力地松开。说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糊涂,非得挡在楚眠双前面——就凭他那折腾劲儿,完全可以跟孙制片一决雌雄。
      ……真是昏了头了。

      “是不是你?”孙制片戏耍毛彦戈一通,却又绕开半圈,绕到角落的陶文镜面前,“你一小屁孩儿抢什么角色,整天只会跟在老刘屁股后面打转,是不是他让你吃○你也去啊?
      那个姓刘的给我宝贝脸色看,你是不是看得挺高兴的?心里美着呢吧?是不觉得自己挺出淤泥而不染?都是走后门进来的,你笑话你老子娘呢?”

      小姑娘先前就义愤填膺的,这会儿气上加窘。年纪轻,七情容易上脸,一下子又憋成个爆浆毛桃。人也实在是较真,很快憋不住漏了气:“你怎么能——”
      话没说完,就被站得最近的摄影助理十万火急地拉扯住,没留意一个趔趄。陶文镜愤愤地看过去,却见他两指一搓比了个“钱”的手势,又努努嘴,示意她经费是人家出的,一天天的烧给咱拍戏呢。
      陶文镜这一把心火只得“哧”的一声乖乖熄掉,眼眶和鼻尖儿慢慢红得发了莓。

      风暴席卷了大半个片场,东拉西扯就等着对他发作,楚眠双却还沉浸在久违的出戏后遗症中,面上如实折射出怅然若失的内心:
      一段戏结束得没头也没尾,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三魂七魄半拉归位了,半拉还在黄九郎那儿。
      这是个内核全然不同于电视剧版《聊斋之狐仙轶事》的故事,他只来得及匆匆跳读一遍,还没能梳理完角色每一个段落的心理变化,开拍前后净在脑子里洋洋洒洒重修人物小传了。

      正编到三岁那年在雪地里装尸体碰瓷过路的书商,思绪突然被一句离得极近的冷嘲热讽打断。那声音依稀还有点耳熟。

      “总不会是你吧楚眠双?朋友,之前好声好气请你演,你清高,你不演,现在偷别人抢别人的都要演是吧?大家都是一样的价,怎么就你这么贱呢?”孙制片脸上噙着丝惬意的笑容,为自己超常发挥的幽默感赞叹不已。

      摄影棚里涌现出局部的骚动——知道前情的工作人员毕竟是少数。他环顾一圈,气焰更盛:“没记错的话,你不是还有几十万的债没还?不去勤你的工、俭你的学,跑这犄角旮旯发哪门子财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一树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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