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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梦 碎 ...


  •   进得庙中,沈若雪默默地弯下腰去,不顾手上创伤,将最后一束枯枝投入火中,原本已奄奄一息的火苗突然又热烈的燃烧起来,谢承荣慢慢冷静下来,在已被马鞭抽碎的衣襟上撕下两块,上前拉起了她的手,小心地将她的两手伤处分别包裹好,又将那双手捧在眼前,黯然地看着。两滴泪水滴落在包裹伤口的衣襟上,沈若雪呜咽一声,轻轻道:“四郎,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都是为什么了吧?”

      谢承荣抬起了眼睛,眼眸里浮现着令人心碎的痛苦,低低道:“是,皇上选驸马,一道圣旨下来,选中……选中了我。”

      “所以,你不情愿,所以你带着我开始了我有生的第二次私奔?”沈若雪凄然道。谢承荣有些惊讶,喃喃道:“第二次私奔?”

      沈若雪点了点头:“是的,第二次私奔。我曾经有过第一次,然而遇人不淑,被卖给了一个土财主做了姨娘,是老天有眼使得我得以假死逃脱,辗转到了京城,遇见了你。遇见你,是我最为快乐的事情,但是我绝不是你以为的冰清玉洁的女子,不值得你今日为我放弃性命,放弃你该得的一切。你应该娶公主为妻,应该做驸马,做驸马并不妨碍你到酒楼听歌,这才是与你最相匹配的好姻缘。”

      谢承荣看着她,忽然微微的笑了,微笑中却掩不住那份悲哀,他沉声道:“这话是自你口中说出来的吗?你以为,我猜不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吗?从你的紫茉莉花歌,从你仲秋夜问我会不会原谅心上的女子犯错,我就已经猜出几分了,可是我不在乎。我说过,只要她是我心上的女子,不管她犯过什么错我通通都不在乎。人生苦短,我只盼一个知音可以共度百年,别无所求。我吹笛,你唱曲,你弹筝,我调琴,你跟着我舞刀弄剑,我带着你骑马射猎,我们一起吟诗作赋,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满足透了,就算在第二天就死去,也了无遗憾。我觉得我好像根本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却带给我那么多快乐。你的一个眼神我立刻都能懂,我的一曲笛子你马上就能听明白,老天用同一颗心造出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若还不能长相厮守,活着还有何意趣?我不稀罕什么公主,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

      沈若雪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番话,她仿佛已等了三生。

      从她第一次懂得男女之情开始,她就盼望着有个人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那时她认定,一旦听到,就会不顾死活的与他天长地久,永不分开。偏偏造化弄人,她错将魏成认作这个人,造成了终生的悔恨。如今终于找到了,终于听到了,却身份悬殊,一道圣旨又将原本就有的一段距离隔得更远,更远。怎么办?陪他一起死?史书上也许会留下一段风流韵,让后世人品味、感叹。今生今世,却不但会饱受非难,还要牵连无辜的人枉送性命。茫茫天地,浩浩红尘,如何容得下一个酒楼歌女和一个王孙的恋情?

      “四郎,侯门似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要进去。我只知道,你的情意我牢牢记着,若是有心,来生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今生今世,分离却是早晚的事。”她低头看看自己,从怀中拿出那方曾为谢承荣裹过伤的手帕,拈出那颗紫茉莉花:“我这一身穿戴,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只有这朵花,你送给我,我要了,认为这是我唯一的心爱之物。现在,我把它送回给你,你带在身边拿着,看着,我们就没有白白相知一场。”

      谢承荣没有接,他退后两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喃喃道:“我不要来生,只要今生,若雪,你想要做什么?”沈若雪的身子落叶般簌簌的颤抖起来,她突然上前一步,将紫茉莉花使劲塞入谢承荣手中,猛然转身低头向土地像前的石香台用力撞去,谢承荣惊呼一声,眼疾手快的冲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忍不住哽咽道:“你这傻丫头!”沈若雪声如梦呓,缓缓道:“我不能看你丢下我失了性命,我想,唯有我死,你方能好好的回去。”

      “胡说!”谢承荣道:“我要你好好的活着!”她凄楚的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独生吗?”谢承荣默然不语,沈若雪知道,一旦再无法抑制,悲剧就无可挽回,心一横,从他的怀中挣脱,忍泪道:“所以,请你为了我好好活着,好好的回去,回去做你的驸马,我们还有相见之日。不然,今夜就是你我共赴黄泉的日子,奈何桥上你等一等我,你必以贵族之礼入葬,我却是要抛尸荒野,黄泉路上,不知道追不追的上你,或许成为孤魂野鬼,四下哀鸣,找不到往你身边的方向。”

      谢承荣闻言心下好不凄惨,只觉她的话语如同一把刀,字字割着他的心,他用力咬着嘴唇,恨自己终于还是无法左右生死的命运。良久,谢承荣长叹一声,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可是,我却不想你跟我一起死。也许,我的举动确实有些自私,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没有考虑到整个家族面临的处境,即便不顾后果的走脱,若有一日我被捕杀,你势必也要跟我一起引颈受戮。而此时此刻听你一言,你我竟是连死都不能在奈何桥相聚,哀哉啊哀哉。若雪,我多想跟你好好的过一段逍遥的日子,看样子,终究不过是一场春梦。那么,答应我,不论日后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活着。你还要记住,我们虽然在土地爷爷像前拜了天地,你在我心中也将永远是我的妻子,可是,一旦遇见对你很好的男子,千万不要提起,好好的嫁了人,好好的相夫教子,不要再想起我这个负心人。”语音哽咽,他悲伤的难以自持。

      沈若雪强忍心头伤痛,含泪点头:“你没有负我,是天意,要怪,我就怪苍天。我答应你会好好的活着,也不会忘记我们今夜的盟誓,但是出了这个庙门,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切不可以把我当做妻子,你要好好的回去,好好的……做驸马。”她温柔地将那件谢承荣解下给自己取暖的锦袍给他披上,然后,将那颗紫茉莉花轻轻地放入了谢承荣腰间她自己缝制的香囊里,像一个真正的妻子服侍夫君更衣那样,帮他穿好,系好了衣带,又到庙门前拾起那把佩剑,还入剑鞘中,亲手给他挂在了腰间。然后,牵起马放好马鞍,将缰绳塞入谢承荣手中,推着他的身子一步步走出了庙门。

      谢承荣绝望的注视着沈若雪,终于转头向谢太尉怆然道:“父亲,我跟你回去。”谢太尉大喜,却听他又道:“但是我要带着若雪,亲自把她送回她住的地方。”谢太尉点头道:“这个自然使得,随你。”于是,谢承荣将沈若雪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一群人打马回京城而去。

      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上元节过后的第四日的清晨,街道上依旧四处散落着金吾不禁□□娱的痕迹,情景依旧,人已非昨。众人放慢了马步,不想让急促的马蹄声打扰这喧闹过后的宁静,对与谢承荣和沈若雪而言,只希望慢些,再慢一些,回想夜间发生的一切,恍如梦中。终于走到富贵酒楼的门前,沈若雪仰起头,定定的望着谢承荣,仿佛一生一世也瞧不够。谢承荣也低头凝视着坐在怀中的沈若雪,一动不动。

      谢太尉轻轻咳了一声,道:“今日午后还要到偏殿面君,所幸这三日皆是上元节,来来往往并无人注意,宫中不会得知,趁着祸端未起,你速速随我回府收拾。”谢承恩也在一旁催促道:“承荣——”

      谢承荣这才慢慢跳下马来,将沈若雪抱下,眼中含满了千言万语,却难以道出。沈若雪低低道:“四郎,你不如就忘了我吧,大婚之前不要再来找我,好好预备做你的驸马。”一言已毕,蓦地泪水潸潸而下,掩面直奔入酒楼,任凭谢承荣呼唤,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没有人问沈若雪失踪的这两日做了些什么,只是看她回来后镇日以泪洗面,人也迅速苍白消瘦下来,竟似大病一场,都预料到出了什么事,却不便在她如此模样下盘问。午后,有隐隐的乐声自远处传来,伙计好奇地问从乐声那边方向过来的客人,客人笑道:“你们不知道吗?今日是谢四郎与公主订下喜日的日子啊,谢四郎骑在皇帝陛下御赐的马上,头顶上挡着三檐盖伞,前面是数十人的吹打奏乐,后面是御赐的珠宝金银聘礼,从宫中一路回到府上,好不威风啊!听说,陛下将昆明池都赐造划归驸马府了。”

      酒楼里登时欢声笑语,都说谢承荣的人品风貌与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是天生绝配,竟都如过节日一般欢喜。明霞惊愕地看着沈若雪,沈若雪目视远方,如不耳闻,只是唇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凤珠仿佛一肚子的疑问却又不便张口问询,冷漠的瑶娟也不禁为之动容,一边剧烈的按住胸口咳着。然而,她们终究谁都没有问,装作若无其事的做着各自的该做的事情。

      当冷雨裹着雪花细细洒洒地笼罩了京都时,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之久,这场雨雪预示着新的春天即将来临,它会让一切重新萌芽,开出生命之花。而沈若雪的心,却像是死了一样,她一个人站在酒楼的后院里,失魂落魄地抬头迎着雨雪看天出神,憔悴支离,身影显得孤独而瘦削。

      突然,她仿佛又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惘然四顾,果然看见院门外的雨雪中,同样湿湿的站着一个人,那人一手牵着马,一手握着一只长长的象牙匣,默默地注视着她,正是谢承荣。沈若雪浑身一震,狂喜地叫了一声:“四郎!”正要飞奔过去,忽然又站住脚,笑容顿失,返身奔入卧房中,砰地从内插上了门。谢承荣慢慢地走到门外,一边轻轻拍门一边道:“若雪,你开开门,你又何必如此?”然而任凭他怎样叫,里面始终没有应声。

      过了片刻,一方折着的纸笺从门缝里投了出来,谢承荣接过展开,上面墨迹犹然未干:
      “若雪本系小家女,误信风流爱浮云。
      瑶琴早被寒心断,偏将陌上又逢君。
      正为悔悟抛春梦,岂敢奢求攀贵门。
      躬身尘世难自弃,俯首甘为一知音。
      朱阶不是碧玉住,香车安可留情人。
      更惭妾无倾城色,唯望存我自由心。”

      他看毕,心如刀绞,知道沈若雪不会见他,不禁在雨雪中叹道:“我懂了,大婚之前,我决不再来打扰你就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又乱了心神,你放心,我答允过你的话,不会食言。也罢,今日雨雪纷飞,行人稀少,我就在这里最后吹一曲给你听,如果筝现下在你房中,你要是愿意,就用筝来相合,好吗?”

      他走到檐下,打开匣子取出长笛,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将笛子放在了唇边。笛声吹起,如泣如诉,在阴沉的天空下低低回旋,往事的一幕幕随笛曲涌上心头。筝声不愿再沉默下去,迟疑片刻,伴着笛曲弹响,那么默契,那么动听。酒楼上的几个客人探出了头,吴春平从厨下走出来,愣愣地站在一旁。明霞和凤珠默默地从楼上也走了下来,瑶娟抱着琵琶听着听着,剧烈地咳嗽几声,用手帕掩住口,悄悄将一口血接住。

      渐渐地,抽泣声从卧房越来越大的传出,筝音戛然而止,谢承荣独自将曲子缓缓吹完,柔声道:“若雪,你不要哭,这是我专为你吹的长相思曲,你记住,我永远都不会把你从我的心里抹去,你永远都是我心中唯一的那个知音,是我心上唯一的女人。”一言至此,这个少年蓦地泪如雨下,他回身把手中长笛往吴春平的手上一送:“告诉她,我这辈子再也不需要笛子了!”顾不得拭去泪水,跑出去飞身上马,直奔入了雨雾中路径深处。

      临街的小窗轻轻推开了一指宽,有双泪眼目送着他的身影,筝声又响,一个颤抖的声音轻唱起白居易的诗句:“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好去莫回头……”音弦发出一声闷响,再无声息。

      这天晚上,沈若雪用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着谢承荣的笛子,贴在腮上,久久无法入睡。窗外响着风声,呼呼地自窗户的缝隙透入,一阵阵潮湿的气息在屋中串流。她裹紧了被子,身上还是没有一丝热气,心里更像是落满了霜雪。竹笛上微微散发出富贵人家特有的幽香,溜光水滑的笛身两头嵌着闪亮莹润的碧玉,谢承荣的口不知多少次在这上面吹过。她忍不住将笛子放在唇边亲了一亲,脑海中重又闪现出他秀美的脸庞,温柔而倨傲的微笑,挥手动拳时的凌人气势,一身盔甲跃马扬鞭的英姿,几颗晶莹的泪珠从沈若雪的眼角滚落,打在枕头上:今夜,四郎会不会也在看着那颗紫茉莉花想她?她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原来自己爱这个华贵英武的少年爱得那样深,那样深。可是他们的爱,就像一壶刚刚滚开的水,才要沸腾,火就熄了。

      ——“姐,我听你的话,一定要嫁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可是,为什么到头来总是一场空?是不是你错了,爹娘是不会害我们的,都因不听他们的话,我才有今天,可是……可是若是真的听了,我又怎会遇见四郎?恐怕这一辈子还尝不到这种滋味,多么快乐又多么痛苦啊,冥冥中却又有天意,我们有缘无分,是啊,相知何必又非要相守,也许,是我前生与他欠下的吧。即便日后再相见,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不能像从前一样与我亲密无间,该有多么难过。”

      她呆呆地望着房顶的梁,大睁双目抱着竹笛直到雄鸡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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