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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江南雨(三) ...

  •   命潇君随筹粮使南下的旨意在第二日降下。

      宋家上下的反应比潇君想的要小些,只是何氏在傍晚时分带着人来南雪斋送东西,当着潇君的面落了眼泪,万般不舍千般不愿的,也终究没法子抗旨不尊。

      相较于宋家,反倒朝廷对她南下筹粮的事置喙颇多。
      有说女儿家不在家学女工理家,竟要与男子同行在外抛头露面,实在有伤风化。更有说女子竟也参朝政事,属实大逆不道,女子见识浅短,能对朝事有几分见地?

      让其染指,荒唐至极!

      言论嘈杂亦不中听,宋振扬跟他们辩了几句,反倒引得风言风语更甚,一时气得告假在家。
      直到这些话被贤妃带到坤宁宫,皇后娘娘听闻,特遣人赠了一支白玉簪来,并传话赞潇君道:“性如白玉烧犹冷。”

      若世间言辞是烈火,其心如玉,即便强火焚烧,也不失清冷性情。

      任谁都听出了皇后话中的赞赏之意,众人揣摩着帝后的心思,终于不再多语。

      又三日,恰好是清明,永清下了很大一场雨,南雪斋院中的翠竹惊落一地青,在春时微风中,雨后的万物清香被送入人间。

      潇君拜别亲人,带着紫檀与吟霜离了家。
      十二早将马车套好,正在府门前等候,见到三人的身影,忙跳下马车,撑一把大伞来接。

      “姑娘,徐大人派人来说,筹粮的队伍已快到永清城门前,咱要快些过去才是。”

      潇君点头,由吟霜扶上马车,便出发往城门而去。

      徐简行果真早到了。

      他此行并未带很多人,只乘一辆装潢朴素的马车,随行衙差约莫二十余名,皆作布衣装扮,一行人马,低调地如同回乡省亲的寻常商贾。

      如潇君所想,他出行想必不会是浩浩汤汤的一群人,只是到底是有御令的钦差,这般架势会不会太过简朴了些?

      徐简行站在车前,花青道袍着身,腰间仅系着一根晴山蓝的丝绦装饰,则愈发衬其玉貌清奇,褪下官袍的徐大人眉眼带笑,端得是一派温润尔雅,也不似从前那么生人勿近了。

      潇君正准备下车见礼,已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不必下车……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潇君撩起车帘,笑着望向他,“大人请讲。”

      徐简行仰头对上她的目光,“从此刻起,莫再唤我大人。”

      “那……”

      “可唤我的表字。”

      潇君唇角动了动,试着轻声唤道:“子敬?”

      “嗯。”

      他点头,又看向车前立着的十二,刚要开口,十二咧着大牙笑呵呵道:“卑职……不对,小的明白,不能唤大人,唤您舅老爷可否?”

      徐简行闻言眉头一蹙。

      却又见吟霜从车窗探出半颗头来,紧跟着道:“那奴婢们跟随十二,也唤您舅老爷。”

      “……”

      徐简行顿时面色如墨。

      如此一来,这不是跟潇君也差着辈儿了么?

      潇君忍俊不禁,还是止住笑意向他致歉,“吟霜素来嘴上没个把门的,望您莫介怀。”

      “……无妨。”
      这态度像是默认了舅老爷这个称呼。
      稍顿了顿,徐简行又道:“此行要走水路,船舱湿冷,你受不受得住?”

      潇君想都没想,点头道:“受得住!”

      默了片刻,徐简行斟酌再三,还是将最后的话问出口,“御使仪仗一日后随三殿下离京,我们要先他们一步,隐匿身份南下,因此是租民船,船上三教九流之人众多,鱼龙混杂,女子置身于此多有不便,不如你们换男装同行?”

      潇君怔愣了下,余光瞥到悉茗手上拿着一个大包袱。

      原来他早已帮她们备下衣裳。
      也赖此前没有问清楚,不然她自己也能早做准备。

      潇君不假思索便点头应承下来。

      心中却不免去思量。
      因不方便而要换做另一类人的装扮,这是时下女子最悲哀之事。

      男子行于世间能通畅无阻,而女子却要被条例框住,留在内宅相夫教子,山川湖海何其壮阔,她们其中的许多人一世都未曾见过。

      即便她们走出内宅,也鲜少有女子是以一袭裙衫去看广阔天地。

      这令潇君想起遥远的故乡曾有人批判经受侮辱的女子,借其衣着编排出一条荒诞不经的“受害者有罪论”,妄想以此将过错施加在受害的一方,令人气愤的是此论的拥趸并不在少数。

      二者对女子的荼害都是具象的。

      潇君从来都不是一个极端之人,但她有时是真想,无论是在古人的衣冠之局内,亦或在后世对女子衣着的评判中,都能再三斟酌、慎重考量。否则也只能是自困于所谓礼法,圈地为牢。

      她来自后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将来女子确实能够走很远,学堂、官场、商界,诸多行业都会出现女子身影。她又比谁都更明白,即便在那个故乡,女子也终究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这条路并不能依靠他人点化、牵引,只能由自己一步一步地上下求索,翻山越岭。

      思及此她不禁叹息。

      她的沉默有些太久了,久到徐简行以为她并不愿意,于是道:“你若不愿,那也……”

      潇君匆匆回神,“没有……要换的。”

      徐简行示意悉茗将包袱拿来,递向潇君,“先带你去驿馆将衣裳换好罢。”

      “好。”

      放下车帘,潇君忽想起他方才的话,又一把将车帘掀起,急急问道:“您方才说,御使仪仗是随三殿下离京,那三殿下也会同去杭州吗?我们要与他同行吗?”

      徐简行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神情有一瞬的停滞,“……此乃陛下旨意。”

      潇君忽而心神不宁起来,追问道:“陛下忽然让三殿下同去筹粮,莫非是有意要让他参政?好端端的怎么……”

      徐简行目光一沉,喝住了她,“潇君,这并非你我该关心的事。”

      是啊。
      这不是她能关心的事。

      可她……就是很不愿再见到朱峻熙。

      潇君的瞳色缓缓黯淡下来,“抱歉,是我僭越了。”
      说罢放下车帘,再说话时,语气染上一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我们能在车上换装,不必再去驿馆。”

      这世间能明白她为何厌恶见到朱峻熙的人。
      唯有陆砚。

      徐简行却不知她因何失落,还以为是自己说话的语气太重,伸手去叩了叩车壁,准备道歉。

      怎料潇君先他一步开口,“徐大人,快些出发罢,莫再因我而耽搁时间了。”

      话中的疏离十分直白。

      徐简行目光中闪过一丝无措,举起的手顿住片刻,终缓缓放下。

      沉默须臾,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朝众人命令道:“出发!”

      *

      码头边的河风一刻也不消停,吹得高杆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今日此处的人并不多,河边只停放有一只货船,货物已然搬运上去,得闲的小工都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见到潇君一行人从远处走来,纷纷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潇君此时穿着一件崭新的千山翠的道袍,三千青丝绾成小髻,俨然一副男子装扮,但细看却不难看出这是位姑娘家。

      就如船主,一眼便瞧出她的女儿身,见手底下的船工一个个打量着人家,当即喝斥道:“赶紧闭上你们的眼,当心冲撞贵人,到时我可救不了你们。”

      说完,又忙向徐简行和潇君施礼,“小的尤财富,见过二位贵人。”

      潇君眉梢一挑,不禁朝他望去,只见其人膀大腰圆,满身锦绣,右手拇指上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委实水润。
      人不谦逊,名也取得招摇。

      徐简行淡淡扫他一眼,然后去看眼前的大船,笑道:“尤老板不必多礼,这几日我等的行程可就要仰仗您了。”

      尤财富显然知晓他的身份,忙躬身道:“不敢不敢,您言重了,这......您看这货物也已搬运完,不如快些登船启航吧?”

      “如此也好。”

      潇君跟在徐简行身后,二人正往船板上走。
      忽听身后一阵杂乱马蹄声响起,接着便听一道清亮的男声传来,“且慢,诸位且慢!”

      众人回头,便见三人三马飞奔而来。

      徐简行眸光微闪,已认出来人。

      一旁的潇君皱眉不解道:“沈公子,他如何会来?”

      只见沈珏身穿一袭朱色衣袍,眉眼间俱是笑意,待至眼前时,轻轻拉动马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腿扬起,尘土飞扬间男人纵身越下马来,动作很是利落。
      跟着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目光先是落到潇君脸上,扬唇道:“宋姑娘安好啊!”

      潇君浅朝他抱拳,算是见礼。

      沈珏又笑着向徐简行施礼:“见过徐……”
      说着看了看后边一众船工,改口道:“见过徐大哥!”

      徐简行上前道:“沈公子今日倒是好兴致,平日在京城都难得见你一回,没想到能在永清看到你。”

      沈珏笑着摆摆手,“哪里的话,我可是专程而来,家父来信命我回家省亲,我听闻徐大哥要去杭州,正好我能蹭一段水路,顺路带义妹去杭州游玩几日。”

      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子是其仆从,而那眼角眉梢俱是风情,身段纤瘦婀娜多姿的,想必就是他口中的义妹了。

      义妹一双凤眼水波流转,柔骨妩媚直达眼底,见沈珏说起自己,袅袅娜娜地上前来施礼,“轻轻见过徐公子,见过宋姑娘。”

      哦!
      义妹名唤沈轻轻。

      潇君自知此等场面轮不着她出声,于是跟在徐简行身后悄声打量两人。

      沈珏她前世也认得,不过并不熟悉。只知南安伯府远在广东,山高皇帝远的地界,其父又手握兵权,将他留在京城,其实与质子无异。

      在潇君看来,此人的性情有些阴鸷,前世她便不爱与之打交道,如今再遇见,那股不适的感觉依旧,对他的这个妹妹,也觉得娇媚有余而端庄不足,并不像南安伯府养出来的女儿。

      倒像是他藏在家中的......宠妾。

      沈轻轻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朝她望来,正偏头之际,潇君见她竟只戴了右边的耳饰,难怪方才觉得她通身装扮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潇君瞬间捏住自己的手,杏眼眨巴了好几回,一副不安的模样引得吟霜凑近了问:“姑娘,你怎么了?”

      “嘶!”潇君捏紧拳头,小声道:“好想把她那枚只戴了一侧的耳饰取下啊!”

      吟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江南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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