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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忆(重写) ...

  •   七海建人打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整理行李。我是一天前飞回来的,买的不是直飞票,先从北京起飞,中间在慕尼黑转机,最后才到曼彻斯特。这次我足足在北京待了一整个月,再次回到西约克郡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的末尾——一年的末尾。手机铃声响起的空档儿,我正忙着把空了一个月没用的床单从床上拆下来,打算送到洗衣机里好好清洗一下。

      自从辞职以后,我的手机来电频率呈断崖式下降。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我腾出一只手划开接听键,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床单被我揉成了一团,在我怀里占据了很大的空位。

      “喂?”我说。太久没说过日文,我感觉生疏了不少。发音变得歪扭了,舌头也在打结的边缘反复横跳。“七海?你好,最近过得怎么样?”

      七海工作很忙,我们平时的联系算不上多。他鲜少打电话给我,我们都是邮件派。发邮件的时候,我们都说英文,因为更方便。其实见面的时候我也是日文英文混着来的,谁叫我的日文水平已经退步到了狗爬的程度。

      洗衣机轰鸣着开始工作的时候,七海建人告诉我,他现在在戴高乐机场的候机大厅。机票上写的起飞时间是一小时后,他要来约克一趟,问我想不想抽空见个面。

      如果现在我在利兹的话。末了,他补上一句。

      “你问的正是时候。我昨天才回来。”脖子有点酸,我把手机换了一边。

      对此回答他不觉得意外,毕竟上一次我们联系的时候,我还在多哈赶巴士。再上一次是从深圳开到香港的船上,再再上一次是凌晨的洛杉矶。我是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的,到研究生,再到工作。半年前,我的叛逆时代终于姗姗来迟,我于是辞掉了稳定的工作,开始到处背包旅行,从东南亚到南美洲再到大洋洲,坐红眼航班,住青旅,四处挥霍我宝贵的时间和金钱。

      马来西亚不错。记得某次我这样和七海说。

      “你怎么这会儿来英国?”我问道。窗外的天空很蓝,今天是难得的晴天。

      “出差。”他简短的回答。

      “不是吧!”我惊讶的呼了一声。“金融行业这样压榨人吗?今天可是圣诞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是这个出差。”

      我于是也跟着沉默了。

      那是空白的一秒钟,下一秒,我垂下眼睛。

      “……噢。这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七海建人知道我不爱提起那些相关的事——那些和咒术界相关的人和事。理论上来说也算不上讨厌、或者禁忌,只能说是能不谈则不谈。我知道在这条河里浮浮沉沉的他其实也算不上乐意,或者喜爱,只是人长大以后,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身处洪流,无可奈何。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而我辞职了,想努力逃避这个头衔背后所带来的需要背负的责任。

      “你要在这边待上几天?”我问。

      “两天。”建人说。“二十七号晚上的飞机,回东京,在苏黎世转机。”

      “怎么不买直飞机票?”

      “在那边也有个人要见。”

      “啊——”我拉长音,吐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感叹词。“也是因为‘那个’,是吧?”

      他没有反驳。

      “这么赶。这帮压榨人的东西。”我毫不留情地说。

      电话那头的七海冷笑了一声。“一如既往。”

      我们约好二十六号吃晚餐,在我家。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步行一小时去还开着门的超市买了食材,然后再步行一小时回家。我知道七海喜欢吃西班牙菜,我也喜欢。在这点上,我们俩有着很相似的取向。其实除去这点之外,我们的相似之处还有很多。

      例如我们都是混血儿,例如我们都爱看书,例如我们都选择从咒术专门学校离开之后,重新回到社会上去读正经大学——早晚的区别而已。我是先走的,然后是七海。

      我们这一届的学生里,似乎只有灰原雄是自始至终都想留在咒术师的世界里发光发热的。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活的像个热血青年,JUMP漫画里那种乐观、顽强、积极阳光的男主人公,再苦的日子里也每天都笑,心和脸都不会老。可即便是这样的他也一直坚定的阻止自己的妹妹踏足这个世界。

      可见,他也知道,咒术界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一直觉得七海和我一样,会从毕业后就一直留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生活,从此和那个吃人社会一刀两断。可是我错了。

      注意到端倪是在今年春天,算算大概就是高专迎来再一届新生入学的时候。我隐约察觉到他还在和那些旧人保持联系,一开始我没有问,他也就不主动提起。等到后来他终于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便不在我面前躲避了。

      虽然还是不会主动提及就是。

      我后知后觉的想到,大概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的——工作之余会回去帮力所能及的忙,高专和金融街两头跑。

      只是他没有告诉我,灰原也没有告诉我。

      如今高专时代的那些同僚们中,他们两个是我唯二还在保持联系的人。怎么说也是曾经无数次一同出生入死的同班同学,这样的友情是可以持续一生的。虽然我们之间的缘分始于高专,但每次见面时,他们从来都对咒术相关的事闭口不谈。我能感觉得到,这是来自好友们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照。

      我不喜欢那里。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里。这不是秘密。一年半的咒术师生活并没能改变我的想法,所以我逃,逃出那座大山,逃出东京,逃出日本,再也不回头。

      七海建人按响我的门铃的时候,我正在忙着对付炉子上的那一锅焗菜,烤箱里有刚烤好的面包。我穿着围裙、踩着拖鞋给他开了门,毫不客气的指挥他帮我把面包拿出来。

      “隔热手套在哪里?”他问。

      “烤箱下面的柜子里!”我头也不回地喊。

      离开日本以后,我直接飞到英国来读书,先是重读高中,然后是大学,再然后读研究生,再再然后是工作。七海不是第一次来我的公寓,几年前我们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作为外派交换生也曾经在伦敦有名的商科学校待过一阵。那一年我们之间的来往非常频繁,有空的时候总待在一起。等他回到日本之后,见面的次数就骤减到个位数了。打工人是很忙的,从此只能借着出差的机会短暂碰面。

      灰原也来过,次数比七海少很多,不过每一次来停留的时候都更长。他的出差和普通打工人的出差自然不一样,时间相对自由。我有时候会留他在这里过夜,一起通宵看漫画和动画,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可惜的是,他们俩没有一次同时来过。

      时机不巧,很无奈。

      面包托盘被七海小心翼翼的放在餐桌上时,我刚好关掉炉子上的火。转头一看,他还穿着进门时没来得及脱掉的那件外套:规规整整的正肩呢子大衣,里面是一整套打理的一丝不苟的西装,和擦得发亮的皮鞋。我想象着他这一身打扮走在利兹的街头是多么鹤立鸡群,不由得想发笑。

      事实上我真的这么做了。在我们吃过饭后、开始就着闲话喝轩尼诗的时候。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可乐。

      顺便一提,这瓶酒是七海带来的。

      七海看着我笑,突然感叹了一句:“你现在看上去很快乐。”

      “是吗?”我笑到一半,还没彻底缓过来,只好深呼吸一下,用手指擦擦眼睛。

      “起码比在学校的时候开心多了。”

      我的笑容渐渐沉下。

      我知道他说的学校不是指我的英国高中,也不是大学。他在说我们曾经共度的那短暂的一年半高专时光。自从我们恢复联系以来,他和灰原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学生时代的任何事,哪怕是在我意识到七海的“兼职”之后,也只是会在我主动问他“是不是要去解决咒灵的问题”时回答简单的是与不是。

      这句话他说的有些轻,像是在试探似的。我明白他这样的举动完全是在照顾我的情绪,但同时也意识到,原来我的朋友在我面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这分明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是随意的可以谈天谈地的关系,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于是我抿抿嘴,说:“是啊。那个时候真是不快乐,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我很好。”

      我的高专时代并不是只有苦涩的回忆,美好的经历也是有的,甚至是大部分。只不过当时的苦实在是太苦了,苦得人灵魂发颤,自然就盖住了所有的甜。高专没有错,同窗也没有错,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没有错。可所有东西堆积到一起,“没有错”就变得“有错”。

      “反正,不管怎么样。”七海总结道。“这就足够了。”

      我又笑了一下。“对。尤其是现在。不上班可是很快乐的。”

      “真羡慕啊。”七海说。

      “干脆这样好了。”我突发奇想,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了,开始做梦。“你什么时候休年假?等到时候看看灰原的安排,我们三个一起去旅行吧。就当是补上没能一起毕业旅行的遗憾,怎么样?”说着,我又忍不住推荐道:“马来西亚真的不错。风景,物价,语言。我们三个太久没同时碰面了,是吧?”

      我等着七海说“可以”。学生时代我和灰原总是偶有突发奇想,七海一直是没有意见的那个。

      但我没等来那句“可以。”

      “——实际上。”七海推推眼镜,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实际上?”我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突然有点期待。

      “实际上,我打算辞职了。”

      “什么?”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突然?”

      “只是突然感悟到了,社会生活和咒术师生活都一样烂。”他说。停顿了一下,接道:“既然这样的话,还不如选择我更适应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要正式重新做回咒术师了。

      “什么时候?”

      “等到明年吧。三月,或者是四月。具体的时间还没定下来,不过我已经想好了。”

      “这样啊。”我说。“既然这样的话,祝贺你做出坚定的选择。”

      “谢谢。”七海短暂的笑了一下。“你也一样,而且早在十年前你就做到了。”

      “我?我那只是逃罢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求生的本能而已。”

      “至少你没有后悔。”七海也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这也是不错的。”

      后不后悔。“谁知道呢。”

      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然后是我的。在我去厨房找冰块的时候,我听见他从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我活到目前为止二十六岁的人生里,前面大半定居在中国,后面大半定居在英国,日本的记忆短的几乎只能说是一道略粗的分界线。其实我在东京的生活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年半出头,和在高专的时长差不上多少。可在那里的经历却复杂到够我回味一辈子。它们太鲜明了,导致我总感觉那些事情发生在昨天。

      “没有。”当然有。

      我随便想了个借口:“我的签证过期了。我可是外国人啊。”

      也算不上随便的借口,我说的是实话。那里不是我的故乡,也不是我轻易能够想念的地方。

      “不过我还挺想念大家的。”想了想,我补上一句。

      “他们要是知道你这么说的话一定会开心的。”七海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点开屏幕,查看时间。“尤其是那两个爱胡闹的前辈。”

      那两张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被我轻而易举的挥散了。“哎呀,我最想念的明明是硝子前辈。”

      这天晚上我们聊了不少,关于各方各面的。马来西亚之行还是暂且搁置了,因为他说过不了多久他。 一直到我们说不清是喝了多少杯之后,七海站起来,开始整理自己的上衣。

      “我该走了。”

      “不要留宿吗?”我问。“上次灰原来的时候,我们通宵看了好久《龙珠》。”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灰原得到的任务期限是五天,他先是在来的飞机上花了大半天,寻找咒灵花了一天,再用一个小时打死咒灵,然后开开心心的来投奔我。我们俩都是漫画迷,凑在一起总有看不完的东西。三天后,他高高兴兴的顶着一对黑眼圈回去了,顺带着打算稍给学生和同事朋友家人的一箱子伴手礼。括号:是我负责陪着挑选的。好吧,其实箱子是我替他寄的,这样不占用行李额。一周后,他给我发邮件,说可爱的学生们问他是不是英国的咒灵格外难打,老师的黑眼圈几天之内深了三个色号。

      ——那大家喜欢这些伴手礼吗?

      ——当然。

      “不了。”七海冲我摆摆手,穿上外套。“谢谢你的招待,我们有空再见。”

      “要我帮你叫Uber吗?”

      这次他没有拒绝。

      七海要坐火车回订在约克的酒店,第二天早起去见该见的人。他一走,我的房间就有又安静了下来。我的家里平时不怎么回来客人,尤其是这几个月,我到处来来回回,所以这里就显得更加缺少生气。

      我坐在这样的安静中,只听得到自己和呼吸,和钟表指针富有规律的动响。平日我总是不习惯这样过分的静,习惯性打开电视机播点儿什么,又或者是扭开音响放些音乐。现在想想,这样的习惯大概也是在高专那一年半的时间里留存下来的。

      那个时候学校里总是很吵,除去人声之外,更多的是不应该出现在学校里的奇怪声音,比如爆炸声,比如建筑物倒下的轰鸣,再比如长棍抡在体操垫上的声音,人必须学会在那种奇异吵闹的环境下安心读书。当时的我总是不耐烦地觉得喧——还是很不可思议,在我离开那里之后,居然开始怀念这种声响。

      一直到现在。

      晚上睡觉之前,我躺在床上,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却酝酿不出一丁点儿睡意。大概要责怪七海的那番话吧,我想。要不是他,我都有很长时间没再主动回忆起那段过去了。

      我当时问他:你为什么在戴高乐机场?

      他坦诚的答:是夏油前辈拜托我一起来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跳就咕咚一声。这是时隔我十年来第一次再听到这个名字。

      这样啊。我没顺着向下问,假装不在意的撩撩头发一笔带过,七海却在这时候毫无眼力见的接了下去。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其实夏油前辈也来过英国很多次——出差的,不出差的。嘛,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可我一次都没有见到他。我在心里默默的说。

      英国很大,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些机缘巧合下没有碰到的面,会不会和很多年以前那些莫名频繁的偶遇一样是刻意为之呢?于情于理,他确实是应当不想看见我的。但我又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英国这么大。英国这么大啊,碰面的概率一定小的可怜吧。具体是多少呢?我一时也算不出来。再说,我哪有那么重要,重要到他需要花心思提心吊胆的躲开呢?他大概早已经忘掉我们之间那段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们之间是有过一段,但具体是有过一段什么呢?没有定性的关系,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很短暂,可能只属于前额叶尚未成熟的年纪。听说,那个年纪,人得先做坏事才能变好。

      提心吊胆这个词和夏油杰放在一起,着实不搭。我想试着想象他紧张的样子——失败了。

      不是因为无法想象他做出这样的表情,而是他留在我脑海中的脸,竟然已经模糊了。

      明明我那时无数次在心中细细描摹过,那些轮廓,眉眼的形状,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弧度。那个时候,我以为这张脸会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可能是想起他的频率过于低了,我说不上来是潜意识的举动,还是刻意为之。在梦中倒是见过他不少次,算不上隔三差五,但一年里少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这并不代表什么——我想念他——或是其他的,我只认为是大脑在处理信息时一不小心作出的潜在联想。不奇怪,毕竟他确实在我的人生中担纲过那么一阵男主角。人在梦里是看不清脸的,醒来之后还是该干嘛就干嘛,这就是大人。

      想得久了,我终于开始犯困。在意识沉入深海之前的一秒,我想:时间真的会冲淡一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回忆(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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