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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今月曾经照古人 ...

  •   盈儿的登基典礼,我一手操办,我看着他着帝王服色慢慢走上正位,心里却倍感凄凉。世事易逝,又是一代帝王。战国纷争,秦统天下,现在,还不是尽化作烟尘,或是典籍里死去的墨迹。
      早起梳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无表情的任宫婢妆饰上满头沉重的簪钗,以吻合这皇太后的空名,然后,还是像以前一样日复一日,前往建章宫,挑起王朝的担子。
      王后,皇后,皇太后,一个女人能站到的最高地位,我都历任一遍。那又怎么样呢?也免不了人老珠黄,也免不了双手血腥。
      我时时在宫中各处走动,昔年那样热闹的汉宫,如今只剩下鸟雀的脆声鸣叫。盈儿还未立后,新人未到。老的也斗得不剩下多少。
      我慢慢走着,宫人早知道我的脾气,没有近身跟着,只有杜若扶着我,其余人都在一箭之地以外,默无声息。
      永巷中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宫中我并未着木屐,只穿着薄薄丝履,慢慢踏着。脚底的地下皆用大块石材铺成,也有些凉意。
      我侧耳,然后对杜若说:“好像听到戚懿的歌声了。她还活着吗?”
      我并不是玩笑话,这些日子忙于前朝,各处□□,后宫的事,真的是没有心力去管。杜若连忙回禀答是。
      她这样倔强的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渐渐听清她的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她哀怨的唱着,我隔着墙,细细的听了一遍又一遍。子为王,母为虏,这样的唱词,直白而凄苦。
      心中明朗,周昌已经派去赵地为相,这是刘邦给刘如意最后的保护。而她在永巷为奴,日日舂米也不肯了断,却还是记挂着她的儿子。
      相隔三千里,可是做母亲的心,也是剪不断。
      我终于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没有修饰后的珠圆玉润,没有刻意的花腔高低,只有哀怨的回音如同涟漪,回荡在永巷。
      周围的仆婢早就变了颜色,杜若懂我,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我立了片刻,然后才吩咐左右:“她该了断了。”
      那奴婢还立在当地,想讨一个明示,杜若连忙吩咐:“鸩酒白绫随意,让她闭口就行,还不快去。”
      我喃喃问道:“你们说,我该不该见她一面呢?”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
      我犹豫许久,还是抬脚进去,那里,仆婢早就端好托盘,放好毒酒等物事,还未动手。戚懿跪在舂米台前抬头看我走进来,那一瞬间我突然被震慑。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即使这样的粗服乱头,即使这样的劳苦潦倒,可是她还是如同泥中珠玉,光芒掩盖不住。
      平日看惯她精心妆扮,可是不施粉黛的她,仍旧这样美丽。
      “我没有见过你十五岁的样子,可是那时你必定比现在还要美丽。他初见便惊为天人,一直宠溺十数年,不是没有道理。”
      戚懿平缓答道:“在这宫中,美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目视仆婢,那端酒的宫人上前,戚懿却厌恶的挥手。
      “怎么,戚夫人以为,还可以违反皇太后旨意?”不等我开口,杜若早就开始厉声呵斥。这些年,杜若也是恨她入骨吧。
      戚懿淡淡一笑:“太后手握天下,一条人命而已,并不入她的眼。我想苟活着,皇太后胸怀宽广,该是不介怀的吧?”
      我付之一笑,直接带入正题:“何必要自己那么辛苦,死在刘如意之前,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更好么?”
      果然,只有这样直接的威胁,能让她猝然变色。
      我还是笑着:“刘如意已经死了啊。”
      她眼中疯狂的神色一瞬间流露,我不退步,宫人上前按住她,免得她突然发疯。可是她静静的没有动作,只有眼泪滴滴滑落,落入舂好的白米中,然后消失的了无痕迹。这一刻时间是如此平和的流过,四周都了无声息,可是她的心里那些风浪,足以摧毁一个人最后的神智。
      戚懿哭的没有声音,可是比肝肠寸断的嚎哭更让人感到压抑。
      同是做母亲的人,我是懂得的。我的谎言也不算什么弥天大谎,刘如意是要死的,我连召他三次都被周昌挡回,现下周昌已经被我召回软禁,刘如意不得不来。满打满算只有四五天,他便要到长安这个死地了。
      戚懿此刻挣扎着,宫人更是死死押住不敢松手。
      “放手,我跳支舞给太后娘娘看。”
      见我点头,宫人才放开她。她缓缓站起,多日舂米的劳累让她的本来瘦削的身形更是消磨。我怀疑那几个奴婢不抓住她,她都不能冲到我的面前来。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戚懿慢慢唱着这首楚歌,慢慢舞着,脸上的怨毒却凝成风华绝代的笑容。她的双足已经无力旋转,她虚弱的腰肢也弯不成折腰的弧度,可是她被木杵磨的鲜血淋漓的手还是比成最美丽的手势,按拍子舞动。
      我笑了笑:“他是这么说的吗?”戚懿不答,兀自起舞。听这首歌的口气,显然是刘邦生前所作,讲我羽翼已成,动作不得。
      戚懿歌了三遍,弱柳扶风得勉强转几圈,然后停下道:“这首歌,在长安城很是流行,可是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人敢对你提起,不是吗?”
      她这句话狠狠伤到我的骄傲,我不点头,可是愤怒已经从心底生出。
      戚懿的笑容越发诡异:“你会一辈子孤独下去。没有亲人没有同伴,只有一群攀附权势的属下。你迟早会被那些暂时屈服的臣子推到,吕雉,你很可怜。”
      “大胆!”离她最近的宫人倏然一个巴掌打去,那宫女年纪尚小,也打得她一个趔趄。她还是笑,我心里却很不舒服,在这时,动手也算输,那些愚蠢的奴婢不懂得罢了。其余宫人也要上前,我出声喝止。
      “你从来没有斗过他。他早就决定易储,比你想象的早,所以,你儿子才会是那样文士的性格。你大哥死的时候,你在到洛阳的路上吧?他是不是病死的,你也没有追究吧?至于你的兵权,不过是你自欺欺人,如果不是他中箭,城北五营只需一声令下,吕氏一族便可尽数族灭!你不过是运气好点,你自己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你争来的的罢?”
      她一气说这么多话,微微的喘起来。
      我还是沉静的神色,可是她看得穿。所以她才会在咳嗽之后,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如果不是我说刘如意已死,灭了她的意志,这一番临死前说出的真言,怕是要永远埋葬。
      戚懿不愧是我劲敌。这样的情况,还可以同我斗上一场。
      “用你可以想到的最残忍的方式杀了我吧,我已经赢了,我不在乎。”
      我要是折磨她,只能说明我的认输。可是我如果给她全尸,她做了鬼也必定得意,必定向其他鬼炫耀,看,我戚懿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能在她手下保全尸体。
      没想到现在,我也这样的掣肘。
      我慢慢说道: “既然这最后一场,我无论如何都是输,何不认输?我要砍断你的手脚,弄瞎你的眼睛,灌你哑药,熏聋你的耳朵,让你变成人彘,让你求死不得。”
      她的害怕只是一瞬,接着又是死寂。女人的斗争,可以残酷如斯,可以用全部尊严,一条性命来赌气。
      那日永巷的惨叫,亲历过的人将永不能忘,或者说只有我和杜若永不能忘,其它人,自然是要永远封口的。砍断手脚挖出眼珠,我看见行刑的刽子手也在颤抖。我看着血流满地,只觉得腥气扑鼻,并不害怕。
      我小时候喜欢采来桑葚,然后捏碎,涂一手红色汁液。婵儿小时候,喜欢撕扯椒房殿前的花花草草。蹂躏的一瞬间,可以有掌控的快感,可是今天没有。
      那样的美,然后瞬间的摧毁,只能让心有掏空的落寞。
      我踏出永巷,然后走向朝堂。
      我已经收不了手,接下来是刘如意,再接下来是其他封王的子嗣。只有代地的刘恒安安稳稳,也算我对薄姬在深宫的那一段相伴,一个小小的补偿。
      我握有天下,我并不打算移居为太后准备的长信宫,我还是守着我椒房殿。
      我喜欢椒房殿,暖暖的花椒芳香,宽阔的视野,长长的回廊,月色掩映下一片朦胧而凄美。
      你听见了那风声么?从长乐、未央吹来,拂过御苑,拂过漪澜亭,和着冷月的清辉,低低的吟唱。
      我一直听着,听了很久很久。
      可是这汉宫注定比我听得还要久,它还要在月下矗立成百上千年。我看不到了,那冷月月,也再也照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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