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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求死 ...

  •   第三十二章求死

      “四式者,谓之皆退,皆伤,皆杀,皆无。”

      “等徒儿全部练成,就可无敌于天下,是不是师父!”

      “非也,四式终成之日,也是你命殒之时,又何来无敌于天下。”

      “什么?那师父你怎么没事?”

      “那当然是因为,为师我也没练成啊。”

      “……”

      “四式者,谓之皆退,皆伤,皆杀,皆无。”

      “听着怪神气的……不过最后那个,有点微妙的味道……”“……还请师父详解。”

      “……四式逐进,渐至化境,只是这最后一式终成之日,也是武者命殒之时。”

      “那徒儿不练了……行不?”“……徒儿相信师父定有破解之法。”

      “……”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

      黄发小儿至白头翁叟,不过弹指一挥间。

      忆往事,叹今朝,心中已无所思,亦无所惧。

      四方喊杀声一如当年,他的时间停在了那一天,再无转动。

      “暮冥!你这狗贼杀我夫君,今日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你还记得当日死在你剑下的通华派掌门吗,今日我就要为吾兄报仇血恨!”

      “姓暮的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

      对着纷涌而来的叫骂诛讨,老者仅是无谓一笑,狂傲剑气所经之处,全都没了声息。

      一如当年。

      看着眼前中了他一剑、像狗一样爬逃的不知何门派之人,暮冥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一群人围冲过来将他圈在了中间,“杀了他!”,势在必得的众人欲齐攻而上,就此断了暮冥的活路。

      不论过了多久,人都会一如既往的遵循自己的本能。血脉中的传承、生活中的经验都告诉他们,以多敌寡,围攻是最有效的方法。然而一旦这种被广为认可的成功的认知被反过来利用的话,那结果可以是致命的。

      比如说,让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血从他们每个人的脖子喷涌而出时,无人不是直直瞪大着双眼,于极度的震惊中,死不瞑目。以暮冥所立之处为中心,在清风谷郁青干爽的土地上漾开了一层血环。

      再无人敢轻易上前,隐隐有颤抖的声音响起:怪物……

      暮冥踏开步去,前方刀剑自动的分开了两边,方才还喊打喊杀的一群人此刻俱是噤若寒蝉,都不敢再贸然上去祭剑,暮冥倒也同样没有主动出击,锐利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

      此次被夜行天放出了风声,在大举进攻清风谷的人马中必有那人安插的手脚,其他人他自不会放在眼里,唯有那个一直欲取他性命的同门师弟颇为麻烦。

      让夜行天找来是他的主意,虽凭白坏了长久的安居之所,有些对不起他那两个徒儿,但他暮冥自有对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能力的绝对自信,何况倘若这点阵势就撑不住了,以后那姐弟二人还何谈与冥海宫为敌?

      想到这里暮冥顺便找了找自己那两个倒霉徒儿,可这一看让他皱起了眉头。

      有些出乎意料,暮冥着实纳闷那鬼精的一个怎地这么快就着了道?

      对于这个问题,暮归风心中自抽一百鞭以作回答。

      眼看暮惊雷又要击倒一人,夜行天横剑阻拦,暮惊雷身形微微一顿,继而飞快迎击,刀光剑影间彼此僵持不下。

      夜行天既知暮归风和暮惊雷是暮冥的弟子,自不会轻敌,但与暮惊雷交手间心下也不禁凛然,再思及平日里暮归风不时展露出的不凡身手,他暗忖这二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学造诣,此次如若放过,日后难保不会成为心腹之患。

      加之看到暮冥如他所料的屠杀来者,几乎无人可挡,夜行天更是确定了他之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平其,你与其他人去将暮归风擒下。”

      夜行天沉声下令,暮惊雷闻此也顾不得再与夜行天斗下去,可夜行天岂会让他去帮暮归风,利剑袭来,暮惊雷由于分神身上被划了一个口子,但好在未伤及筋骨。

      “姐!”

      别叫了,你姐别的不行,跑路绝对是这个。

      眼下跟个血人似的暮归风心中凄苦,想装回潇洒可自己这幅疼的呲牙咧嘴的模样可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可以来个宁死不屈、义愤填膺的拖着一条胳膊去和夜行天拼个你死我活——×的当她傻啊?好歹学过点医的,暮归风明白这血再流下去自己这条胳膊非废不可,所以她不跑不行,快点急救一下说不定她还能撑住这个场;况且她现在呆在这里明摆着就一累赘,你看那几个侍卫朝她这里扑的这个欢,敢情自己就是那鲜嫩嫩的肥肉一块儿啊。

      好在伤的是左边。暮归风用沾满血的右手握剑,嘴角抽了抽,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夜行天的打算,不过只更觉好笑。既然做了,何不做绝,留下些施舍般的余地,莫不是以为如此就算尚有情面?如果换成是她,那一剑定要抄图描点,死准的往心脏打进去,从此彻底绝了纷繁。

      平其等人本以为暮归风身受重伤可以轻易将其制服,然而在他们就要近身之际,暮归风脚下步势轻盈变换,手中剑也随之飞速舞动,只听几声清脆的击打声响过,被生生震出了数步开外的几人脸上无不写满了难以置信。

      未料暮归风竟还能如此顺畅的行动御敌,夜行天不由向她的方向望去,暮惊雷恰好趁着这个空挡摆脱夜行天跑到了暮归风身边,凝神戒备。

      一时双方无人妄动。

      夜行天先向前一步,与此同时暮归风改为反手握剑;夜行天站了住,只见暮归风缓缓的略伸高右臂——

      然后,握剑的手正对着夜行天,一根中指大大方方的竖了起来……

      在夜行天和其他人万分不解之际,暮归风张了张嘴,没出声,就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出了一句话。

      虽说夜行天没看明白,可与些莽汉结交过的平其却不由一阵尴尬,他十分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可这暮姑娘刚刚分明就是在说,我×你祖宗……

      就在一干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暮归风对暮惊雷道:“给我挡着”,脸上平静的就好像刚才还疼的要死要活的那个人不过是个错觉。

      暮惊雷闻言狠狠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身旁的人毫不犹豫的腿一蹬地,跑了。

      看着反应过来要追上去的众人,暮惊雷换了个架势,深吸口气后轻吐二字:“皆伤——”

      ……

      暮归风记得师父那老头常对姐弟二人念叨,“四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使用。一来他们二人修为不够,尚难驾驭;二来这招式太过霸道,除了第一式为守势外,其他均是大范围对敌的身法,用暮归风的理解,等同于游戏里的群灭终极技;可问题是这种打法亲疏不分,很可能误伤人命,妄造无谓杀孽。暮冥这些年教他们的武学,主以单体对战为主,若要二人去寻人单挑,那自是极有底气的,但这“四式”依姐弟二人的心性,目前还只是学到第二式,只求保命罢了。第三式“皆杀”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凶煞狠绝,老头说想要学成还需心境所至,暮归风一听这是个不学的好借口,顺势就把这种造孽的招式扔到了脑后;暮惊雷倒是用心揣摩许久,但始终没有摸出个门道;而至于最后最难的一式,暮归风不知道惊雷作何打算,反正她是压根连想都没想过。

      可如今,暮归风后悔了。

      当自己和至亲被逼到生死存亡的关头,过往的所谓操持,全是狗屁。

      撞进了谷内简陋的药壚里,暮归风火烧火燎的翻箱倒柜,找到伤药之后,她干脆利落的手剑并用,撕扯掉被浸的湿腥粘重的血袖,其间有些布和皮肉涸在了一起,她牙一咬,眼一闭,手一拽,骂了声“去他×的”——好歹是完成了剥离工作。

      能处理的都做了处理后,暮归风随便找了块布粗粗包扎了一下伤口,她不会再去喊、去想胳膊上磨人的痛楚,这是越喊越疼、越想越痛、蹬鼻子就上脸的玩意。该出的丑、该示的弱她已经表演够了,就算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起码她的脊柱还是硬直的。

      “尽人事,听天命,之前可不能先砸了自己的场子……”撇撇嘴,暮归风自言自语一句,随手划拉了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在身上,她就这么光着半个膀子又跑了回去。

      路上暮归风满脑子都是怎么能让那些人哪来的回哪去,后来觉得这麻烦的还得一个个赶,还不如一起送姥姥家去省事,这念头一转阴森森的杀意就冒出了个尖儿,但耷拉在身上的一条胳膊提醒了她这不切实际,可琢磨师徒三人怎么全身而退也同样不容易,而且跑了这次以后还得是被追着杀的命……暮归风越想,这怨气就越重,实在不行老子放把火,烧烤了你们丫的!

      然而就在她邪火上窜的当口,出了变故。

      即使用她最快的速度赶到,暮归风却还是只能眼看着几道黑影从早先藏身的地点跳出扑向了自己的弟弟。

      “别他×碰他!”

      暮归风的怒吼阻止不了细如牛毛的银针刺入暮惊雷的脖颈,在看到暮惊雷的身体一阵颤抖后骤然僵停之时,她的呼吸也随之一滞。

      突然现身的几人见已得手,其中两个抱着昏迷过去的暮惊雷即欲离开,另有一人挡在夜行天前,与其低声耳语了几句,夜行天初时脸上不掩惊讶之色,但马上便又了然,默许了他们带人离去。

      可暮归风岂肯让暮惊雷就这么在自己眼前被人拖走,伴着极炽的怒火和极寒的杀意在心中交织,她鬼魅般的闪身到跑在最前面的无名氏身边,对着那人头颅就要一剑砍下去,熟料她的手忽然被一人抓住,然后对方用力拉她到了一旁,明显是要放那几人。

      看到拉住她的人是谁时,暮归风快哭了:“师父!你快放开我,惊雷他——”

      暮冥看看她,摇了摇头。

      这不明不白的态度让暮归风彻底着了:“×的老头你有病啊,那是惊雷!那是我弟!还不快他×放开我!要不我他×连你一起——”

      “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你也不想他白白被困死在这里吧。”暮冥叹了口气,心想今个儿总算见识到他这好徒儿的真面目了,没想到竟是如此的……悍……

      听了暮冥的话,暮归风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等一会儿为师自会告诉你。”

      “哦……师父你确定我们还能有‘一会儿’?”暮归风这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冷静的分析下暮冥的话,她至少可以确认,掳走惊雷的那些人不会对他不利,如此她才多少安心了一些。

      “恩。”暮冥点点头,“倒是你这伤——”

      “无碍,归风都听师父的。”暮归风说完,身板挺得笔直,可等她扫了眼刚才没来及细看的“战场”,满目的景色让心脏强如她者也不由抖三抖。

      腐血灌地,遍地尸骸,明年此日,不知这清风谷地是否还长得出一寸草来。

      惊愕、恐慌、厌恶,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快意,让暮归风差点吹了声口哨出来。

      做人做到她师父这份儿上,怕是神鬼无用了吧。

      鬼使神差的,暮归风笑问老头:“师父,你的报应,到了谁的身上?”

      暮冥倒也不恼,平静的回道“我宁愿,皆是到了我身上。”

      暮归风闭了眼,咸腥的风钻进鼻腔,随着神经肆虐到脑子里,浸入她的四肢百骸,暮归风估计,自己这辈子,怕是摆脱不了这个味道了。

      再睁开眼,她看到夜行天脸色铁青的听着暮冥的提议。

      “夜行天,老夫和那些杂碎也玩腻了,不如我和你单独一决胜负,如何?我若胜了,你带这些狗腿给我滚出清风谷,如果我败了——呵,就不用老夫为你打算了吧。”

      “暮前辈,夜某不认为前辈你还能撑多久,待剩余的其他门派全部赶来,也就是前辈的死期,夜某并不急于一时。”亲眼所见后,夜行天很清楚暮冥的实力不是他一人可以抗衡的,故极为谨慎。

      “唉,你这点到不像你老子,居然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如老夫告诉那些替死鬼,他们不过是你夜庄主用来报仇的弃子,不知会如何呢。”暮冥冷笑。

      “前辈随意,前来的各派都和前辈有着血海深仇,大家目的相同,不过是合力抗敌;何况,为祸武林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实为正义之士所义不容辞,今天前来之人必都是心甘情愿,如此我又何来利用。”夜行天面无表情的回话,句句在理,无可挑剔。

      “……夜行天,这清风谷老夫我不想要了,就让给你吧,相对的我要去你那连云庄看看,顺便把夜启那老家伙的身子挖出来喂狗,哈哈——”狂笑一声,暮冥纵身要走,夜行天没料到暮冥会有此一招,其他也顾不得,连忙追上去阻拦。

      被追上的暮冥好整以暇的接了夜行天几招,又冒出了一句:“怎地我早没和紫璃留个孩子,否则也不能如此便宜了夜启。”

      此话一出,饶是夜行天再沉稳,此刻也怒火中烧,十成功力的打了下去。

      夜行天确是厉害,只可惜,和暮冥相比,无疑还是相去甚远。

      几招过后,夜行天已清楚认识到,所谓力竭而死,轮到谁也轮不到暮冥身上,对这么一个几近成精的老妖怪,弄到现下这个场面,倒也不是他的错。

      这一场乱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有两个结果,暮冥逃脱升天,抑或他屠尽来人、无一活口。

      想到此,夜行天虽有心灰意冷,但也绝不甘就此收手。

      贯云决,夜启的成名绝学,当剑以裂云之势向暮冥击去时,暮归风看到暮冥笑了。

      笑的前所未有的……释怀……

      本应阻挡剑击的手在最后一刻让暮冥放了下来,暮归风看得眼都不敢眨一下,怕错过哪怕一秒。

      这一战,也许不用多久就会成为武林中又一个活灵活现的传说,而只有她,知道真实究竟是如何,只有她的这双眼,见证了一个背负无数人命、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武之鬼才,殒命的瞬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神情……

      一剑穿胸,骨肉俱断,干脆利落,一如他暮冥取别人性命的手段。

      未想竟会如此轻易得手,夜行天初时怔忪,但马上恢复神智,手一扬抽回了剑,面前的老者当即血溅四下,灰败的面色仿若耗尽了毕生精力,终是油尽灯枯。

      一片仿佛被强制出现的寂静过后,终有一人自四周的围观者中吼了出来:“暮冥,你也有今天!”

      “趁现在,砍死他!”马上有人附和,一时间,还活着的人成了鬼,泛着血光的眼,饥渴如斯。

      暮归风放烟雾弹的时候,凉凉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一直线的滑下,打湿了衣服,留下斑驳的印子。

      待烟消云散,混乱的人群又找回了秩序,而暮归风和暮冥则不见了人影。

      “庄主,要追吗?”平其试探着询问。

      夜行天盯着自己剑上的斑斑血痕,看了良久。

      “追。”

      ……

      断崖,真不是个好地方,暮归风不知道第几次的由衷感慨。

      一条胳膊带着个人跑是个苦差,她知道了,很好,经验值加一。

      不过好死不死跑到断崖来怎么说?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最清净的地方罢……

      清净的可以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能过去了,多好。

      想着睡觉的种种好处,暮归风不由吞了吞口水。

      “归风啊,你果是聪明。”暮冥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暮归风的妄想。

      小心翼翼的让暮冥坐下靠好,暮归风垂眼细看暮冥身上的狰狞伤口:“归风只是尽力把能做的事做好,师父过奖了。”

      “可怨师父?”

      “不曾。”

      “谁伤的你?”

      “……伤师父你的那位。”

      “哦?”暮冥咳了咳,仰头喘息,片刻后又道:“为师不曾想,有人伤得了你和惊雷,是为师失算。”

      “不,是我大意。”暮归风拿出些药丸,用目光询问暮冥的意思。

      “不必了,伤到了心肺,活不了了。”暮冥摆摆手。

      “不是活不了,是师父你本不想活。”暮归风收起了药丸,“其实师父根本就像小孩,任性着呢,” 她抬头看断崖上的青天白日,微微有些哽咽,“任性的人一般都不顾及周围人的想法。”

      暮冥轻笑一声,“记得紫璃当年也曾说过,我是个独断专行之人,这么多年了,这毛病也改不了。”

      “你杀了她。”暮归风开始检查由于方才受力又有些流血的左肩,淡淡开口。

      “是。”

      “误杀?”

      “……是。”

      暮冥眼底空茫,仿佛神智回到了某个只有他才知道的时节:“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从小被双亲指腹为婚,大了也对彼此情有独钟。”

      “挺好的。”又抹了点药上去,暮归风忍着痛,随口去接话茬。

      “是啊,可我嗜武成痴,拜师学艺,与人挑战,就想当个天下第一剑客,有时一去数月,为这她常埋怨我,但我说要走,她从来都是依的。”

      看着暮冥眼中泛起的温柔,暮归风笑着附和:“真是个好女人。”

      “可惜她遇到的是我。”暮冥面容不见异样,然而苍凉的声音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我有一次,一去三年,认定了她会等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可不知从哪里传出我与人比武战死的消息,甚至还有我的尸骸作证,于是她便信了……这也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又一阵风吹过,暮归风凝神听着附近的脚步声,判断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我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夜启在樊山宴请群雄,她也在,还带了个刚满月的两人的孩子——于是我气疯了,要杀夜启,结果她为他挡下了那一剑……她那么弱,连只鸡都能追着她跑,怎么受得住我那一剑,怎么受得住……”浑浊的泪沿着老人脸上的沟壑纵横,那些回不去的过往,改不了的记忆,折磨他太久、太久。

      “我眼看着她在夜启怀中断气,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告诉我,现在想起来,疯魔,也便只在这一念之间。”

      “所有人都该死,为她陪葬,包括你自己,对不对?”暮归风站起身来,神色凝重的环顾四周,不愧是一把手,搜人的速度都比其他人要快。

      暮冥看着暮归风:“你倒连这也知?”

      “将心比心,我要是师父你,肯定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记得‘四式’里最诡异的那个,叫‘皆无’……怕师父当年就是打算用这招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吧……”

      “你这脑袋,倒是转得快。”暮冥气息渐弱,他自知看来是撑不过几多时间了,便道:“没错,我本是该死的,结果被司空峰的爹救了,这便欠了他司空家一条命,日后才收了你和惊雷二人。今日带惊雷走的,其实是司空家的分家,他迟早要回去任主,若世人知道他是我的弟子,必会对他多有不利,故不如让他就这样回司空家,日后你们也好有个可依仗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多谢师父。”暮归风思索片刻,复问:“归风有一事不明,师父一直没有明说冥海宫和司空家到底有何仇怨,如果只是司空家阻了冥海宫行事,那杀了阻事之人即可,何以灭司空家满门?依师父所言,那冥海宫多隐秘行事,非善亦非恶,如果说兴之所至,归风也没话可说,但是我总觉得这其中有点儿蹊跷。”

      暮冥笑着摇头道:“归风啊,你既不喜麻烦,又何不装糊涂到底,偏生这般好奇。”

      被暮冥这话一问,暮归风也觉得自己纯属没事找事,知道谁干的不就得了,管那么多干嘛,反正最后还不是都要杀过去。

      然而她放弃了问的念头,暮冥却选择了回答,只听他轻声道出三个字:“凛王玉。”

      “什么玩意?”

      暮冥看暮归风表情,便知她确是不知:“凛王玉乃司空世家历代守护的宝物,为师也只是听说,未曾亲眼所见,也不知有何神奇,不过司空家被冥海宫盯上,多半是为了此物。如今既然你并不知晓,那该是在惊雷身上了……如此一来,就算你们不去寻冥海宫,冥海宫也会去寻他……”

      “不可能在惊雷身上,要不他早就跟我说了。”暮归风断然否定暮冥的推断,自己养的,自己知道,“不是还有个分家吗,估计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玉在他们那里。”

      语毕,却再未有人回话。

      暮归风先是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继而回过神儿来,上前,屈膝叩首。

      孤影独剑数十载,一梦浮生;

      风雨尘烟今已远,魂与谁同。

      听着耳边的风声渐近、渐远,暮归风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又只剩她一个人在这天地之间。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有人先行一步,留下的却还要继续这漫漫长途。

      “师父的养育之恩,徒儿今生无以为报,而有无来生对徒儿来说——唉——肯定没戏,”暮归风看着老者安详平和的面容,夸张的叹了口气,“说实话师父,徒儿我比你还老几岁呢,结果你比我还想不开,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非要死在爱人的孩子手上来赎罪,这让你杀的那么多无名氏的子孙后代们情何以堪……呃,忘了今天你把人家后代也杀的差不多了……这对错什么的,怎么看也是你缺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话又说回来,这谁又顾得了谁呢……”

      又磕了一个头,暮归风继续叨叨:“对了,我还是纳闷您老怎么就留了夜启一条命呢?要是杀尽了,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不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是说你怕杀了夜启,林紫璃就会真的不饶你了?也是,她喜欢的是你,自不会计较死在你手里……”,吸气一口,暮归风下了个决定:“您看您老这几十年八成就是在活受罪,再加上个断子绝孙……这报应该有的倒也一个不落……您老一辈子就得我们这两个徒弟,惊雷那小子还是司空家的苗子,顶多跟你就是个师徒,不如——不如以后谁要是问了,我就说我是你姑娘得了,反正这‘暮’我是会姓一辈子的,您老可别嫌弃啊,虽然这老我没给你养成,也不保证今后不给你丢脸……但你暮冥,有我记得。”

      上苍为证,以暮归风有生之年为誓,无一虚言。

      磕了最后一次响头,暮归风用剑支撑自己站了起来。

      背对着断崖绝壁,头上是白云青天,朗日当空,阳光照上她的污衣血臂,温吞的暖意让暮归风舒爽的直打了个激灵。

      当夜行天走上断崖、看到沐浴在光晕下的那抹仿佛融于天地的自在身影时,不由滞住了脚步。

      “你们,退下……也别让其他人上来。”夜行天对平其下令后,平其便带其他侍卫默默离开。

      “没想到我费了百般功夫,却还是成全了他。”

      夜行天慢慢踱步过去,看了眼安然离去的老人的尸身,缓缓开口;早先的戾气已收敛的了无痕迹,又变回了暮归风所熟悉的那个沉稳威严的连云庄主人。

      暮归风看着夜行天,总觉得想扔点什么东西过去。

      “归风,和我走罢。”温和的,商量的,夜行天的口气像安抚连云庄里的马儿一样,耐心且透着隐隐的怜爱。

      可惜在他眼前的,是百里都挑不出的,劣马一匹。

      “怎么可能。”暮归风扯扯嘴,打趣的看着夜行天。

      没有怒,没有怨,甚至连一丝感伤也无,这般的心如止水,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暮归风对自己的这个新发现有些哭笑不得。

      “我知你恨我违背了对你承诺的话,甚至还亲手打伤了你,但我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夜行天想再往前靠近,暮归风冲他摇了摇食指。

      “那个什么……夜庄主,你会放过我吗?”暮归风完全不打算废话。

      夜行天微微眯起眼睛,说:“你该知道,我本就不会为难你,只想你和我回连云庄。”

      “哦,若我不肯又如何?”暮归风一脸不耐烦,就差挖耳朵示威了。

      “归风,休要意气用事。如今虽然并非人人知道你是暮冥的弟子,但将来难免被人察觉,到时暮冥欠的命债势必会落到你的身上,眼下你身上有伤,再独自离开的话只会徒增危险,而你若到连云庄,我自有办法瞒了你的身份,从此不必再担心受怕。我会照顾你。”

      夜行天言辞恳切,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害暮归风都开始怀疑身上那一刀是不是自己砍的。

      “夜庄主,你也知道我是暮冥的弟子,我师父又是死在你手上,还不如干脆趁早灭了我,日后也好省心。”动动脖子,活络筋骨。

      “我若想你死,早就可以得手,又怎会只伤了你的左臂?”对暮归风的一意心思,夜行天隐隐动怒,“我伤你,是为那日你的话,若你无法行动,自可以免了你在暮冥和我之间抉择,我和你也不必兵戎相见,难道不好?”

      夜行天以为暮归风听了这话,会有所动容,然而在那女子的眼中,他看不到一丝涟漪,如静寂深潭,它可以映照出他人的影子,却不让他人看清它的全貌。

      “你说的这些,我不怀疑,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不是吗……其实你担心若难以压制暮冥,我和惊雷再做纠缠的话,对付起来难免吃力……伤我,抑或是惊雷都可以牵制住我们二人的行动,而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你顾及到惊雷是我弟弟,伤我反而会好一些,你会考虑到这一点我……还挺高兴——”说到这暮归风浅浅笑了笑,觉得自己这思维真他×别扭。

      “当然了,你最想要的,还是能抓住我们中的一个,借此威胁师父他就范——”看夜行天的表情,暮归风就知道全被自己说中了,是不是该幸亏暮冥一意求死,否则不知还要难看到何地步呢?她单手玩转着剑,继续道:“这些,没什么不对的,我不怪你。只是我有点好奇,现在你……可有快活?”

      暮归风话像是一记闷锤,重重压在夜行天心上,思绪千百,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暮冥为他亲手斩杀,家仇得报,按理应喜,但他此刻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像完成了一个多年未竟的任务,换来的却是不知何所获的茫然。

      可有快活……

      看夜行天不语,暮归风也不求答案,“夜庄主,眼下该死的也死了,多少恩怨也便到此为止罢,你回你的连云庄,统领你的江湖去,而我不过一个不名一文的小角色,就随我去吧,大不了我保证今后咱们绝对井水不犯河水。”

      “你若当真不恨我,全不在乎,那又为何不肯和我走?”夜行天感觉自己的心正被晃晃悠悠的吊上高处,空悬着不得着落。若暮归风此刻对他气骂打杀,还让人放心许多,畅快发泄过后,他自信暮归风总有被他安抚的一天,然而她现在的无悲无怨的态度却让他看不明、拿不准,不知该从何下手。

      就如同眼见杯中之水渐空,却不知裂痕所在,只能徒然失去,无可挽回。

      暮归风望天,组织半天语言后方呲白牙道:“这个吧……谁说我不想给你砍回去的?只不过你和我师父半斤八两,分不得孰是孰非,目前这样子,两人的愿望也都达到了,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至于在乎,在乎这个东西……我只知道,人若是真有什么上了心,那便无论如何也下不得手去伤的,喜欢的东西也好,爱上的人也好,一旦认定了,人啊,就定是要护着守着,防狼似的,其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当个宝似的呢……”

      夜行天听着暮归风的话,心中微动。

      “一开始我以为,说不定我和你,有戏——”暮归风来回指了指二人,笑,“可惜,还是差了啊……当你可以为了一样东西牺牲另一样的时候,‘什么对你更重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听到此夜行天不由脸色沉了下来,表情有些僵。

      “所以就这样吧,你没有留我下来的必要,我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何不从今以后互不干涉,有时遇上了打个招呼,也对得起彼此相识一场。”

      暮归风自认自己这番话说得中肯,既不会让夜行天失了面子,又成功树立了一个被坑的苦命女人的倒霉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还愉快的把自己这边问题撇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她亦不曾爱。

      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暮归风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按理绝不该是如此,试问她又在乎夜行天几何?

      知其心结而不作为,被其欺骗伤害而处之泰然,甚至有怒只为暗算而非悲痛竟如此相待……她对夜行天的感情,也不过是对对方身上光鲜价值的追崇,她又了解人家多少?可曾关心?可曾想过为对方做些什么?

      这么说来,其实她根本也没资格要求对方什么。

      以真心换真心,方为公平,她既没有多做付出,又何必无病呻吟、自欺欺人?

      暮归风现下的念头是绝对不能让夜行天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否则真翻脸了可不好办。然而就在她暗自为自己折腾的这个大乌龙好笑的时候,夜行天大步走上前来,暮归风见此单手执剑欲让对方后退,结果对方不依不饶的直直走近,直到暮归风的剑抵上了他的胸膛,方停下说道:“让我尝尝和你一样的痛,我知你不屑我的所为,但我想你在我身边,不论怎样。”

      暮归风苦笑,为人们这对求不得的执念。

      “算了吧,夜行天,这种把戏耍耍猴儿还行,我好歹还有些脑子,你明明就没把我当回事,就是个觉得有意思,我他×可懒得伺候,再废话信不信我刺你个对穿?”拐着弯来效果不佳,来直的试试,暮归风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后只觉自己能在这人前面斯文这么久真是神奇。

      结果果然奏效,被她这话激惹的夜行天一把握住眼前的利剑,狠狠说道:“你这人确实有趣,所以我也要定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依你的伤势绝对逃不出这里,就算你从暮冥那里习得的轻功卓绝,可以侥幸逃脱,你就不怕自己的师父被弃尸荒野,任畜生为食!”

      这番不留余地的逼迫让暮归风连笑自己药下的太猛自讨苦吃都做不到,原来爱和想要的差别,是如此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自动弃了手中剑,夜行天以为暮归风终是妥协,但未想暮归风向后一跃,不忘拖了暮冥的遗体,直退到了崖边,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夜行天的神经由于意识到什么而瞬间紧绷,他逼视着暮归风,不敢再贸然向前,只能几乎咬牙切齿的道:“你不敢——”,然而再凶狠的语气也掩饰不了他此刻的动摇,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对失去的恐惧究竟是何种滋味。

      “就算粉身碎骨,有我作陪,师父也不好训斥什么了。” 暮归风随意撩了下长发,摆出个毅然赴死的样子给夜行天看。她但愿活过这次,这点破事能到此为止,和这人也别再遇见,爽快了结苟延残喘的将死之物,才真叫厚道。

      虽说都这关头了,可暮归风还想着别搞得好像自己要跟老头殉情似的,于是乎没犹豫的就先把暮冥的身子给推了下去,干完这大逆不道的混账事之后,她抠得连最后一眼都没给夜行天,跟着一个纵身,在忍受了十来年的晦气后,终于是跳了回这该死的崖。

      夜行天伸出去的手抓进了空气里,什么都没能握住。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打第一眼就印到了心里的身影从容不迫、毫无留恋的出了他的视线,只留他空了一块的心,无痛,愈悲。

      在崖头伫立良久,直到几乎要成了雕塑,夜行天方被平其的声音唤回了神智。

      “庄主,各派人士已聚于谷底待您指示。”

      “平其,你说这崖人若是跳下去,可是必死……”

      “这——”

      “可她不一样,她这么个不吃亏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就这么白白丧命——”说到此,夜行天声音低了下来,似情人耳语:“暮归风,我知你不会轻易送死,总有一日你我会再见,到那时——”

      话语至此而止,用力一挥衣袖,夜行天转身对平其道:“走!”

      紧随夜行天身后,平其不由回头看了眼萧索的崖际,说:“庄主,万一暮姑娘真有不测,那这难得的线索……”

      夜行天闻言,冷冷答道:“无妨,虽然没想到那暮惊雷竟是司空本家的遗孤,但今日带走他的是分家,日后这分家自会想办法让他找上连云庄,就算没有暮归风在手,一时探不到暮惊雷的底细,但来日方长,总会有知道凛王玉所在的一天;况且我谅暮惊雷此人,断不会为一己之私而陷整个武林于危难之地。”

      “庄主所言甚是。”

      ……

      断崖崖壁,略下方缝隙处长着一棵黄杨古木。

      树上,一人四仰八叉的歪着,另一人则垂吊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歪着的人揉揉落下来被树枝戳的生疼的脸,唏嘘:“老头你……这会儿不能说命太硬……那就……他×没词能形容了……”

      对于目前的处境,颇感乐观的某人表示毫无压力,但她还惦记着一件事:

      之前难得豪放一回骂夜行天的那句,真该出声的……

      To be continue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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