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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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八千零一十二天。
他扶着钢琴的琴身，缓缓蹲下。
这是一架破烂钢琴。
说得委婉一点，它年岁已久，古色古香，身上是岁月的痕迹。
四四方方的房间内，他站在中央，面前是满身划痕的钢琴。他背后有一面高饱和度的红墙，墙上稀稀落落写着几行字，左侧阳光从窗外渗入地板，右侧房门紧锁，打开不得。
这琴身，乱糟糟地刻有横七竖八确又清晰分明的白色的小线段，从这端洋洋洒洒伸展到了那端，密密麻麻，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上面的前三千多道都是一个人替他划的，后面的五千多道是他自己划的。
记忆倘若完整而混乱，就会像一把整齐的沙子被扬上了天。沙子落下的时候是淅淅沥沥的，如果朝地上望过去，会发现每一粒都好好地在地上。可是如果是这样，他若想要从诸多无序的沙粒间挑出想要的那个来，就会非常非常困难。
他要用薄如层沙的经验与情感，跌跌撞撞地走近那个高饱和度色彩的墙边。他在墙上写的第一行字后面，抖着手，用指甲划了个一个小小的勾。
——迈出第一步，观察环境。√
指甲划墙真的很难受，心脏像是被粗糙地刮了皮。
那一勾颤悠着打了个折，脑子里死死咬住的最高饱和度的那片记忆倏地掉下去了，于是他赶紧抓住另一些近期记忆，比如钢琴，比如划痕。他颓然地跌坐在地，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到地上。
“为了计时，我每天刻一道短划痕，礼拜天划一道长划痕。”
他的脑子里闪过这段话。他谨慎地转头看向身后的钢琴，敛下眼眸，心道，划痕乱乱糟糟，是八千多天的意思。
可是八千多天的意思，是二十多年。而三千多天，约莫也近十年。
他分不清记忆的时序，甚至已经不敢相信这个八千多的数字，究竟是什么时候数出的，是别人告诉他的，还是刚才自己探索而知的？
……等一下，他刚才好像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大脑要赶快拎起来。是发现钢琴有划痕，那么我做这件事的动机是……
他陷入混乱。记忆的熵增是存在的。可他没有熵减，不能整理自己的记忆。有一个人告诉过他这件事，可他甚至不能分清那个人是谁。
太乱了，他对自己周围的世界是无能的。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有点心理印象的，他需要仔细找找。
他听到门开的声音，感受到一个人把他抱住。他下意识闭上了眼，脸颊被软乎乎的毛发一通乱蹭，有男声沙哑着呢喃细语。他拍了拍那人的头，轻声地道：“我觉得很乱。”
那人顿了顿：“?”
他睁眼，礼貌地笑了，问他：“我有点累了，抱歉啊。你叫什么来着，是姓江还是姓楚……”
“江森，”那人皱眉打断了他，“我叫楚靳。……记住，楚靳。”
“噢。”江森又笑，微微应声，“谢谢，我知道了。”
楚靳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略过身后红墙浓重的油漆味。他把脸埋在江森的胸膛，语气不满：“你对什么乱都可以，但是关于我的记忆你必须整整齐齐……算了。这话我说过许多遍了。”
江森一愣，迷惑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楚靳：“……”
楚靳忽然冷下脸色，狠狠按住江森的脸颊，强迫江森直视自己的眼睛：“江森，你闻这油漆味。这面墙是你让我涂的。闻它。”
江森问：“这是什么时候的……”
楚靳的眼眶微红。他狠声道：“红墙上写了三行字，你已经完成了第一条。”
江森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圆：“啊，是。”他挣扎着起身，攥着楚靳的手按了按太阳穴。他疲惫地吁了口气，道：“红墙是不是在沙发后面啊。”
楚靳把五指扣进江森的掌心：“对，有进步。”
江森了然，正准备向前，冷不丁转头望向他，恍然大悟：“你是我男朋友，草，等一下，我刚一闪而过想起来了。”
楚靳：“你个傻逼。”
江森凝住眼神，狼狈地抓紧时机：“趁这还没掉下去我必须要谢谢你。我潜意识一直都知道我有病，但是你没抛下我……”
楚靳把他的脸转向墙面，身体自觉地朝江森贴近了些，重重地用鼻腔呼了口气。
如果江森此时能够回头，就会惊讶地看见楚靳是一副眼神沉沉的欣喜。但江森没有回头的动机。对于楚靳，这确实是意外之甜。江森大脑完好时，工作的忙碌程度他了解，所以漫长的岁月中两人相伴彼此身边的时光实在太少，在江森重要的工作记忆里简直不值一提。
从江森的大脑取出的3TB记忆之中，只有58个G与私事有关，只有47个G与楚靳有关。
只有百分之二与他有关，而他是江森二十多年的伴侣。
江森的脑子从来不缺记忆，可是记忆如蜜蜂乱飘，能想起他俩是恋人关系这种事情的几率太少太少，少到让楚靳排演江森的记忆练习计划时，都没有敢加上想起恋人关系这一项。
而江森直截了当的承认和道谢，像蜜蜂叮了他血红的心脏，刺痛刺痛。可是好甜，他还想要。
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彩蛋。
楚靳顺势吻了他的脸颊，江森没说什么，看着墙念出了第二条：“走出房间，当务之急是了解病因。时间也许很长，请一定要记得回来。”他瞥了一眼身后抱着他的人，想了想，礼貌地说：“队长，能帮帮我吗？”
队长？
……话题跳跃迅速如他大概是想起了恰好三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楚靳还是二队的队长，江森还没有进一队。两人也还只是很疏离的关系。
他犹记那次巨木星的遇险。他痛苦地埋在交错的钢筋之间，脱水使他嗓子嘶哑。稚嫩江森和其他几个人前来支援，他透过黑黢黢的缝隙，眼睁睁地看着江森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踩着他头顶的钢筋走到了狼藉的顶端。发现自己的人不是江森而是姓韩和谢的两个队员，江森为此一脸痛苦地反省了近一个月，后来就去一队逍遥了。
——楚靳受宠若惊。今天这一段时间想起了两次关于他的回忆。他按捺住眼中跳跃的兴奋，故作清冷道：“好的。”
江森眼中还放映着断壁残垣的片段，此时冷不丁被打断，他自然地就被高饱和度的红色墙面吸引了注意，也立即就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死死记着方才令他迷惑的记忆，却是真的疏离地朝眼前人微笑了：“谢谢你帮助我。”
楚靳点头：“噢。”随即抬起被他攥着的江森的手：“那我们开门吧。”
“好，开门。”江森眼里带了笑意。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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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间，当务之急是了解病因。时间也许很长，请一定要记得回来。”
请一定要记得回来。
油漆是江森让他刷的，可计划是他制定，让江森写上去的。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记忆的错乱让他失了原有的警惕。
不过没关系，就算江森果然没想起来这些，楚靳也会记得这一条，他永远都不会不把江森带回家。
哈哈，他永远走在带江森回家的路上。（?）
楚靳嘲笑着自娱自乐了一会儿，看江森忽然向路边停着的小机械投去了好奇的目光。那是一辆迷你机甲，是战争时期很常见的百姓交通工具。
现在是珍贵的和平期与经济修复期，否则照顾江森的机会根本没有。
楚靳攥紧了江森的手，转过头去问他：“怎么?”
江森道：“我是记忆错乱，但是没有记忆丢失。”
楚靳迷惑：“……对。”
江森忽然低声，高深莫测：“有间谍。”
楚靳噢了声，淡然地熟练回答：“韩某某三年前就入狱了。确切至极的尘埃落定。”
江森一愣：“真的是他么，我早有怀疑。”随即颦眉：“楚靳同志，你有证明吗？”
楚靳等着这句话，把早就准备好的光脑递过去：“你这一次性想起不少。看来我应该经常带你出来，而不是在家里走迷宫。”这是江森两年来第一百零三次提及间谍的事情。楚靳对韩语洛真的很酸。
江森不说话了，过了一段时间缓缓捂住了眉心：“我记忆是错乱的，抱歉。”
楚靳弯弯眉毛：“我知道啊。”
两人沉默着在街上行走。
此时街道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在家操控机甲耕田。人口大国需要粮食，想要修复经济，维持人民的正常生活是必需的。维持生活的必备品是粮食等，因此这些轻工业经济在目前是大力发展中。江森病前的工作倒是和重工业有挺大联系——他回了故乡的军校当了个机甲机械教官，并声称自己无能政事。江森怎么可能无能政事，只是某些纠纷令他必须退出。
楚靳私心不太希望他想太多烦心事，只是没有想到被提取记忆的后遗症会这么严重。他斜着目光思考了下，目光瞥向了不远处的zk大。
他语气斯文地问：“江教官～要不要回学校看看～”
江森一愣，目光诡异地朝楚靳看了看，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攥紧了楚靳的手：“第二条，我知道。去看看吧，病因。”
病因其实就是那3TB的记忆。
楚靳神色复杂地跟在江森身后，看江森一脸傻逼地识别路标，实在是忍不住轻声提醒：“不是这个，我带你走。——别废话！我是你男友！你带我走过无数次！”
他拉着江森的手大跨步进了校园，嘴角是每天都会浮现的无奈的笑。
他此刻倒是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事情发生了巨变。
——
请一定要回家。
间谍韩语洛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倒是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她爸爸。楚靳想，三年前的事一出，韩洋晨的政审是过不了了。江森教官对这个他的学生非常好——除训练外，楚靳认为，他对他的学生向来都很好。
这个女学生叫韩洋晨，量子纠缠与纠缠动力学系研究生。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楚靳不准备跟江森说。对江森来说，这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对韩洋晨来说，这事儿足以把她关进她爸那所监狱。
——她偷走了那个3TB的记忆芯片，至今无踪迹，未被逮捕。
记忆芯片对大脑产生了影响，但究竟怎么产生的影响，楚靳无从得知。记忆芯片站由谢蓝灿管理，这女人以前是三队的，来二队呆了一个星期又转回三队了，所以楚靳和她不是很熟。但谢蓝灿算是救过他一命，所以逢年过节还是要去送些礼。
这事大家都很尴尬，江森浑然不知但似乎很努力想要得知，楚靳称你看着处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谢蓝灿差点被停职，韩洋晨的照片上了通缉令。
楚靳问谢蓝灿，江森的病是不是和芯片有关。
谢蓝灿点头。
楚靳又问，那你们准备如何担责?
谢蓝灿说，你为什么不关注更重要的事。即使芯片还在，江森的病也无法通过芯片治好。重要文件丢失才是要事，再说江森目前的大脑也提不出有效信息。
楚靳点头，说，好，我知道了，好。
他为什么说芯片丢失对江森是好事，因为谢蓝灿是他重点怀疑的间谍对象之一。
表态模糊是危险的征兆，这征兆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出现在了谢蓝灿的身上。往事他不想多言，但很多不该有的犹豫，谢蓝灿都有。
比如谢蓝灿忽然转至二队一个月的原因，楚靳查不到。查不到才是奇怪的，楚靳上了报，却没有回音。这是更奇怪的。最奇怪的是，精通量子纠缠技术的谢蓝灿组，在提取若干将领记忆时，居然选择使用芯片技术而非更严谨的点码标记技术。在这些将领之中，唯有与谢蓝灿认识的江森中了招，这让他不得不多想。
芯片内容如何他不知，但韩洋晨同学，他不觉得会和谢蓝灿是一伙人。心理打击永远比利益来得让人觉得深刻，尤其对于她这种见识并不深远的人。昔日好友忽然客气疏离与校园暴力的打击使她不会轻易地原谅间谍，更何况所谓从没见过的爸爸。可是一个人的立场仅凭这些是不敢敲定的，楚靳摇头，停止对这些的思考。他带着江森进了校园，却蓦地愣住。
韩洋晨静静地立在校门口，扎着不符她气质的双马尾，穿着从没穿过的jk制服，面带寂静的微笑。
她说：“江老师，该你出场了。
“如果再不恢复的话，”韩洋晨打开光脑，点码的光渐渐团聚成一条色彩繁杂的直线，芯片插在明显改造过的光脑内，被流畅地转录为流动的不同频率的电子，“有的人就要得逞了。”
“我是一个热爱祖国的人，我们要热爱祖国。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韩洋晨喃喃道，“所以一切对祖国有害的事，我们必须要阻止，哪怕这会伤及我们自身。
“我们和外星侵略者打了近百年的仗，如今终于胜利，有的人却对战争既得利益念念不忘，企图重新制造水深火热的局面。”韩洋晨看着江森陡然变得清明的目光，和已经失去了声音盯着江森的楚靳，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我不会骂人，就判定他们是傻逼吧。”
昔日最英明神武的上将在家里磕磕绊绊，昔日手下最多出色机甲机械学生的教官要被伴侣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牵着走。三年，对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人因为叛徒的陷害而记忆错乱，可叛徒却得意洋洋，风生水起。
江森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正视楚靳说：
“我们可以，一会儿再回家吗？”
——
“3，想起记忆中重要的部分，真的很重要。
你的男友怀疑你的记忆错乱是人为的，如果确有诡异之处，立即前去反映。
如果你的记忆恢复正常而我不在身边，请想想我说的话。
这么些天辛苦了，爱你
欢迎回家”
——
江森愧疚不已，楚靳是一脸饶有趣味。
昨天，谢蓝灿落网，韩洋晨被证清白。
这件事在光脑网掀起了轩然大波，娱乐小生的热搜罕见地被这件新闻顶开。江森和楚靳的名字并没有写进去，可叛徒的丑恶嘴脸却是人尽皆知，威名远扬。
他们顺着这条绳子，拽下来好几个重难点，有网友愤然评论：要是没有这些人，国家和平能提前好几年。
“划痕是你的先见之明，它是能让你无时不刻认识到自己出现问题的标志。”楚靳揉着江森的头发道，“因为当记忆中出现同一划痕不同人刻下的场景时，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分类讨论，这是谁什么时候刻的，这样记忆的问题转瞬就能发现啦。我说的对不对?”
江森紧紧地抱住楚靳，哑声道：“我觉得，我幸好被你喜欢了。我真的太幸运，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了。”
楚靳绷紧了三年的脑神经终于放松，他惬意地翻了个身，手掌“砰”地扇在床上，仿佛扇去了什么黑气。
他随手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这是星历6486年的某一天早晨，总之是平平淡淡，他的爱人恢复了清明。
“怎么是喜欢呢，我难道不够爱你吗？”楚靳跳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朝卧室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