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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记我年少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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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日天气大好,其实这几日都是这样,热的过头,我不停的拭着汗,王妈执扇要为我扇风,被我婉拒。
  我拿帕子轻点额头,瞧着外头的日光,心里一阵烦躁,没一会儿便丢了笔。
  我实在无法忍受,扭头问她;“没有冰么?”
  王妈正替我整理散的乱七八糟的手稿,闻言无奈道:“还未到夏日,老爷之前没有吩咐……”
  “罢了,罢了!”我最怕父亲,瞧了眼墙上的西洋钟,X前几日与我相约议事,此时去福生楼最好,衡城中最大的酒楼,那儿一定凉快。
  穿上外衫,戴上帽子,我撇了王妈一眼,她却是没出甚么汗,不由得惊奇,问了一句:“这样热的天,你也不出汗么?”
  她头也不抬,随口应承道:“习惯了,自然就不能与少爷相比。”
  我愣了愣,压低帽檐,出了门去。
  X听我说要去福生楼,大街上正走着,突然揽着我大笑道:“好!好!你终于开窍了!你一个大少爷,成天在家吃甚么馒头咸菜的,真不成样子!”
  我叫他揽得更热,行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推了推他,辩解道:“没有!只是今日未免太热……”
  他却并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到时再与我去听戏罢!戏班来了个小娘子,长的是……”
  听他胡扯,我不由得心里发笑,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一声的凄厉的惨叫,抬眼看见一个瘦弱的人影,披头散发,衣着破烂,形似恶鬼,跌跌撞撞的走着,像濒死的人在竭力逃命。
  我不由得停下,X也瞧见了那人,却是非常生气,拉着我道:“你看那腌臜东西做甚!走罢,走罢!”
  我被他拉走,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琼浆玉液进了嘴也觉得索然无味。事毕,X一个劲的撺掇我去戏园子,我没去,一来不能,父亲一定要骂我不知上进;二来我也不想。
  我又把自己关进房内看书,瞧见之前擦汗的帕子,惊觉不那么热了,看向窗外,才发现太阳隐去了。
  二
  父亲差我来取钱,这本是跑腿该干的事,我不知他为何又看我不顺眼,急匆匆拿了现银,又急匆匆的要赶回去,忽然听见一声耳熟的哀嚎,我心头一震,四下张望,果然看见前几日那人的身影。
  那人似乎带了伤,血淋淋的,愈发可怖。这次却不止一个人,除那人外,有人搀扶着她,零零散散还有十来个,都是些身着长衫的青年,有些还捧着书,大抵是学生,脸上全都蒙着愤怒之色。
  我朝他们走去,为首满身血污的那人见了我,急行几步,跪在我面前,哭道:“先生!救救我罢!”
  我这才发现她竟是个女子,又意外她眼神清明,并无疯癫之态,眉眼温婉,本该是个落落大方的好姑娘。
  我一时不知所措,问道:“我……我该如何救你?”
  她摇着头痛哭,我又听见阵阵低沉的议论之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周围聚满了人 ,交头接耳,对着我面前的女子指指点点。
  我慌了神,将手里的现银塞给她,语无伦次道:“姑娘,我,我如何能帮你,我只有些钱,你要是有用的话……”
  她忽而止住了哭声,定定的看着我袖子方才沾上的血迹,将钱塞回我手里,冲我磕了个头,颤着声说:“先生……您是好人!”
  与她一同的青年们愤愤地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轻轻的扶起她,离开了人群。
  徒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失神。
  三
  X来找我下棋,他平日棋艺不精又喜好夸夸其谈,今日与我对战,我竟隐隐落于下风。
  我揉揉眉心,放下棋子,他知我认输,沾沾自喜又有不满。
  “我想出去走走。”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这样说道。
  “乐意奉陪!”X摇头晃脑。
  这几天天气总是阴冷,像一种可怕的征兆,我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慢慢踱着步子,就走到了之前见过她的那条街。
  我在街边的小店要了一碗抄手,X左看右看,很是嫌弃的同我坐下。隔桌的人糙声议论着近日的新鲜事,好不热闹。
  “你们听说没?最近街上有一个疯婆子,到处抢钱呢!”
  我不由自主的僵住了身子。
  “是啊是啊,听说她之前还想勾引哪家少爷,结果被人家打的半死,她还要把事情闹大,说是人家少爷欺辱她,呸!也不看看自己啥样,真是个下贱坯子!”
  “我也听说了!好像还有好些人帮着她,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我之前看见了,一堆穷书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书生?我看是和她睡过的恩客吧!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都哄笑起来,我搅着碗里的汤水,一时间感到无比恶心,X得意的哼哼两声,突然,他们中间有人嚷道:“来了!来了!他们又来闹事了!”
  我立刻向外看去,只见一支庞大的人群,定眼一看,果然尽是些年轻的学生,红着眼,脸上满是愤怒悲壮之色,他们举着旗帜,嘴里高声呼喊着什么,我只看见“真相”“公道”几个大字,我起身就要往那边跑,X却拉住我。
  “你要做什么!”他厉声质问道。
  “我要救她!”我亦是厉声回答。
  “你疯了!你难道没听清楚他们刚才说什么吗?!”X不可置信,“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身份!救她?可笑!一个贱人罢了,你做什么非要管她!你就不怕她那样的人讹上你!”
  我望着X的脸,心里突然无比平静,道:“你是不是知道她。”
  他攥着我的手松了一点 ,但我依旧无法甩开。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如果你口中之贱人,仅凭三言两语就引来了如此多追随她的青年和学生,可笑的,岂非是我们?你我同读圣贤书,要我冷眼旁观,恕难从命!”
  人群那边突然传出枪响,我回头望去,一些巡警将他们围起来,几个学生应声倒地,剩下的青年不退反怒,不顾性命怒吼着冲上去与来人厮打,一时间街上充斥着怒骂和鲜血。
  我终于挣开了X的手,快步向厮打的人群跑去,钻进其中搜寻着,却未见她身影,心渐渐沉了下去,一个面色狰狞的巡警从我身侧闪出,用警棍抽向我。
  我向地上倒去,只觉得一切都如此缓慢,耳边有年轻的声音山呼世道不公,有恶毒的声音怒骂疯子,是了,我明白了,疯的是这世道。温热的液体从我面上划过,我感到茫然,是泪?是鲜血?还是……下雨了?
  好像一切都有,身体一阵钝痛,我的思想不着边际—— 死亡亦是如此吗?
  大雨瓢泼,我彻底昏死过去。
  四
  我害了疯病,整日整日烧的厉害,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父亲不允我外出,为我请来无数名医,他们抓耳挠腮着为我把脉,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我究竟病在何处。
  只有我知晓,疯的不是我。
  五
  之前本该跑腿的小厮被我打发去打听消息,几日拼拼凑凑下来,故事大抵是,衡城一个富家子弟看上了那姑娘,给了她父母些钱要抬她做姨娘,那姑娘曾在书院前卖桃花糕,结识了些朋友,识字认道理,死也不愿做小,谁知她父母也是人渣,收了钱绑着她就送给了那有钱人,她每日叫骂挣扎,抵死不从,又被发卖到戏园子,九死一生逃了出来。
  “这是那群学生的说法。”小厮跪在塌边,不敢抬头看我。
  “警察厅怎么说?”
  “许厅长拒不承认,但巡警当街杀人把事情闹的太大,学生们不接受现有的调查结果,这几日都在城内示威游行,四处煽风点火……这是他们分发的传单。”
  我接过那纸诉状,只见上头慷慨陈词,字字泣血,一笔一画坚如磐毅,字里行间都痛斥着当今世道吃人喝血的事实。我嗅着房内的清苦药气,十指无可抑制的发起颤来。
  我着锦衣华服,盖蚕丝绒被,躺在金丝楠木雕花架子床上,屋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冷汗却从我额前渗出,霎时间我如坠冰窟。
  “她死了……他们也死了!”我狠抓着床沿,抬手扇了自己一掌,在剧痛中涕泗横流。
  “……我本可以救!她,他们……我,我!我分明……”
  小厮跪在地上,将头埋的更低。
  我又发了狂,大笑起来。小厮连滚带爬出了房门,骇声道:“少爷发病了!少爷疯了!”
  我翻下床,推倒书架,将墙上写着“济世救民”的卷轴扯下来,连同手稿一起丢进了火炉,亲眼见着一切燃为灰烬,最终失了力气,跌坐在地,掩面痛哭。
  “铩我!铩我!痛煞我也!”
  窗外的鸟附着我悲鸣,像极她的惨叫。
  王妈进来摁住我,掐着我的人中,试图将那碗千金难求的药灌进我口中。我狠命挣扎,褐色的汤药撒了一地。
  王妈抱住我的头,与我一同痛哭:“少爷千金之躯,这又是何苦!”
  我疯笑着摇头,半晌呕出一口血。
  六
  X又来寻我,说是探病。他葫芦里必定没卖好药,但我已没甚么可怕的了。我布完上回我们没有下完的棋,静静的看着他。
  他硬着头皮与我对峙,却是不敌我。
  “你有甚么要与我说。”我又执一子落下,掩袖轻咳。
  他竟也不敢看我,死死捏着那枚棋子不愿言语。
  “是你么?”
  “不!不是!是我哥哥!他素来好色,我以为那日他也只是……可谁知……”说着,他便声泪俱下。
  “你救救我罢!”
  听着这话,我想起那日那姑娘决绝的眼神,在心里冷笑,冷眼瞧他:“我如何能救?”
  “你父亲!……伯父他,他一定有法子!”他殷切的望着我,是了,我父亲平日爱好救济穷人,在衡城颇有名望,不似X家横行霸道,只知敛财,时时草菅人命。
  “我若是不帮呢?”
  “那我一族在衡城便再无立足之地!”
  “那我问你!那姑娘,那些枉死的学生,又当如何!”
  “我家已落得如此境地,还不够么?我已是过街之鼠,难不成还真要我大哥给那女人,给那几个穷学生赔命么?”
  我掀了棋盘,精致的黑白玉石叮叮铃铃散落一地,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他骂道:“你滚!你这吃人的!你这吃人的……”
  他便落荒而逃。
  我痛彻心扉,握拳锤桌,恍然间听见不知谁的怪笑,又嗅到一股血腥之气,原来四周全然围绕着墨绿幽光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分外阴森。
  “狼……是狼!我知道了!撕肉饮血……哈哈……它们!它们……”
  可我又何尝不是?
  我恨死了这老天。
  七
  父亲请来城中最富盛名的郎中,来人与我对视良久,挥笔写下“此乃心疾,药石罔效”几个字。
  我并不惊奇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已经许久不见阳光,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那日过后,我一夜白头,说话也显得吃力,自觉已是将死之躯,连未尽的愤慨都不知留给谁,王妈时常坐在堂前抹泪,家里的佣人们说话做事大气也不敢出。
  “我师父能救你!”那郎中如此笃定道。
  “与我去浮生楼罢。”
  我望着窗外,一棵树在这样冷的日子,竟然萌发了新芽。
  “好。”
  八
  我曾捏着粘血的帕子问父亲:“我读书,循着自己的意愿做我认为对的事,我……做错了么?”
  父亲沉默着看向窗外,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谁知,他举手指向窗外那棵老树,缓声说道:“这棵树盈玉正发时,曾栖满喜鹊。那年我一举登科,意气风发,娶了美娇娘。次年你出生,同年,家乡大旱。灾民暴动,杀死了你娘,我赶到时,已死的她将尚有一息的你紧紧护在怀中,我搂着我妻之骨,抱着你,来到衡城投奔王妈,那时我便知清官无用,从此弃官从商。如今,十八载过去了,王妈老了,我也老了,可那棵树还在。”
  他又望回我:“你还年轻,不要怕它。”
  父亲起身离开,在门前停顿,背对我良久,沉声说道:“我儿英勇,必有作为。”
  九
  我见了浮生楼的掌柜,也就是那郎中的师父,他正倚着炼丹炉焦躁的翻书,像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他也瞧见我,好奇一般围着我打量:“我浮生楼只收罹患绝症之人,你身体康健,来此处作何啊?”
  “我大抵是疯了。”我将他徒弟之前写的话展给他看,掌柜笑出声来,往那炼丹炉里丢了几份药材。
  “你若是疯了,世上哪里还有人?”他又忙活起来,在药柜前转来转去,抽空绕回来踢了炉鼎两脚,从中取出一枚乌黑的丸子,丢给我,隔空指指我的头发。
  “吃了它。”
  我轻轻摇头,用帕子将那枚丹药垫好放在桌上:“不必。”
  “你不嫌丑么?小少爷?”
  我与他沉默片刻,忽尔相视一笑。
  “想来……这并不大重要。”
  “嗯……没错!你说的对……这很好……去罢!”他捋着乱糟糟的胡子,转过身,不再理我。
  我向他躬身行礼,大步离去。
  十
  去警察厅的路上碰见了几个学生,其中一人神情激动,拉住我,说道:“我认得你!你是年家少爷!你是要去寻娇桃么?”
  听他说年家少爷 ,我原以为他也要痛批我,面色木然,又听得娇桃二字,不免一怔:“娇桃……是那姑娘的名字么?”
  几人面面相觑,那少年目光渐暗:“并不,只是戏称,我等并不知她真名……娇桃姑娘逝去后,我们为她立碑时曾寻过她父母,一番打听,才知道那二人早已死于痨病。不过……她爹娘即是为她取了名字,想来,她也不愿用。”
  “我只知她身死,敢问她现下葬在何处?”
  这些学生都低下头,攥紧拳头,颤声道:“城西乱葬岗——那姓许的狗厅长将娇桃抛尸,还不许我等殓尸祭拜……多亏了您父亲,我们给她立了……衣冠冢。”
  是啊,耽误了这么多时日,那姑娘的遗躯恐怕早教些野狼疯狗啃食干净了罢。
  我仰头定神片刻,向他们道了谢,改步要去城西。
  “年少爷!您和您父亲,都是好人!”那少年在我背后这样喊道,使我心口一窒。
  好人?
  哈!好人!!!
  这必是天大的嘲讽。
  我掩下嘴角苦笑,冲身后挥了挥手。
  十一
  我见了娇桃的冢,却不止她。约莫五六座小土丘,整整齐齐的一排,每块碑上都珍而重之的刻上了生辰姓名,为首最小的那个却是空白。
  我甚么祭品也没带,对逝者实在不敬。想了想,便跪下磕了个头,又起身替她拂去石碑上的桃花。
  说来也怪,这乱葬岗边竟全是些桃树,正值春三月,不知是不是因吸食人血,那花美得妖冶可怖,配上一旁林立的残碑与遍地烂尸,斯情斯景,荒诞怪异至极。
  那些学生大约来过,墓前散着几张传单,其上与我之前看过的内容不同,拾起仔细一瞧,入目几个大字是“沉冤昭雪!!!”
  为何这么说?我思躇良久,恍然——是因着X家已举族南迁。
  南不南迁又如何?它即是留在衡城,至多不过两三月,便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我有时会觉得X说的对:死的不过是个女人和几个穷学生。
  可笑世人竟以此祭她。
  十二
  我常常在想,若是她没卖甚么桃花糕,不去听那新学说新思想,心甘情愿嫁去做了小,便不会有这些事了吗?
  不!这城中积怨已久,总是会发生的。
  彼时我又应痛在何处,悲在何处呢?
  可笑我独有一腔愚勇,难以作为。
  十三
  今日,很好的日光。我不见她,已一年有余。
  这样的春三月,这样好的日光,她再也无法看见。
  她,他们 ,分明都是与我一般的年纪。
  我的泪啊,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