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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 · 算计(完) ...

  •   年节将至,又到一岁寒冬。

      萧厌再度从梦中惊醒,又被怀中的咕哝声安抚下所有心慌惧意。

      缱绻垂首,怀中人畏冷地翻了个身,再度卷去他身上不多的被褥。无奈笑着,他也怕冷,便小心翼翼地夺回一角,将她环搂抱住,赖在一块儿于冬晨贪眠。

      “……萧!怀!安!”

      再度惊醒,是因着耳廓传来的痛意。萧厌惺忪垂眸,正对上怀里被困成蚕蛹、动弹不得的娇小夫人的气恼双眸。

      “怎么啦?”他疑惑问着。

      “你能不能不要挤我!”他的小夫人咆哮怒吼,“第几次啦?你自己多壮心里没点数吗?你非得让我趴墙上睡觉是吗?”

      看着被围困在方寸之间,只从被褥里探出个小脑袋小爪子的他的小夫人,萧厌忽而坏心一起,痞笑着掀开被褥,吻咬着耳朵将她亲密无间地环腰抱住:

      “怎会~我们不趴墙上,夫人趴我身上~”

      “丫的臭流氓!”

      “嘶——”腰腹间忽而挨了一脚,他顺势捏住,委屈抱怨:“夫人,你踹疼我了。”

      “活该!老娘踹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嗷!放、放开!你别捏我脚啊……!”

      “可是夫人想踹我。”被褥下,少年肆意地把玩着玉足,眸光却愈加受屈可怜。

      “你!那还不是你先调戏我的,别给老子装!”小姑娘直接脸红气炸。

      “喂喂喂!松开呀,你放腰上干嘛———!!”

      “混蛋!别摸了……给老子爬!”

      …………

      一番晨间嬉闹,两人热汗淋漓。

      女婢们端水进来服侍时,一个个皆是低眉垂首,各显赧颜地不敢抬头多瞧。稍稍一顾,萧厌便顷刻明了她们的春色误解,挑眉漾笑着继续自行穿衣,故意不多解释。

      “夫、夫人可要用些热水?”薄面子的女婢小声探问。

      小姑娘即是漱完口也没清醒多少,困倦地凑着耳朵听了半句,便打着哈欠止不住点头,“热水吗?要啊,肯定要啊。”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浴桶。”女婢小脸羞羞的,笑着转身欲离。

      “不是,等会儿。”小姑娘疑惑不解,“我洗个脸而已,你拿浴桶干嘛?”

      “啊?夫人不是……”女婢诧异喃喃。

      “不是什么?”小姑娘一脸呆萌。

      看着夫人纯善懵懂的憨态,女婢脸红垂首,扭扭捏捏地好似不知如何作答。小姑娘见状也懒得多问了,挥了挥手让她随意安排。

      “咦,没有要热水吗?”

      穿好衣袍的萧厌故意贱兮兮地过去撩拨。小姑娘起先还蹙眉看傻子似的斜眼瞥他,待他言及“方才晨间耍闹,夫人香汗淋漓,身上不黏腻吗?”此一言时,小姑娘才突然神色一正,稍稍明白过来。

      “你个色胚脑袋,又敢拿我取……啾?!!”

      “啾~”

      回首时的一记偷香,萧厌哄了大半晌才将怒极的娇人儿稍稍哄好,按着昨日安排,相伴出行去市集中采买年货。

      此地离上京不远,地处偏僻山郊。周遭枕山襟海,是个安于一隅的方寸小镇。马车悠悠前行,将近到时,萧厌于怀中取出一方面纱,自然递予正趴在车窗边上、半掀纱帘探看四周光景的亢奋小人儿。

      轻拍了两下肩膀,小姑娘眉眼雀跃地回首望来,又在看到了那方面纱后收敛了大半笑意。偏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只一如往常般乖乖地垂眸接过,兀自安静戴上。一方面纱,隔断了那一身灵气。

      车厢一时静默无声,萧厌心里犹豫了半晌,末了还是无奈叹着,伸手帮她摘下:“平日里那般气焰嚣张,真遇上事了却不见一点反抗。你这外厉内荏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不喜欢便直说,不要自己强忍受屈。即便是我,也不能……”

      也不能让你受一丝委屈。

      萧厌原是想这般说的,可思及这一路以来的孽缘恶举,他又骤然失却了所有底气,根本无从开口。

      看着垂首低眸依旧未有一语的小姑娘,萧厌苦闷地将她轻轻抱住。相拥围抱,萧厌失神思忖着,而后缓声开口:“别怕,以后不戴了……”

      似是无声决定了什么,少年再度开口复念,而这次却更为坚定了些:“以后再也不戴了。”

      面纱之端由,起初只为以防万一。他虽布局已久,方方面面巨细无遗,但仍怕会遭逢意外,使之毁于一旦。是以原先大业未定,他从未安心将这心中珍宝现于人前。

      ‘隐于山水间,云海藏天镜’。这堆金积玉的天镜台,本就是他金屋藏娇之所。奇珍异宝、翠羽明珠,凡他所有,皆尽数献于她眼前。若无她此前之言,萧厌心里早已安顿好一切。诛杀先太子遗脉、清理平西王旧党。等摘除掉所有隐患,改名换姓,他的明月便能重归天际,与他并肩昭明这万里山河。

      他原是想这般做的,卑劣地想霸占她漫长岁月。只是可笑罪业逆转,他心机算尽,却只能谋来这短短一月。

      医者无能,他便另寻他路,然一腔诚心换来无数肮脏嘴脸。道观庙宇前堆满了招摇行骗的术士尸首,鲜血漫于脚下,他嗤笑着,正欲前往下一处庙宇。

      身后碎石滚落,他顿足抬眸望向那山坡上的身影。沉重的柴木堆积在那老汉身上,破旧难掩的道袍彰明了他的身份。罪不及旁者,他冷漠收回目光,却是叫人先一步出声唤住。

      “命数已定,尘劫将了。施主莫再一意孤行,贪求虚无幻象。”

      一语撼动神魂,萧厌惶惑回望,执意问道:“何故?”

      此之短短一言,让他莫名心生恐慌。周遭光景倏尔朦胧淡去,然一眨眼又恢复如常,他也如似久睡之人将醒未醒,神智骤然生出两分清明:

      他会永远失去她。千秋万载,永不复见。

      两分清明带来无尽恐慌,他如似贪恋幻梦不愿苏醒的俗世痴儿,愤然偏执追问: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本座为何不能将人留下!!”

      “……九重天境,渺渺人间。花落一瞬,轮回百年。”

      老汉叹息苦劝,“弹指间的尘劫一梦,施主莫要过多贪执。凡人蜉蝣之躯,担承不了这千万载孽债因果。”

      “本座不想听那些狗屁神论!”少年眸眼执念痴狂,“本座只要将她留下!倾尽所有,倾尽一切将她留下!生死两路即在你眼前,你只需告诉本座到底有无解法!”

      虚空临视之下,少年身上杀意愈重,隐隐诱生心魔。老汉神色复杂凝重,可思量着方才窥视到的天相,末了还是道出一语:

      “此劫之解法,在于两心相向。”

      世间之情,两心相合者谓之缘,一意妄求者谓之孽。凡间尚且多孽债,焉知天人生了凡心,又会如何暗中谋私。因果循环,天道昭彰。如若他仍一意孤行,只会让那凡人以蜉蝣寿命,与他共同担起这千千万万载恶业恶果。

      “老道言尽于此,望施主多行善念。”

      ……

      “主子,市集到了。”一声唤回神智。

      萧厌默然步下马车,回首一顾,久未出门的小姑娘早已揪紧袄裙,两眼放光,站在马车边上跃跃欲试。

      “站好,从车凳走下来,不许跳。”他无奈气笑,径直伸手扶她。

      小姑娘步伐一顿,幽幽瞥来一眼,规规矩矩的两三步,活似捆住她的酷刑一般。

      一旁的侍女递来件石榴红狐裘斗篷,萧厌素手拿起正要给她穿上,身前的小家伙便猫腰一窜,从他怀里雪貂成精似的溜了出去。

      “过来。”他头疼地喊着那不听话的白团子。

      “我不。”白团子抗拒回驳,“我已经穿得很厚了,你就差把我捆成粽子揣兜里了,步子都迈不开,我还怎么逛街啊!”

      言罢,小白团子逃难一样转身溜得飞快,雪地上那一排排远去的小脚印,哪里像是迈不开的样子。

      萧厌失笑地跟了上去,久违出门,小姑娘看谁都是目光炯炯,视线火热,一张小脸笑得异常灿烂,尤为热情面善。可相中东西砍起价时,又私毫不讲情面。

      “哪里是我胡说啦?喏,你自己看看,就这地方都有划痕了,明显是旁人挑剩下的,反正也就这一盏了,你就便宜点卖我得了。”

      小姑娘拎着灯盏木柄正同店家费嘴讲价,他踌躇着正要上前时,又被她侧首瞪了一眼制止。在门口守了约莫半柱香后,身侧一声得意重哼,他才终于等来这位得胜归来的女将军。

      “不过十两银子,你即喜欢直接买下就是,何需如此辛劳?”宠溺地轻点那通红小鼻子,萧厌温柔道:“夫人无需心疼财物,为夫家缠万贯,经得起你挥霍。”

      “再有钱也不能大手大脚啊。”小姑娘蹙眉反对,“时间长了不把钱财当事,那往后说不定也纵坏了心性,不把旁人放眼里了。”

      “嗯……言之有理,为夫受教了。”萧厌含笑着点点头,但也好奇:“那夫人怎么不多叫些价?花五两买下,就不怕被……坑了?”

      他思量着用上自家夫人的奇怪用语,然小姑娘却是早已心中有数,对那些商贾之道了然于胸。

      “肯定被坑了啊。”小姑娘轻描淡写。

      “这个万福灯盏最多也就值两三两吧,或许还能再低些。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稀贵,才不会大大咧咧的摆在外头吃风雪呢。”小姑娘细心道着,“不过看他袖口缝补成那样,想来日子也不太好过。多要些价就要些价吧,给他就是了。”

      “但是太让他如愿了也不行。旁边的米铺一斗米卖三十文钱,而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如此加起来,五两银子都够他吃好几年啦,更何况十两?”

      小姑娘气哼哼地嘟囔着,没好气道:

      “他这摆明了就是一瞬生恶念,惦记起别人的钱袋来了。我们若轻易给他,那才是真正害了他。让他往后好逸恶劳,一心只有‘劫富济贫’。若将来碰上个不好讲话的,只怕惹来厄运也不一定。”小姑娘无奈感叹着。

      “夫人何时变得这般聪慧?”

      一番言谈,让萧厌不由得诧异赞赏,“我还以为夫人只会吃喝玩乐,赖床躲懒呢。”

      “砰——”

      屁股头一回遭人挨了一掌。除却长辈,男女之间如此冒犯又轻佻之举,让萧厌愕然新奇的同时,又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回眸端视。

      “夫人?”他口吻玩味,眸光渐渐低沉。

      小姑娘杏眼圆睁的凶煞样子还停留在脸上,偏生被他一唤,又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骤然往旁处一挪,扬着纤细莹润的玉颈叫嚣着同他讲理:“干嘛!是你先说我的!”

      “好,我原谅夫人了。”少年异常好说话。

      “那夫人现在该过来抱我了,不然……为夫就要亲你了。”

      暗处跟随的影一闻言骤然牙口一酸,恨不得当场把耳朵摘下拿去洗洗。不止他,前方从主子身侧路过的买菜老妪,也惊愕地回头瞪圆了眼,而后捂紧了身旁小孙女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快步走过:

      “呸!大白天的什么衣服禽兽!!”

      是衣冠禽兽。

      影一默默改正,而后暗自躲远了些。

      虽说冬昼的市集行客较少,可这一言落下,小姑娘还是当即红了耳廓,做贼心虚地低头挡脸。

      “夫人。”萧厌浑然不知羞地再度开口,隐隐带着胁迫的意味。

      “行啦!行啦!别叫啦!你给老子过来!!”小姑娘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大力地往她怀里拽,纵使隔着厚重衣物,萧厌也能察觉到她咬牙切齿下泄愤拧人的力道有多大。

      “你怎么、怎么越来越厚脸皮了!”小姑娘气得语塞词穷,苍白的小脸也因着恼怒多了几分绯红生机,萧厌入神地慢慢看着,心里既欢喜又苦涩。矛盾交织下,萧厌默然无言,只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抵头紧紧抱住。

      “怎么,理屈说不过了就想把我闷死吗?我告诉你,我这回真生气了!”怀里的人儿叽叽喳喳地嚷着,见他没回应后,又从怀里探出头来,蹙着眉头打量了几眼。

      “你怎么啦?”小姑娘倨傲地别扭关怀。

      “没事。”萧厌哑声回道,“我只是,想多抱抱夫人,只是想将心里的渴求爱慕直接开言相告。”

      “我心悦夫人,只恨不能年年岁岁,朝朝暮暮……”萧厌嗓音嘶哑,心里的无力漫出咽喉。

      老道的劝语又一次回荡心腔,连带着每晚缠身的梦魇也在这白日里现了身。萧厌愕视着怀里逐渐‘消泯’的身影,无尽的恐慌骤然侵袭上心。心神一乱,力道便不免有些失控。

      “嗷——!”

      “干嘛!你要打擂台啊?”

      一声惊诧痛呼后,臂膀处叫人打落一拳,实实在在的力道顷刻间安抚下他满腔惶恐。怀中人生气埋怨着,萧厌愣愣道歉,手上却下意识地再度搂紧。

      终究是病体孱弱,出来不到半天,小姑娘便逛不动了。一双杏眼耷拉着,已然昏昏欲睡。回去的路程中,萧厌将她纳入怀里歇息养神,小姑娘原还有力气同他搭话一二,可时间长了,还是经不住困意悄然睡下。

      ……她贪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萧厌默默算着。

      每晚的梦魇不知何时已然化作成预警,此刻正逐步应验。

      看着她日渐苍白的面容,萧厌忽然不知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自她病后,那些过往的执念、此前拼死苟活下日夜积攒的贪权逐利之心,早已如风吹尘埃,彻底飘散在空中。

      算计了半生,除却大仇得报后的一条残命,他竟是什么也没拥有。权势如云烟,她也即将化作云烟,这空荡寂寥的渺茫前路,原来就是他算计到最后的末路归途。

      天理昭昭,果真报应不爽。

      回到天镜台后,萧厌温柔地将明月抱回主殿,吩咐人燃起地龙,小心妥当地照顾着。等那冰凉的小手开始生出些许暖意,他才稍稍放心地退至书房,低声唤来影一。

      尽忠尽职的隐卫之首恭敬候着,萧厌凝视着那褪去青涩的沉稳面庞,幽思了半晌,终是冷声命令道:

      “让小十继续奉行先前的指令,把谢元清推举上帝位。但这次……无需再私下安插人手,也不必再招兵纳将。”

      “召回除谢元清和另三位位平西军副将外的所有影卫,没有本座亲令,所有人马不得妄自行动,也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如有异心不从者……”

      “直斩不奏。”

      萧厌把玩着腰上的月牙玉坠,言语肃穆凛然。

      影一毫不迟疑,断然应下。只是退身离去前,还是再次犯禁多言道:“主子。”

      迎着少年冷厉审视的目光,影一诚心相告,“旧时夫人未出阁前,曾有几日喜爱翻阅游记,书上更有几处标注圈点,主子若有兴趣,可闲暇时翻阅一二。”

      影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多嘴,许是这一路目睹滋生出的感怀,也许是夫人生机渐逝后主子愈加封心锁情的孤寂。而他追随主子,从上京遁逃凉州,又从凉州杀回上京。这一路的旁观见证,让他也莫名同感交心。

      总归如今万事已了,只要朝政清朗、百姓能丰衣足食,这天下由谁掌权又有何重要呢。

      ……

      政权交替,萧厌以最快的速度将一众棘手重臣、守旧势力,通通打散重组。手段之狠辣果决,便是理智如谢元清,私下碰面时也免不了多言提醒。

      “兄长多虑了。”萧厌神色平静,“国不可一日无君,即是要除旧布新,那便该彻底肃清一番,刮骨去毒,剔去沉疴痼弊。”

      “兄长温善,是百姓之福。可为君者立身朝堂,当如将军坐镇沙场,战事瞬息万变,更容不得一丝迟疑心善。恶名恶语终不过是肩上浮尘,人命可贵,但也抵不过天下万民。”

      “即是承万民之愿,秉万家之烛,兄长便该破釜沉舟,一径冲云破雾。”

      少年言简意骇,素手轻执起酒盅,为二人斟酒。

      “此言在理。怀安有此心志,兄长便也安心了。实不相瞒,今日……”谢元清正欲相告,却被萧厌出声打断。

      “兄长。”萧厌抬眸相望,“兄长心性极佳,日后定是一代明君。等此间事了,怀安想同兄长请辞。”

      “你明知我亦无心在此。”谢元清落寞苦笑,“千里江山,孤家寡人。比起那至尊之位,我更想回平西府。此为义父之愿,亦是我平西王府忠守之职。”

      “而今众臣皆将你我分作两派劲敌。可是怀安,你我此前是至交,如今也是。我从未变过,亦不想任权势撺掇此心。”

      谢元清神色温和,故作调侃:“未知怀安能否替为兄分忧,扛起这诺大江山?此后你我即是君臣,亦是手足。义父和小妹不在,我们只能相扶前行了。”

      诚挚之言,如似深渊萤火微光。

      萧厌忽而轻笑,眸光复杂:“兄长。”

      “兄长光明磊落,赤忱如朝阳,是我永世迈不过的高山峡谷。我仰慕兄长,可也妒忌兄长,此之小人之心,已是本性难移。怀安任性随心,实在不愿担承此位,余生只想携妻周游四海,游历天下光景。”

      “宝月旧时曾向往秀丽山河,我此前无余心,今时万般悔恨。现求兄长宽宥,允我请辞归去!”

      “……连你也要走吗?”谢元清落寞垂眸。

      庭中飞雪飘零,寒风渐起,于是天幕便有梨花乱舞,絮絮飞扬,悄无声息地搭在少年郎的肩背里。

      一片寂静下,少年悄然开言:“一月。”

      “兄长允我一月休期,待我了却私愿,他日归来,怀安必唯兄长马首是瞻,余生尽忠相报。”

      万事转头空,成败皆是梦。这诡谲炼狱半生,是他偏执贪妄了。

      如若当初顺从平西王之建言,或许大仇得报下,他仍然有一线生机相守白头;又或者当初借由万民请愿,将南境百姓之悲苦呈于平西王跟前,说不定也能唤回他的旧时信诺,殊途同归,一共相谋大业;谢元清的身世也可利用,同为家仇血恨,他们更能同感连心,并不一定要设局‘献祭’无辜性命……

      可惜这些都是‘如果’。不曾相识,便无从谈起。他预知不了今时,也预知不了来日。正如他此前拼死一搏逃至凉州,也从未预料自己会对手中棋子动心起念。

      一切得失皆是一念之果。此为天道,亦为人事。

      该放下了。

      虚空中,幻境倏尔灿然一亮,随后光华散去,幻境逐渐虚化消泯。

      ……

      一切安置妥当,政务也尽数交接。今日过后,他便能带她外出游玩了。

      一月也好,一天也好。与其忧戚于即将到来的分离,萧厌更想占据她余下的一时一刻。

      萧厌翻身下马,接过管事递来的万福灯盏一路快步流星。灯盏摇摇晃晃,烛光照亮红绡,暗夜长巷里,诸般福字如似万福庇佑,拂去前路冥冥。萧厌疾步奔走,月色下,庭院前,他的小姑娘安然立候,眸光流转温柔。

      “夫人……”萧厌喃喃低语,踱步上前:“我回来了。”

      除夕佳夜,缱绻成双。

      萧厌如似做梦一般,同她一起包着饺子,聊着家常,一边对酌用膳,一边听她絮絮念叨。

      这仿佛,就是成家的欢悦。

      茫茫人海,灯火万千。他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处,有她所在的归处。

      酒足饭饱后,萧厌赖在她怀里,醉意熏熏地缠着抱着,也被她宠得愈加娇气放肆。突然窗外一阵噼里声响,萧厌本能地蜷缩一躲,眼前闪过诸多儿时过往。

      那是娘亲离去后的第三天,哑叔因着触犯宫规被押走受罚。无人送来膳食,屋里最后一点冷饭也在昨夜吃完了,他实在饿得狠,便摸黑出去想找人问问膳房的路。

      七弯八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看到前方流光璀璨,入目皆是锦衣华服。小亭子里聚着好几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一旁的石桌上依稀放着几块糕点。他咽了咽口水,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后来他还是被人发现了。当时还稚嫩的五哥直直伸手喝住他,把他当成了宫里的小内监,让他过去点火。

      “那……我点完了可以吃块糕点吗?”他小心翼翼的探问着。

      被小内监如此出声反问,五哥自觉损了面子,嘴里骂着狗奴才,嚷着再不过去,就让他没好果子吃。他想了想,只觉得坏果子也是可以的,他不挑。这么想着,他便乖乖过去了,接过他们嫌恶丢来的香烛,顺着指令找到了燃火线,他护着烛火,认认真真地点燃引线。

      “这样可以了吗?”他回头问着。可是方才还在身后的孩童们却都跑到远处躲了起来,一个个探着脑袋兴致勃勃探看着。

      他还来不及疑惑,下一瞬右腿一疼,耳边一声爆鸣巨响,而后是嗡嗡的、盖过世间一切声响的长鸣,无数绚丽耀眼的火光同他擦肩而过,掠过他的手腕,掠过他的耳廓,炽热的烟气晃过眼睛,他难受地闭眼后退着,却牵动了小腿的伤势,径直摔落在地。

      躺在雪地上,萧厌眨巴着疼痛的眼睛,视线上空,是幽幽夜幕,无数璀璨夺目的‘星光’灿灿燃起,那是他最为喜爱的‘烟花’。

      ‘也罢,你这混小子就不是个‘好学’性子。那便简单记着,天上放烟火时,你就有肉吃啦。’

      莫然地,他好像看到阿娘了,阿娘藏在烟花里,还在耳边温柔的和他说话。

      …………他想阿娘了。

      萧厌躺倒在地,远处是哥哥们欢喜雀跃的笑声欢呼声。

      要不睡一觉吧,就和阿娘那样。他这么想着,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烟花转瞬即逝,孩童们意犹未尽,便继续寻着他的身影。几个大内监听了吩咐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一路嚷着让他快点起来。这样被吵着他也睡不着,便妥协地睁开了眼。

      “啊啊啊——!!!!”周遭喊声此起彼伏。

      他疑惑地费力坐直,几个神色不悦的孩童们和他对视了几眼后,骤然惊慌失色,大嚷着诸如‘鬼啊’、‘有血’、‘怪物’、‘他看过来了’等词。他还来不及开口,一群孩童便顷刻跑散,小亭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他一个,还有几块仓皇收拾下,抛落在地的香白糕点。

      萧厌慢慢地拖着右腿过去,拾起了距离最近的半块咬了一口。

      好吃。

      萧厌瞬间呆愣着。

      软软的,香香的,还有花的味道,吃进嘴里很开心,是开心到想分给阿娘一起吃的味道。

      往事幕幕浮现,他回忆着,诉说着,把那些伤痛凄楚一压再压,装作平静,装作无事。发顶被轻轻柔柔地抚着,萧厌闭上眼睛,不自觉地蜷缩将她抱紧。

      “……小月儿,我想活。”我也不得不活。

      阿娘尸首不全,哑叔因他而死,无数大大小小的仇怨积压在肩上,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但一路至此,他对得住亲朋,却对不住她。

      “夫人,我不当皇帝了。”

      “我把皇位推给了谢元清。权势、地位、和所有要务……我都不要了。等过几日交接好政事,我们便离开这儿,去游历天下吧。”

      萧厌喃喃说着,期盼着她的应答。可一向会答复他的小姑娘此刻却沉默了,哪怕是回绝也好,敷衍也好,也都没有。沉默滋生恐慌,使得他骤然心生不妙。

      “小月儿,你与我说说话,不要又不理我……”他温声哄着,可小姑娘就是静默不言,只借口他醉了,让他好好休息。

      心里的不安愈加浓重,萧厌不得不借着同她嬉闹,把她的注意力全然放回自身,这才稍稍缓解了些。

      为了祈愿,也为了祝福,萧厌从怀里拿出那条长供在佛前的红豆珠串,举止轻柔地给她带上。然此前丈量的尺寸如今却大了许多,珠串松松垮垮地挂在她手臂上,纤细得近乎病态的腕骨看着触目惊心。

      忍着心里的酸涩,萧厌像是在安哄她,也像是在安哄自己般,缓缓道着那首缠绵诗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轻执起那戴着红豆的素手,萧厌亲昵地将其抵在胸膛前。掌心相叠,心意相贴。萧厌弯眸凝视着,眉眼笃挚缱绻:

      “值此岁序更迭,赠以佛前相思子,唯愿夫人平安康健,伴我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两掌交叠下,心脏扑腾律动,萧厌虔诚祈求着,心中情意溢出双眸。

      诚心所至,少女神色微微动容。萧厌才正心下欢喜,倏忽之间,怀里的少女便如似陷入梦魇,双眸痛疚渐生。渐渐的,又有泪珠悄然滚落。萧厌下意识蹙眉抬手,但未及触碰,便在少女陡然一颤的惊恐后退中生生遏止。

      无声的抗拒衍生出无言的苦涩。

      素手顿于半空,挣扎几番,末了还是忍不住地微微试探,萧厌如似乞怜般缓缓近前,轻轻拂去那些细碎莹润。

      她怕他,他知道。

      与夜夜纠缠梦中的恶鬼罗刹朝夕共处,谁会不怕?

      萧厌心里明白,这亲密无间的恩爱柔情,终是他强求得来的假象,这场情爱,兴许算到最后,也只有她午夜时分的梦魇呓语才是真。

      萧厌何尝不知这是自欺欺人?可是错行半生,除却卑劣强求,他已无回头路了。

      擦拭不尽的泪水如似二人之间磨灭不去的隔阂。一点一滴,皆是他的累累罪行。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纠缠至此,哄慰也不过是空言虚语的无用把戏。萧厌只能贪求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咽下无声苦涩。

      咫尺相依,却是相顾无言。

      室外飞雪漫天,随风入室。这一场面和心离的沉寂终是被她先一步打碎:

      “怀安,回去继承皇位吧。”

      “你胸有城府,多谋善断,更懂御人之术。比起我哥的温善心性,你更适合坐镇朝堂,统御万臣。我平西王府满门忠勇,从无不臣之心,只要你表意,我哥定会为你守好广袤疆土,镇守边境太平。”

      这番莫名蹊跷的话语深深刺中他的不安,萧厌毅然出声问询,可却只得到一腔‘答非所问’。

      “小月儿,你是否在隐瞒什么?”

      萧厌神色冷峻,细细端视起她的举动神情。

      小姑娘眼睫微颤,却仍努力克制着,平静答道:“怎么会,你别多想。我只是私心作祟,想让你还我兄长自由罢了。”

      “我阿兄是威风凛凛的英勇大将军,我不想看着他,被困在那四堵高墙的皇宫深院,我想让他带着我爹回家,回到凉州去……”

      言语一顿,小姑娘抿唇隐忍。然再次开口,声线还是压抑不住的发颤哽咽:

      “怀安,我想家了,我也想回家……”

      “我不想困在这儿了……你放他们平安回家好不好?”

      梦里的呓语终是摆上了明面。

      小姑娘的痛苦哀求,让他再也无法视作梦言听而不问。

      他们之间,终是横亘着血海深仇。这场相爱,本就筑于尸骸之上。是他欺人自欺,自掩耳目,妄想着能与她相伴朝暮。

      “小月儿……”萧厌茫然开口,心里在放她归家和强留相伴间挣扎犹豫。猝然一瞬,胸前温热,一股浓重腥味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萧厌愣愣地看着面前血色尽失,缓缓倒入他怀里的纤弱女子,神智骤然呆滞。

      “小、小月儿……?”

      “夫人?宝月!!”

      萧厌嘶声发颤,指尖僵滞在那满是血污的小脸上,不敢轻易触碰。心腔剧痛下,少年放声大喊:

      “来人!来人啊!!快去唤医士!影一!!飞羽!!”

      隐卫尽数出动,一道道身影掠出庭院。胸前微有异动,萧厌当即垂首,纤细欲断的素手在他胸前轻轻挪动着,并着一声愧疚示歉:

      “对、对不起……弄……脏了……”小姑娘勉强轻笑。

      手心欲落,萧厌急忙将其握住,入手瘦骨嶙峋。

      “小月儿!!小月儿别睡!”

      萧厌慌张无措地抱着,悲哀苦求:“我让人去请医士了!医士很快就到!你会没事的!先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少女唇瓣翕动,却根本听不清只言片语,萧厌急忙垂首凑近,然面颊贴着额头,是近乎死兆的冰凉。萧厌面色煞白,却还是攥紧手心,极力维持镇定,扯过一旁的狐裘将明月裹紧:

      “小月儿别怕,夫君在呢!等医士来了,给你调养好身体,我就带你回家!带你去见谢元清!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小月儿醒醒,别睡……”

      “求你……”

      萧厌无助哽咽,无尽的泪水自眼眶滑落,又被人轻柔拭去:

      “怀安,别哭……”

      少女眸光溃散,却仍浅笑着轻声安慰:“不怪别人,是我时间到了。我其实,早就该走了……”

      不,不是的!

      明明还有半月……明明说了还有半月……

      他们还没有守夜过完年节,还没有去庙里烧香还愿,他还没有带她去游历,还有好多事没做……怎么时间就到了?

      他已经不敢贪求一世了!已经极力让自己接受半月时光了!可为何!为何还是不能如愿?!!

      医士呢?怎么还没来!!

      萧厌心慌意乱,眼睁睁看着怀中人生机渐逝,心下一狠,当即给她穿戴上狐裘,将她揽腰抱起,莽莽撞撞一路狂奔向医所。

      霜寒天地,寒风飞雪。无尽的庭院像极了无有出路的深渊。萧厌迎风冒雪一路疾趋,沿途却诡异地寻不见一道人影。待千辛万苦终于赶到医所、迈进院门后,廊下的微弱灯盏照亮了少年绝望煞白的脸庞。

      一片寂静,一片漆黑,庭院空空荡荡,只余风雪交加。

      “怀安,好好活着……努力做个好君主……”

      “不要……不要牵连无辜……”

      怀里的小姑娘轻抚着他的脸颊,竭力地温柔嘱托。萧厌垂眸凝注,神智早已因着眼前的诡异景象彻底木然呆滞。

      “我……答应……”

      萧厌下意识地回应着,眸中希冀全然破灭,嗓音哽塞嘶哑难言。

      “怀安……不用难过……”

      泪水滴落,又被轻柔拭去。他的明月弯眸含笑,笑意纯澈一如最初。

      “我只是、一场梦而已……”她轻轻道着。

      “……忘了就好。”

      像是困倦来袭,他的明月浅笑入梦。素手于空中失力垂下,一串红珠松松脱落,坠入雪中。

      远处的夜幕开始渐渐消泯,化作一片白茫。周遭的一切庭院景象也如尘埃一般随风化为虚无。

      苍茫天地,万籁俱寂。虚空之中,一道磬声响彻云霄,昭告众生大梦将醒。

      萧厌拥紧了怀里的小姑娘,跪倒在地失声怮哭。痛意刻心入骨,却再无人会抱着他柔声宽慰。

      封禁的神智渐渐苏醒清明,可同时也在强行地抹去过往所有记忆。暴雨下的初遇,闺房里的初见,云章阁里的打闹、嬉戏、亲昵,秋日庭院里的一吻定情,成亲时盖头掀起的惊艳容色……她的一颦一笑,娇嗔关怀,此刻正一点点地从他脑海里消逝。

      “不!!不要!!!”

      怀里的躯体渐渐淡化,萧厌顾不及头上的剧烈刺痛,一心紧拥着、想强留下他的月亮。

      可是……回天无力……

      萧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眼前消散,连带着那串他长供于佛前、庇佑她安康无灾的红珠手串,还有他脑海中如今所剩无几的印象……

      “还给我……把我的……我……我的……夫人……”

      少年竭力和脑海里的神智对抗,直至痛昏倒下,在苍茫虚渺的幻境里蜷缩成一团,意识尽失,他还是失去了那个曾缱绻念于心口中的名字。

      只依稀记得,他有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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