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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但渡无所苦(二) ...

  •   李允熹依旧是隔三差五就去霍霍乌迩。乌迩却不似先前自在,好几次欲言又止却又没有开口。李允熹觉得好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乌迩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坦白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李允熹饶有兴味地看他,“我为什么不来了?”

      乌迩叹了口气,怀疑对面的人是真的没心没肺,“你知道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成为敌人吧?”

      李允熹回答得不痛不痒:“据我所知,我父皇还没有要吞并东尧的计划。怎么,你们要打过来吗?”

      乌迩似乎觉得他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很是不像话,眸中露出几分难以察觉的不悦,“我是说认真的。齐鲁哈为什么而来你我都清楚。要是他与大渝皇……”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一下,“与你父皇谈不拢,两国开战也不无可能。”

      “我也是认真的呀。”李允熹看着他,依旧是笑笑的模样。他伸手拍了拍乌迩的肩,“相信我,就算两国开战,你我也不会是敌人。”

      李允熹对此事毫不上心,乌迩也就再懒得管。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先前肆无忌惮你问我答的时候,仿佛他们都只是寻常的小老百姓,对异邦充满了好奇。

      然而乌迩一语成谶,齐鲁哈和安正帝终究还是谈崩了,在皇都呆了半年有余的东尧使者拂袖而去,风风火火回去给他的大君复命了。连稍微关心朝局的老百姓都能猜到,等齐鲁哈真的回到了东尧,边境怕是再难安稳。朝堂一众大臣都绷紧了弦,紧锣密鼓地各自部署。

      李允熹这段时间也不好过,但让他焦头烂额的却非邻邦间的局势,而是——他父皇要给他选妃了。

      选妃一事大半年前他封府的时候父皇就提过一次。他婉拒不成,最后只能豁出去硬碰硬地“抗旨不遵”。
      皇帝大怒,破天荒将最疼爱的三儿子打入打牢关了五日。李允熹也是倔,不哭不闹,就是五日里水米不进,转眼都要瘦没了形。最后是他母妃皇后娘娘出面去跟圣上求情这事才不了了之。自此,选妃就成了父子双方的逆鳞。

      李允熹心里明镜一般,这回父皇再次提起,那可就不是自己绝食几日能够解决的了。

      身为皇子,他生来就知道皇族亲事身不由己,他父皇是,姑母是,他的长兄长姐也是。可他不想是。所以他愁,很愁。偏偏在这个时候,滕子义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李允熹飞快地扫完信的内容,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抓着信连衣服都没换就急匆匆出了府。

      推开乌迩书房的大门,李允熹径直走到案前啪的一声将信拍到桌上,“你倒是省事,一封信就想把我打发了。两年多的交情,要走了,就连当面道个别都不愿意?”

      乌迩先是一怔,闹清楚对方生的哪门子气后耐心解释道:“我不是不愿亲口道别,可这些日子你也没来,我怕见不到你,所以才书信一封托子义转交。”

      李允熹被选妃之事弄得本就心中烦躁,一听这像极了借口的解释更加来气:“我不来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

      乌迩极为认真地看向他,反问道:“我去哪里找你,是你王府还是宫里?这样的敏感时期还与东尧人有所往来,叫别人怎么想你?”

      这要是平常的李允熹,听到对方如此为自己着想必然是要感动的,可现下听了他反而觉得憋屈,一张嘴心中苦闷便化作了刻薄:“你都要走了,还介意别人怎么想我?”

      话一出口,乌迩愣住了,李允熹也愣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极了埋怨情郎抛下自己要出远门的小娘子……

      李允熹略微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回正题:“你何时要走?”

      “明日启程。”乌迩答道。

      “明日!”好不容易冷静少许的李允熹又炸了毛,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向来没什么脾气的乌迩接连被他吼了几回似乎终于耗尽了耐性。他腾地站起身来质问道:“我为何不能说走就走?你是渝国人,我是东尧人,渝国和东尧就要打仗了,你到底明不明白?”他越说越是委屈越说越是生气,“半年前就该走了。早知要在这里受你撒泼,我就不该拖到现在!”

      “什么?你半年前就想走了,现在才告诉我?”李允熹心里的火仿佛又被浇上了一盆油。

      乌迩不知李允熹犯了什么病只知道找茬,“李允熹!你可以对大渝的百姓不管不顾,但我却不能对东尧的百姓也不管不顾!你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这要是在草原……”后半句他咽下没说。这要是在草原,他早上拳头了。

      “这要是在草原,你想把我怎么着?”李允熹冷笑着盯着对方。他也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生气,但就是气,气得不行,因而心里愈发燥热。

      乌迩沉默不语,一双浅淡的瞳里是隐忍的愠怒。

      李允熹似是被那眼神刺痛,“不说是吧。好,那我来告诉你这要是在草原会怎样。”说罢他蓦地上前一步就将乌迩拦腰抱起扛上了肩。

      “你干什么?”乌迩被这举动吓了一跳。

      李允熹则丝毫不做理会,扛着人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迈进屋就将人扔在了床上。

      乌迩莫名其妙被他扛到卧房又被他摔了个措手不及,怒道:“李允熹,你……”

      还不待他将话说完,李允熹已经整个人都压了上去,在对方的怔愕中用唇堵上了对方的嘴。
      那由好奇而起却始终未想明白该何去何从的情愫终于决堤,山崩海裂地像是要吞没一切。交错紊乱的呼吸中,他知道他着了魔了,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身下的人剧烈地挣扎,就要将他推开的时候李允熹自己停下了。他支起身子,从怀里掏出防身用的匕首塞到乌迩手上,甚至体贴地替对方拔去了刀鞘。他胸口抵在刀刃上,直视对方一双眼睛,“刺进去我就停下来,今后你也就不必担心我们是敌是友了。”

      乌迩一滞,一股闷气涌上心头,恨不得真的一刀扎下去一了百了。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发白,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稍作冷静。片刻后,他移开了手。清脆一声响,匕首掉落在地上。

      乌迩再次睁开眼,语调轻缓而平静:“也对,这两年三殿下对我照顾有加,让殿下舒爽一夜也是应该的。”

      李允熹浑身血液瞬间凉透。对方琥珀一般的眸里只剩下一潭死水,死水里隐隐泛出的不屑彷如冰锥,不留半点情面地扎进他心里。
      真情这种东西,有些人注定碰不得,再好奇也碰不得。不然,便会一败涂地。

      他垂下眼,起了身,推门离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乌迩略微狼狈地从床上爬起来,指腹缓缓抚过自己的唇,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匕首在床边坐了许久。
      他不傻,两年了,有些心思他不是看不出,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为何明知不该却还是放任自流。但若此时还不断了那念想,将来又当如何呢……

      翌日清晨,乌迩启程。李允熹没有来送,乌迩亦觉得理所当然。出城门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橘色的晨曦勾勒出城墙的轮廓,让那座包裹着锦绣繁华的都城看起来愈发生机盎然。看完了,他调转马头,奔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半日后,崎岖的山道上,策马飞驰的人忽然勒紧了缰绳。骏马嘶鸣一声,突兀地停了蹄。乌迩看向那熟悉的身影,满脸震惊。

      李允熹骑在马上,脸上是暖洋洋的笑意:“我也不知你要走哪条路,想来想去,好像这里是必经之路。”

      乌迩看着那张笑脸,忽然就明白了:这人不是来送他的。
      他微微蹙眉,下意识握紧了缰绳,仿佛这样能够让他躁动的心跳平静下来,“李允熹,你不要胡闹。”

      李允熹驱马靠近了几步,“我没有胡闹。”他眼里的神色平静又认真,“我说过,即使两国开战,你我也不会是敌人。现在我不是大渝的三皇子了,你不必赶我走了。”

      乌迩怀疑这人是不是疯了,“你应该知道,你父皇已经写好了诏书,要立你为太子。”连他一个外邦人都知道的事情,李允熹心里不会没谱。

      “他立他的,我走我的。”李允熹依旧面带微笑。

      乌迩望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又看见了围猎场上那个满身阳光的少年,带着一点点骄傲,坦荡得心无旁骛,一副万事与他无关的纨绔模样,任性得十分欠揍,又洒脱得令人羡慕。

      乌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默过后,他像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劝阻,只是驱马缓步向前。李允熹看着那背影,笑着跟了上去。

      东尧路远,却又不够远。
      江水滔滔,过了江,便是东尧了。

      二人在祁江边上站了许久。

      乌迩开口:“你……”他想说,送得够远了,你该回去了。像他和李允熹这样的人,可以疯得一时,却不该疯一辈子。

      然而李允熹不待他说完便将他打断:“你等等,我去去就来。”说罢便没了影。
      半个时辰以后,他撑着一只小船,从江上回来了。

      乌迩惊讶问:“你哪里来的船?”

      “我拿马换的。”他笑得略带歉意,“我那匹马是好马,可这里的人不识货,也就换了这个。简陋了些,你凑合凑合。”

      乌迩一时语塞,愣怔良久忽然放弃了挣扎。他下了马,在江边找了棵树认认真真将马绳绑上。罢了罢了,御赐的汗血宝马卖了就卖了,大不了让他骑自己的马回去便是。

      安置好了李允熹回程的坐骑,乌迩跳上船。李允熹第一次撑船,力道怎么使都不对,足足两个时辰才到对岸,换得一身大汗淋漓。

      乌迩跨上岸,将那人额前汗湿的发看在眼里,忽然胸口紧得慌,一抽一抽地疼。他抬头望了望暗下来的天,对撑船的人道:“三殿下,请回吧。”

      李允熹听着那有些刻意的称呼,对他笑了一下:“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大渝已经没有三殿下了。”

      乌迩微微摇头:“你曾问过我,我在大渝都知道了什么。”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那笑里的落寞若隐若现,“除了大渝的皇帝和百姓,我还知道了大渝的三皇子。他能文能武,聪慧通透,虽然有些任性却仁慈善良,会是一个好皇帝。”

      李允熹听得这一席难得的溢美之词却是苦笑:“这会儿你知道夸我了。晚了!”他稍稍正色,“大渝的确需要一个好皇帝,但未必就非得是三殿下。我大哥也能文能武,还不任性,只是缺了一个会讨父皇欢心还位居正宫的母妃。他想望了一辈子的东西我本就不稀罕,为何要去与他争呢?还是说,你就非要把我撵回皇都,去淋一身皇墙内的腥风血雨?”

      乌迩不说话了,明知是歪理,却不知如何反驳。对面站着的还是他熟知的那个少年,执拗倔强,牛一样的脾气,谁都劝不动。

      牛脾气牵起乌迩的手笑笑地说:“再说了,渝国有没有好皇帝,你一个当‘邻居’的,瞎操什么心。”

      “你爱怎样怎样,随你的便!”乌迩甩开对方的手转过身就走,说完觉得还不解气,又补了一句,“李允熹,你就是个失心疯!”

      李允熹也不追,乖巧地站在船上,扬声像是道别又像是嘱咐:“我在这里等你。你什么时候想好愿意跟我渡江了,就回来找……”

      乌迩的脚步骤然一停,紧接着调转方向走了回去。这一次,是站在岸上的人俯身用唇堵住了船上人的嘴。

      李允熹睁大了眼,继而心里一热。他顺势往对方腰间一抱,打横将人扛进了船舱。他轻手轻脚把心爱之人放到船板上,随手放下那简陋的舱帘,目光灼人,“这回,你还会把我踢出‘帐篷’吗?”

      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乌迩笑了:“你可以试试。”

      小舟随着夜色里的江浪摇曳,血气方刚的少年不知疲倦地相互索取着贪恋着,是压抑已久的渴望,是离别不舍的衷肠,直到地平线上出现第一抹微光。

      天色微亮,依旧是一人立于船头,一人站在岸上。

      李允熹微笑着看岸上的人,继续前一天未说完的话:“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渡你过江。”

      乌迩将眼前的人连同他脸上暖融融的曦光一同印在眼里,转身离去,未再回头。

      翌年,渝国东尧开战,战火烧烧停停三十余年。
      当年游历异邦的俊秀少年上了战场,以一身赫赫军功受封将军,后来又成了国师。

      启和十一年,渝国东尧正式休战,签下互市条约。除此之外,东尧承诺每年进贡牛羊各十万只,渝国亦允许东尧人过江建立牧民区。牧民区仍为渝国领土,却可由东尧人自行管治。渝国人善耕种,东尧人善畜牧,互利互补,边境日渐繁荣,算是两全其美。

      同年底,为边境安宁倾其半生的东尧国师忽然告老,辞任的第二天便没了踪影。
      同一天,祁江下游西岸飘曳着一只小船,撑船的船夫却已不知去向。

      “喂,疯子,当初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

      “那必然是美貌。你又看上我哪一点?”

      “自然是你带来的那些茶。皇都茶贵。”

      “贵什么贵。”疯子笑得温柔,“一锭银子,一辈子都搭给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但渡无所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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