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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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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芯骤然爆起,窗纸上的投影大亮,转瞬黯下,仍旧灰蒙蒙的一片光影摇曳,辨不清那是窗外树杈的影,还是她发髻上摇曳的珠花。
素手支颐,手指百无聊赖的拨动着耳垂上的坠子,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痴痴的望着窗上的投影发呆。屋外风声正紧,尖锐的啸声拍打在门板上,初时以为只是风声,但身侧的色尔敏却是放下剪烛花的剪子,迅速走出去开了门。
她听得真切,却并不起身,仍是懒洋洋的歪在炕上,一双眼细眯着,直到二门上一道熟悉而又挺拔的身影跨了进来。
身上裹着一层寒气,即便奴才很小心的打了伞,仍是打湿了他的褂子。
她略略调整姿势:“下雪了?”声音不高,慵懒间却带着股难以忽视的倨傲。
他脸色不是很好,许是被冰霜冻着的缘故,烛光下竟有种说不出苍白。他抿着嘴不说话,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往对面炕头上坐了。色尔敏察言观色,机灵的沏了盏茶递将过去。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气什么,怄什么,却偏偏连这点子生气的权利也不给他,毫不留情的直戳他的痛处,嗤然冷笑:“这副脸子何不上我大哥那儿摆去,带回家来生闷气,这算是给我瞧的么?”
色尔敏急道:“格格。”
可是晚了,这话嘎嘣脆的丢了出去,刺得他面色大变,从炕上直接跳了起来,砰的声一掌拍在炕桌上。
她微笑,唇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意,高仰着下巴,优美的弧线犹如白瓷般,泛着一层幽冷的光芒。
掌按在桌角,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勃然大怒,胸腔中似有团火,终于被她勾起。他一扬手,色尔敏惊呼一声,合身扑上抱住自己的主子。
她依然无惧地仰望着他。
这一扬手,最终落下的并不是色尔敏想象中的巴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响,方才的茶盏狠狠地被他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他怒吼一声:“莽古济,算你狠!”转身夺门出去,门扉砸上的时候带出震天响动。
“格格,您这是何苦,为何总要激怒额驸?”色尔敏轻轻叹息,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渣。
莽古济冷冷一笑,目光是虚的,仿佛透过窗纸,定在了无尽的某一点上:“你说,我为何就一定要激怒他呢?”
“格格……”
她曲起膝盖,下巴顶在膝盖上,蜷缩着身子,懒懒的道:“如果他这一巴掌当真够胆掴到我脸上,我便从此不再激怒他!”她停顿了下,笑了,“只是……他敢么?”
“我敢!”砰的声巨响,一只手掌重重的拍在了檀木桌上,桌上摆放的碗碟因为震颤碰撞在一起,发出嗡嗡的颤鸣。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可面对那手的主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却又纷纷低下了头。
“阿尔哈图土门……”先是有人高声喊了声,到后来,那声音终是弱了下去,渐渐细不可闻。
第二进暖阁南炕的角落里蜷着一团小小的人影,炕下的脚踏上也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暖阁里很安静,可刚才那声巨响到底还是吓到了脚踏上的小丫头讷莫颜,但她不敢说话儿,生怕吵醒了炕上合衣假寐的女孩儿。
屏息凝神,她害怕得手脚俱颤,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是一声厉喝:“我说过的话不会再更改!”
讷莫颜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这时手背上一暖,炕上的女孩儿及时拉住了她的手。
“格格……”
“嘘——”因为没点灯,暖阁里一片漆黑,阿慕莎莉俯身把讷莫颜拉上炕,附耳吩咐,“别说话。”
小丫头吓得频频点头,素来听闻外头那位爷的性情乖戾暴躁,即便主子不提醒,她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来惊动外面的人。
阿慕莎莉挪下炕,趿着鞋蹑足靠近门。讷莫颜吓得冲她连连摇手,她只是不理,附耳聆听外头的动静。
眼下刚过完年,淑勒贝勒正领着五位大臣、诸位阿哥率兵前往乌拉解救四格格穆库什,赫图阿拉城内的大小事务便都由淑勒贝勒的大阿哥褚英代父掌管。褚英禀性刚烈,不易相处是远近出了名的,加上勇猛善战,骑射一流,武艺卓越,故而受封为“阿尔哈图土门”,别说奴才们怕他,就是族里的亲贵们到了跟前,也没有不怵他三分的。
褚英越扯越响的嗓门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骇人:“我要你们起个誓!发誓效忠于我——这次若是他们再敢从乌拉不战而退、无功而返,回来时我绝不会给他们开城门——就算是我的阿玛和弟弟也不行!”
阿慕莎莉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件何等可怕的秘密,手按在胸口,背靠在墙上,身体软软的往下滑。
讷莫颜连滚带爬的从炕上跳了下来,扶住主子:“格格……唔。”
阿慕莎莉翻手快速捂住丫头的嘴,昏暗中她的眼眸蒙着一层潋光。
讷莫颜不敢挣扎,主仆二人静默的蛰伏在这死寂沉沉的狭小空间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令讷莫颜这样的小丫头愈发感到胆战心惊,心脏不受控制的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仿佛在不知深浅的黑色中随时会蹦出一只狰狞可怖的鬼来。
讷莫颜怕鬼,很怕很怕,终于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呜呜咽咽的像是一只快断气的小猫。阿慕莎莉松开手,轻轻的揽住她的肩膀:“没事了,他们已经走了……”
话没说完,“咣!”的声,暖阁的门被撞了开来,巨大的声响吓得两个少女魂不附体。讷莫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阿慕莎莉随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过身旁一只大花瓶往门口那团黑糊糊的身影上砸了上去。
“哇——”那影子倏地弹跳开去,花瓶砸在地上居然没碎,骨碌碌的滚了老远,“阿……慕莎莉?阿慕莎莉!你做什么呀?”
讷莫颜还在尖叫,那人却没那么大的耐性听她嚎叫,抬脚飞起,将蹲在门边上的讷莫颜踹翻:“死奴才,鬼叫什么?屋里黑成这样,还不快去点灯!”
讷莫颜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只觉得天旋地转,被踹中的腰上更是火辣辣的疼,但那一脚也终于把她给踹清醒了,急忙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跄跄踉踉地摸黑打火折子。
烛台一盏盏的点亮,暖阁一片通明,站在二进门前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锦衣玉带,端的气宇轩昂,只是眉目间充斥着一股凌厉霸道。他目光一转,落在门侧尚在发呆的少女身上:“我说阿慕莎莉,你这是怎么了?”
见她迟迟不答,似乎方才受了惊吓,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煞白,一时不由软了性子,上前拉住她的手说:“还生我的气?我今儿个是真有事走不开,要不然明儿……明儿个天一亮,我就打发人去接你……”
阿慕莎莉慢慢将手抽出,不语。
少年变了色:“我亲自去接你,这总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
那双剪水双瞳忽闪了下,似是刹那间恢复了神采,衬得那张本不算出奇的小脸顿时有了炫目的光芒。少年看得心痒,忍不住再次拉住她的小手,不曾想她像条滑溜的泥鳅般再次缩了回去。
“胡说八道!”娇憨的声音里透着微微嗔怒,可惜声音太过甜美,怒意显得不够,“你给我说清楚了,我是你的谁?”
少年噗的一笑:“阿慕莎莉,表妹……好阿慕莎莉,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你看那么多弟弟妹妹的,几时见我这般低声下气的跟他们说话了?”
“说这话好没意思。天晚了,我回家去。”说罢,便要出暖阁。
少年挡住门口:“那你明儿还来不?”
“不是说你去接么?”她白了他一眼。
“啊,是,是,我去接。”
她不理他,径直出门,二门外是个大厅,厅上冷冷清清没一个人影,桌上七零八落的堆着十来只酒瓮,地上却摔了好几只碗。阿慕莎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扭头望着少年脸上那股子熟悉又陌生的霸气,心猛地揪紧了。
“杜度……”
“嗯?”
“你阿玛……”
迎着她的目光,他扬了扬眉:“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走了,明儿见。”
到家已是酉时三刻,打车停在门前便有婆子急匆匆过来接,掀了帘子,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大格格。”将阿慕莎莉从车里抱了下来。地上压着尺厚的雪,靴子踩在冰渣子冻成的泥道上嘎吱嘎吱的响,婆子没敢将小主子放下地来,一路抱进了院子。讷莫颜不敢大意,扶着边上一名小太监的手,紧紧跟在后面。
到上屋自有阿慕莎莉的奶娘乌吉嬷嬷迎她,见她小脸冻得通红,一边拍落她身上积的飘雪,一边念叨:“大格格怎么这会儿才回?”
阿慕莎莉心领神会,听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儿人气,小声问:“阿玛[1]和额涅[2]又吵嘴了?”
见乌吉嬷嬷回避不答,猜想自己说得不差,她悄声道:“那我上西屋陪妹妹玩会儿。”
讷莫颜如影随行的跟上去,却被乌吉嬷嬷一把抓住:“大格格用过晚膳没?”
“吃……吃了。”
“莫撒谎,不然我拿针戳烂你嘴。”
讷莫颜一张脸垮着,差点没哭出来:“真吃了,杜度台吉拉着格格一起用的晚膳,奴才不敢撒谎。”
乌吉嬷嬷松了口气,正想说话,门里有人喊话:“大格格回来没?”紧接着厚重的棉帘子掀起,露出一张鹅蛋脸来,正是福晋房里的大丫头,福晋的心腹色尔敏。
乌吉嬷嬷当下肃直了腰回话:“早回来了,这会儿在小格格屋里呢。福晋找大格格有事?我这去叫她。”
“别忙去,就让大格格在小格格屋里待着吧。”
色尔敏命小丫头们守在门口,然后回了屋。主屋的暖炕上除了莽古济外,还有一位面如雪色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正脱了外头的大长袍,露出贴身肚兜。莽古济扑了上来,凑近细看后猛烈抽气:“那该死的混蛋还真敢下得去手!”
“有什么不敢的?”那妇人嗤之以鼻,“我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之前……之前……”连说了几个之前,终于哽声说不下去了,默默的落下泪来。
“娥恩哲……别伤心了,都过去了。”
“我是担心额实泰和穆库什,特别是穆库什,她性子温良,平日受了委屈,连哭都是憋着气的不敢哭大声了……”
说句实话,穆库什虽然是她莽古济的妹妹——她在娘家行三,穆库什行四,但她是大福晋[3]衮代所出嫡女,而穆库什只是小福晋[4]嘉穆瑚觉罗氏所生的庶女,虽然身为女儿,对于阿玛而言不过都是用来政治联姻的好工具,虽然她额涅大福晋的地位已经被人取而代之,但莽古济仍然坚信自己作为嫡女的尊贵,是那些庶女永远无法比拟的。穆库什嫁的男人敢用苍头箭随意欺辱她们,她莽古济的男人却不敢轻易动她一根手指头,这就是区别!
“既然过得不好,就应该早些回来告诉阿玛!你也是,自己逃回来了,怎么不把我四妹妹一起带回来?”
娥恩哲素来知道这位大伯家的堂妹不是个良善之辈,未出嫁时仗着自己得宠在家里横行霸道,那股子气势倒和如今当家的那一位爷如出一辙。她倒也没指望莽古济会对她们几个心存什么姐妹情,她来这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打探消息。
她和额实泰是同父异母的两姐妹,虽然和穆库什一样被送给扈伦女真乌拉部落的首领布占泰,但她们和穆库什的地位是远远没法相比,穆库什再怎么不得宠,好歹也是淑勒贝勒的女儿,她嫁给布占泰以后,立马将额实泰从大福晋位置上给挤了下去,只因为她的阿玛比她们的阿玛更加尊贵。
这是一个讲究出身和权贵的天下,以前她们两姐妹的境遇不如穆库什,现如今则更加是如履薄冰,只因为她们的阿玛舒尔哈齐,已经在一年半前死在了囚牢里,而将他圈禁至死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她们的阿牟其[5]——建州女真部落的首领淑勒贝勒、朝廷敕封的龙虎将军努尔哈赤。
她们几个在乌拉受了委屈,正好拿来给努尔哈赤当了攻打乌拉的好借口,她一个人从乌拉逃回建州差不多有半年了,刚逃回来那会儿,努尔哈赤就气势汹汹的带人打上门去,可惜最后不了了之了。布占泰虽然品行恶劣,打起仗来却也是个厉害的。
娥恩哲偷偷瞄了眼莽古济,她并不是担心布占泰会输,比起输赢,她更关心的是他的生死,因为他的生死决定了她们姐妹后续的命运——如果布占泰活下来,投降努尔哈赤,那他就和莽古济的丈夫,原扈伦女真哈达部落首领武尔古岱一样,成为努尔哈赤的阶下囚,那样的话她们姐妹几个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些。但如果布占泰死了……那,不管是额实泰也好,她也好,还是穆库什……都会被努尔哈赤当成联姻的物品,再送出去一次。
这样未知的命运,她想都不敢想。阿玛已经不在了,阿玛在时,她尚且只能嫁给布占泰这样的混蛋为福晋,屈居穆库什之下,如今阿玛不在了,她的大伯会让她再嫁得更好一些吗?她还有得选吗?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色尔敏细心的递过来一只手炉。
娥恩哲捧着不算烫手,温度刚刚好的手炉,终于拉回了自己游离的神志,抖擞起精神:“你不明白,莽古济……不是我不想,是我无能为力,那个妖女在乌拉兴风作浪,勾得布占泰没了魂儿,不惜虐打我们姐妹讨她欢欣,最后……终于引来了这场祸事。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阿牟其一而再的攻打乌拉,明着是为了我们姐妹几个受了委屈,其实……其实私底下连打杂的奴才们都在议论,说阿牟其这么做是为了接那妖女回来……”
莽古济果然面色大变。
娥恩哲继续压低声说:“且不说阿牟其究竟是如何打算,只说你那两位哥哥……要知道这女人若是真回了建州,怕又要搞得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到时赫图阿拉将永无宁日……”
“她敢!”莽古济怒目而瞠,恨得牙根直痒痒,她的大哥褚英和二哥代善乃是已故的元配大福晋所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人皆是骁勇善战之辈,大哥英武威猛,二哥和善儒雅,这等的俊才豪杰,无论摆在哪儿,都是不得不叫人翘起大拇指赞叹一声的人中龙凤。莽古济打小天不怕地不怕,除阿玛之外却极为敬重这两位哥哥,不敢轻易招惹,谁曾想二人竟会为了阿玛宠幸的一个女人大打出手。
那个女人,比她年纪大了整整八岁,甚至比她二哥还大了一岁,这样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女人,仗着那张狐媚子的脸蛋,四处勾引男人,居然接连搞垮了扈伦女真的哈达部落、辉发部落,把那些男人迷得团团转,别说什么江山了,竟是连自个儿的命也不要了。
“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莽古济咬牙切齿,“别让我再遇着她,否则,我一定亲手撕了那贱人!”
注释:[1]满语发音ama,爸爸的意思;
[2]满语发音eniye,妈妈的意思;
[3]满语发音fu jin,亦译作福金,妻子的意思。女真为一夫多妻多妾制,家中诸多妻子中身份最为尊贵、主持中馈者为大福晋;
[4]满语原为ajige fujin 译做小福晋,妾室的意思。ajige发音阿济格,小的意思;
[5]满语发音amji,伯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