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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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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老温悠悠转醒,只觉得后脑钝痛,心慌气短,浑身无力,眼前一片模糊。
他又闭上眼睛,心说:我这是到了阴间吗?怎么这般安静?连个小鬼的声音都听不到。
待心跳渐渐平缓,老温又重新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个偌大的殿堂之中,大殿空荡荡的,只有石龛上烛光摇曳。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身上披着一条半旧的薄被。
老温又恍惚了: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我没死?
他费力地把头偏向一侧,不远处生了一堆火,跳跃的火苗晃得他又一阵眼晕。他定定神,发现火堆旁边竟然蹲着一个人,那人站了起来,端着一个碗径直向他走来,坐在了床边。
老温怔怔地向那人望去,只见他一张极其苍白俊秀的脸,轮廓棱角分明,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扫下来,在下眼眶上洒下一层阴影。挺秀的鼻子,轻薄的嘴唇,一双黑亮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眼睛里似乎泛着水光。
那人柔声对他说:“老温,喝点粥吧。”
这一声“老温”在他心中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老温使劲眨眨眼:他,他不是阿絮吗?这么俊美的脸庞,深情的凝视,不是阿絮,又是谁呢?
老温笑了,心道:“我果然还是死了,竟然一死就见到了阿絮,老天待我何其不薄啊!”
他努力向那人伸出手,那人忙把碗放下,握住了他,轻声问道:“老温,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老温露出孩子般的神情,眼中闪着喜悦的光,他反握住那人的手,说:“阿絮,我可算找到你了。你走后的五年,我一直忍着,不敢去找你,你让我重建四季山庄,照顾成岭,我都做到了,做到了!”
老温越说越激动,他拉着那人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有些走调:“阿絮,我完成了你的嘱托,这才来找你。可是,我看到雪山这样寒冷,只恨没有早一点来寻你。你怪我吗?是不是等我等得都着急了?”
他又颤抖着去摸那人的脸:“阿絮,你的脸好凉,是不是很冷?”
他拽下自己身上的棉被,往那人肩头披去,嘴里念叨着:“太好了,你还没有喝孟婆汤,你还记得我,还等着我。我们一起投胎,再也不分开!”
老温的话说得颠三倒四,那人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倏地红了眼睛。他一把拉下被子,紧紧扶住老温的肩膀:“老温,别说傻话,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我们都活着!”
老温的眼神却黯淡了:“阿絮,这就是你的不对!你自己来雪山送死,却不告诉我。说好的同生共死呢?你把我一个人抛下,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你要骗我到几时啊?”老温委屈得泫然欲泣。
那人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他咬咬牙,把老温往怀里使劲一带,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胸膛,说道:“老温,你听我的心跳,我是活人还是死人?”
老温本就三魂丢了两魂,一头砸在那人的胸口,更是一片茫然,好半天,他才听到那“砰,砰,砰”的心跳,缓慢而有力,一声声如同敲打在他的心上,敲醒了他一点神智。
那人怕他还不信,又把老温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老温,你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鬼有这么热吗?”
老温的手指刚碰到温热的皮肤,就像是被烫伤了一般,蹭的一下缩了回来。
迟疑了一会,他又将手伸进了那人的怀中,试探着摸向他的蝴蝶骨。这一次,熟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触电般的通向四肢百骸。老温身子极大地震动了一下,嘴唇不受控地哆嗦着,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阿絮,你,你,你还活着!”
老温说完,两眼一黑,身子猛得向后倒去。那人连忙抱住,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了片刻,又探向老温的脉搏。老温昏迷的时候,他摸过脉象,察觉出饥寒交迫导致的气血虚弱,这时却隐约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老温翻了个身,按住他的檀中穴,将内力缓缓注入。
那人正是周子舒,在谁都以为他命丧雪山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五年前,他从蝎王剑下救出重伤的老温,实在无法将自己命不久矣的真相告知于他,就想自己找个地方悄悄死去,将拔钉的事情永远掩埋。因此,他嘱咐七爷、大巫和成岭共同瞒住老温,只盼日子久了,老温对自己的思念淡了,能好好地活下去。
正好那时,他又得知,晋王想要打开武库,拿到阴阳册,化解自己那一掌“凌寒暗香劲”。他担心那样一来,野心勃勃的晋王必定兵戈再起,老百姓又要遭受战祸。
“既然晋王的势力是我当年一手扶持起来,那就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亲手终结这一切吧。”周子舒打定主意,当即收拾起儿女情长。他买来40斤炸药,负于马背之上,辞别了七爷、大巫和成岭,打马飞奔,一路打听之下,很快追上了蝎王和段鹏举一行。他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进入了雪山。
周子舒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纵横绵延、高耸入云的雪山,不由心中感慨万千:想不到这冰天雪地的天山,竟是我的埋骨之所,真是再好不过!
他十八岁创立天窗,只为实现四海平定、政通人和之志。当时后梁朱家王朝昏聩无能,西北的晋国内忧外患,他带领四季山庄师兄弟和晋国将士,将屡屡来犯的契丹兵赶出边境之外,多次身受重伤亦毫无怨言。
在他和晋国将士的浴血奋战之下,河东平定,外患解除,周子舒更是一腔热血地想帮助晋王肃清吏治,却未想成为了晋王权力和野心的一把刀。
他眼见四季山庄的兄弟为了出师无名的任务牺牲殆尽,无辜之人的鲜血淋在手上,如灼如沸,忠臣良将的冤魂压在他心头,有如山倾。他对自己从憎恶到厌弃,为自己打上七窍三秋钉,是惩罚,更是赎罪。
此时能以身殉道,周子舒心中竟是有了多年未曾体会的慷慨畅快。
接近武库之时,周子舒弃了马,背上炸药,借着风卷雪雾的掩护,施展轻功赶在了前头。他将炸药置于武库大门旁的岩石之下,待得众人走近,冷静地点燃炸药的引线,走至武库前,准备与众人同归于尽。
这时,周子舒的武功已恢复至全盛。他看见段鹏举,想起韩英惨死,怒火中烧。
他一言不发地拔出白衣剑,扑向段鹏举,一个破剑式,直取他的咽喉。速度之快,段鹏举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就命丧剑下。
当他又挥剑打算对付蝎王时,之前点燃的炸药引发了剧烈的雪崩,一时间地动山摇,巨大的坠石与雪块滚滚而下,向众人头上砸来。他背靠武库大门,闭上了眼睛。
随后,周子舒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昏迷了过去。
周子舒再次苏醒时,四周一片漆黑。他四下摸索,不禁明了:自己是被卡在了坠石和武库之间。原来雪崩之时,他下意识地紧靠武库大门,正好一块巨石坠落在武库前,和武库大门形成了狭窄的夹角,保住了他一命。
周子舒深吸了一口气,之前他还一心赴死,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之后,求生欲却愈发强了起来。
他试着去推面前的巨石,巨石毫无反应。他气沉丹田,双掌猛得拍向巨石,这一掌使了十成的功力,却只听得一声闷响,巨石依然丝毫未动,他却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丹田一阵剧痛,一口血喷涌而出。他本是经脉将断之人,刚才又被落下的巨石砸了一下,此时再使内力,无异于自戕。
周子舒咽下翻涌的鲜血,手扶石壁,暗自想道:“看来这场雪崩已经彻底掩埋了武库,晋王再难找到武库的所在。但我也不能被生生困死在这里吧!”
要想脱困,只能从武库上寻找出口。他点燃了怀中的火折,仔细观察武库紧的大门:五块琉璃甲拼成的圆锁还安在大门之上。
他突然想起雪崩前,听到蝎王抱怨说,老温给了他一把假钥匙。那么真钥匙会在哪里呢?按说,这么重要的物件,老温应该随身携带。但老温重伤时,他给他换下带血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并未见他随身带着钥匙啊。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周子舒的脑海里。他福至心灵地拔下头顶的发簪,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查看。
这是一只剔透温润的羊脂玉发簪,做工精巧,样式却有些旧了。老温之前一直戴在自己头上,说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后来,当老温郑重地将这个簪子插在他的发上之时,他也只是以为这是老温送他的定情信物。
既然当年鬼谷一众恶鬼都没有从小阿衍身上搜到武库钥匙,那真正的钥匙会不会就藏匿于这根簪子之中呢?
疑心既起,再精密的机关也难逃天窗之主的眼睛。没多久,他就在簪子雕花的内部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用力一按,啪嗒一声,三根细齿从簪子一头伸了出来,果然是钥匙无疑。
周子舒大喜,他将钥匙插进琉璃锁当中,只听见吱呀呀一阵巨响,武库大门訇然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