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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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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正式招待威廉斯·阿盖尔医生一次,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玛丽建议我把他邀请到家里来。可如你所知,我的父亲是一名上了年纪的旧时绅士,早就错过了接受新鲜事物的时机。玛丽认为,威廉斯同属于新教徒,他看待问题的角度起码比我更能在餐桌上讨父亲的欢心。
这个可悲的安立甘教徒总是喜欢寻找事物里友好积极的一面。我严肃指出,他笃信加尔文宗,对圣经的解释太过激进,必须杜绝他接触父亲的一切可能。她竟反将我一军地发问:如果父亲的性命危在旦夕,是否有叫阿盖尔医生过来的必要?我立马愤恨地反击:除非那时伦敦的医生都死了个干净。她不依不饶:如果伦敦只剩下一个医生,还轮不到给你我敬爱的父亲看病。
我一时语塞,心底很难服气,简直想搬出状告父亲这种遗臭万年的手段。她竟看出我的企图,鱼死网破般地在父亲那里恶人先告状。整整三个星期,我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有时我悲叹家庭的混乱,但一联想到威廉斯,又感觉自己像个何不食肉糜的安托瓦内特。
不论如何,引狼入室是决计行不通的,我不得不另寻出路。
因前往埃塞克斯的事宜也被耽搁,我写信给那名原战地医生亚当·斯莱克,告诉他未能如约而至深感抱歉。如果他下个月空闲,我将在赫特福德设宴相待。
他却回信说眼下他在伦敦,还来不及告诉我这件事。只是近来公务缠身,不方便露面,望我海量。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写信给我,问我肯否赏脸吃个晚饭。我不知怎么想的,去信给他说我还要捎带一个客人。
而关于亚当·斯莱克这个人,就有一则趣闻我不得不提。
先前有一名医生靠一己之力将英国医疗协会推至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位奇人最初只是对《济贫法》医务人员联合会写信进行了声讨,在信中他声称,全国各教区有大量济贫法医与教区济贫理事会签订合同,依此专管该区的医疗系统,向群众兜售私人药物以赚取高额利润。而这些药“并不能治疗任何疾病,相反唯一的作用是给人带来疾病”,信后附上了主要人员名单。
不久后该信内容神奇地出现在了《雷诺兹报》,转瞬之间就满城风雨。《笨拙周报》立即“唯恐天下不乱”地转载了这篇文章,还别出心裁地把这些邪恶的医生画成帕麦斯顿勋爵的模样。
《济贫法》医务人员联合会马上登报声明,说这是一位非法行医分子对联合会及其会员恶意构陷和不负责的胡言乱语。随后又有“内阁”的知情人士匿名指出,检举信的作者名叫亚当·斯莱克,毕业于格拉斯哥大学医学院。而后内科医生协会现身说法,公开发布“格拉斯哥大学查无此人”的论调。亚当·斯莱克奔走游说,终于愤慨地将资格证书的复制画刊登在《泰晤士报》上,在文章中他指着证书上的签名辛辣地掷辞:既然查无此人经官方盖棺定论,那么不知如何签下这张破纸的格拉斯哥大学也查无此校长。
他还不依不饶地揭发“歪门邪道们”正在想方设法要取他性命的恶行,而他就在“昨晚才刚于疏于管理的舰队街躲过了一次精妙的刺杀,如果内科医生协会的会员人均有此刀技,英国每年也不至因截肢事故而失去数以万计的生命”。
在文章的最末,他尖酸刻薄地评论,医疗协会审查委员会的会员要么是草包,要么就生有眼疾。这些名字出现在医疗器械与食品广告的研究员们,虽然与靠招贴揽客的江湖郎中无异,但“只要精神健在”,应该也不至于愚蠢到痴心妄想做家财万贯的生产商们的乘龙快婿,除非能帮助这些资本主义者获得一个爵位或者一块殖民地,而显然审委会的签字“还不至于如此值钱”,至少不值“一船奴隶”。
在经历了长达半年的战线中,这个委员会、那个协会的要员们在充分发挥了英人“暂缓表决”和“相互推诿”的特长后。医疗协会主席霍夫·帕金爵士不得不出面公开道歉与澄清来结束这出闹剧。他许诺会对一切非法获利的无良医生严肃处理以外,还承认了斯莱克在格拉斯哥的医学学位,并欢迎他随时随地“衣锦还乡”。
斯莱克本想写信讥讽这位霍夫爵士是百年一遇的英格兰奇才,远在千里之外竟能洞见格拉斯哥尘封地下的档案,作为拥有贵族豁免的牛津学士的浆糊脑袋,竟有颁发他校学位凭证的特异能力。既然格拉斯哥“校长之位尚且闲置”,应该考虑霍夫爵士作候补。最终这封讥讽信的宿命就像任何找不到由头,却为所谓自由社会的管理阶层不予发布的“不当言论”一样,是出于“政治与群众情感上的考虑”,遂不了了之。
出我意料的是,威廉斯竟与这位斯莱克医生相识。我们三人刚见着面,互相介绍彼此又寒暄几句后,威廉斯对我说:“我就是被内科医生协会的‘私人委员会’委派去索取斯莱克性命的人。”说完就从衣服口袋里掏了起来,说要给我看私人委员会的信物。
我十分愕然地问:“你在开玩笑吧。”
威廉斯说:“是的。”
随即他与斯莱克两个人笑作一团,半晌没能直起腰。
斯莱克医生是令人甘心折服的典范,1853年霍乱爆发,他在白教堂救治平民长达三个月,现如今,他又回到了这里。甚而比舰队街的记者们还熟悉白教堂的情形。我一直认为像是斯莱克医生这样传染病的专家,最好的归宿是圣托马斯医院和象牙塔。可他身体力行地证明我是个笨拙的理想主义者,束之高阁的学识于现实毫无意义。
我觉得斯莱克医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像他这样的人也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恶习。
譬如现在,我听见他们小声交流,“伍德先生刚才的脸上出现了面肌痉挛。”
“我正想这么说。”
“他三庭五眼十分标准,保不准拍了照片可以作教材示例。”
我直言此路不通,因为可能有损我家族的名誉而又不至为医学做出显著贡献,我的父亲不太会同意。他们随即表示十分遗憾。
此外,斯莱克还喜欢去霍利韦尔街购买qing.色杂志,他往往身穿便服,乘坐公共马车拜访此地。他与十来家兜售yin.秽出版物的店主都十分熟识,我一度怀疑《外科医生的xing.爱经验》一书就是他以本人经历为蓝图撰写而成的。
我们三个在斯特兰德街的埃文斯餐厅吃了午饭,喝了咖啡。我提议找一家酒吧喝点酒,斯莱克医生拒绝了我,他下午还有大量的病人要诊治,就随手拦下一辆马车回白教堂。
与斯莱克医生的畅谈还没有尽兴,我可不能让他摆脱我。威廉斯也跟斯莱克一起上了马车,他说他可以在白教堂联合济贫院医务所帮点忙。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挤在晃荡的车厢里,威廉斯陡然的沉闷让氛围尴尬起来。他一直贴着窗户望着外面的景色,我猜不出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下在想什么。善良的斯莱克医生似乎想替我解围,就凑到我耳畔说:“你知道不知道,阿盖尔医生也喜欢去霍利韦尔街。”
“什么,这不可能,”我差点惊呼出声,我有意往威廉斯处瞟,可他看都没看我们两个,“可他根本没在伦敦读大学啊。”
“在读公学的那会儿,他三天两天往那儿跑,你猜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想说斯莱克医生的耳语根本称不上是耳语,他说这些话时的音量跟平常毫无区别。威廉斯肯定什么都听到了,但他压根不想理会我们。在我心中,要是威廉斯能跟低俗小说沾上边的话,那希罗底也可称得上是贞洁圣女了。况且他根本没有去三俗街的理由,再不济他也可以在实验室里让梅菲斯特给他做一个玛加蕾特或者海伦。我开始怀疑阿盖尔夫人是个人造人。
我在车上睡了过去,斯莱克医生把我叫醒,威廉斯已经走进了医务所。
说来十分矫情,我忍受不了那里的恶臭,呆了一会儿就提前跑到了马路边上抽烟。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群围观我的孩子,他们身上还有这条街道的味道和医务所里的气味没什么两样。我试着给了他们几个银币,结果他们越聚越多,争吵与叫骂也因此而起。所以经过半晌的折腾,我又回到病房,居然撞见斯莱克医生跟什么人吵了起来。
后来我厘清了头绪。在威廉斯替斯莱克医生分摊病人不到一小时内,有个形迹可疑,身形躲闪的妇人引起了斯莱克的注意。据说她走路的样子十分滑稽,前进一步,后退两步。有时又像一只放哨的欧洲野兔,从人群中探出头来,时不时地向两位医生的方向张望。斯莱克起初怀疑她居心不良,厉声把她喊到跟前。威廉斯却喊出了她的名字。
“伊莎贝拉·斯特里特?”
那个盘着棕发,面容温婉的女人不知为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双手局促地搓捻围裙,这让斯莱克更为紧张。他以为这女人有精神上的问题,跟威廉斯商讨是否需要喊警察。
两名医生经过短暂的交流,鉴于威廉斯对这个先前的病人较为熟悉,暂且由他全权处理。他把她带到诊室的一角,让惊魂未定的伊莎贝拉坐下。
伊莎贝拉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威廉斯让护士给她递了一杯水。他为什么老是喜欢用一杯喝的去安抚别人?当这个被安抚者不是我的时候,我觉得这种不知变通又看似敷衍的行径有点好笑。
“阿盖尔医生,我不是来做坏事的。”
威廉斯摆了摆手,他注视着伊莎贝拉的眼睛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出了什么事吗?”
“我姑妈……病了。”
“可是她的白喉都痊愈了。”
“是的。”
她用双手捂着脸,一下子呜咽起来。
“真对不起。”
我对她的反应吃了一惊,斯莱克医生也同样愕然地看着我。只有威廉斯表现得格外平静。
“她生了什么病?我们去看看她。”
“不行,”她有些泣不成声,却十分绝情,“她已经药石无医了。”
“房约到期了,是吗?”
伊莎贝拉流着眼泪点头。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她把头垂得很低,什么话也不说。威廉斯只好看向斯莱克医生。
“伊莎贝拉的姑妈叫丽贝卡·罗斯,她在哪一张病床?”
“罗斯是谁?我不认识。”伊莎贝拉一脸讶异地反问。
威廉斯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对她说,“斯特里特,我想让你知道,如果还有治愈的可能,我绝不会放弃她。”
伊莎贝拉沉默了一会儿,威廉斯拍了拍她的肩膀。
护士说道,“是有这么一个人,病房就在……”
威廉斯正要转过身面朝护士,伊莎贝拉像一枚被点燃的炸药,一下子蹦了起来。
“够了!够了!”她的嗓音像金属刮擦那样锐利,“你为什么不能行行好,体谅体谅我这个老无所依的可怜女人?连你也忍心取笑我的生活,拿我的经历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乐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反应如此之大,尽管她衣着朴素,脸色疲惫,我仍对她的神经质有些烦躁。我和斯莱克面面相觑,开始相信斯莱克医生的判断,她大概患有一定程度的歇斯底里症,倒也有被治疗的迫切需要。威廉斯也停下来盯住她。事情接下来的走向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走到伊莎贝拉前,挽住她的手。
“伊莎贝拉,你要知道,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我会帮助你。”
这个女人像见到魔鬼那样惶恐地挣脱了威廉斯的手,她蹿到斯莱克医生跟前,抱住他一只胳膊,她整个人都因为激动的情绪不住地抽搐,“斯莱克医生,你明白吗?阿盖尔医生对我做的那些事,叫我以后怎么再面对他?”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了。”斯莱克医生的五官像斗牛犬的脸一样皱在一起。
“你唯独不知道,阿盖尔医生,他会为你去做任何事,任何事!可是我怎么能答应,我也是个良心不安的普通人啊。是他替丽贝卡治好了白喉,租了一间公寓供她调养。没有收过一便士。我因为照顾丽贝卡生了热病,看诊的力气也没有。可那个晚上,伦敦下了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雨,雨水像流瀑灌进了窗里,没有一块地板不是湿的,就算裹着毯子在火炉旁犹觉寒冷。我想我这碌碌无为的一生,没有子女也没有丈夫,就此别过也了无牵挂。可是,可是——阿盖尔医生,您当时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老天要叫我在这里再见到你?我宁可我这可悲的灵魂给死神带走——这让我多么痛苦不堪啊!”
“我仍然不明白,你对不起他什么?”我实在不能理解医者之间那种超乎常人的道德准则。我的心几乎揪在了一起,斯莱克医生却像个泰然自若的记者那样不慌不忙地究其本源。
威廉斯说,“伊莎贝拉,如果你的悲伤由此而起,那么我就不得不向你道歉。我也为丽贝卡·罗斯感到难过。”
“上帝啊,原谅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
“可是我背叛了你啊,你还不明白呢!命运为什么要这么作弄我,叫一时的头昏脑胀做出这种荒唐事。”
“什么意思?”
“我太愚蠢了,我真是太蠢了,我要是能在那个雨夜里死了,也不至于成为那个最不值得你救的人。可是到头来,我的痛苦没有人没明白,也没有人在乎啊。”
斯莱克医生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着要扶她起来,然而无济于事,她跪拜在地上恸哭不已。就在刚才还挂在威廉斯脸上的和善,仿佛是我做梦见到的假象,他的脸上也再看不见任何温度的迹象。这种颇具力量的冷漠也感染了我,我一时似乎明白了伊莎贝拉这种“脆弱”伪装的必要。
我望着威廉斯,感觉真是奇异。这样一个平淡理智的躯壳下,好像有一团熊熊烈火在无情燃烧,而且会永远燃烧下去。他两眼无神,面上无光,是因为抑制那歇斯底里灵魂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才让他显得如此精疲力竭。威廉斯似乎必须如此,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人。
尽管我尚不清楚前因后果,只是在我看来,伊莎贝拉的这份悲痛要丽贝卡一人来承担,未免显得过于沉重。这并非是我对一个陌生女子与她姑妈有着深厚情谊的险恶怀疑。而是我在她虔诚的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因忏悔而剧烈颤抖的楚痛灵魂。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